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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
图源:麻小薯的流浪馆
我们这代人做生意,最讲究一个“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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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北京最负盛名的“深夜食堂”簋街,就不得不说小龙虾。
2000年左右,极具成瘾性的麻辣小龙虾,不仅成为簋街美食的金字招牌,也逐渐演变为点燃全民食欲的经典宵夜。
至于小龙虾在簋街曾经多火爆,有一连串的辉煌数字为证:2002年,簋街第一届小龙虾节吸引了十几万饕客;2008年,七成的簋街商户供应小龙虾菜品,旺季整条街日销超过2万斤,其中最出名的胡大饭馆,高峰期一天就能掉卖1.5万斤红彤彤的麻小;有餐厅伙计形容,全年消耗的红虾壳,可以铺满1442米长的簋街,堆得像街道两旁的商铺那么高。
江苏水产商徐长庚也记得簋街辉煌年代的盛况,第一届小龙虾节,他足足拉来四卡车龙虾。圈外人很少知晓,他不仅是簋街最大的小龙虾供应商,也是第一个把小龙虾引入这条食街的人。
老徐今年69岁,脸庞黝黑,总是笑呵呵的,穿一件棕色皮外套,歪坐在椅子上——年初淋巴查出问题,在做局部治疗,两腿偏着坐能舒服一点儿。一个有十几年交情的餐馆老板特地过来探望,两人一碰面热烈地寒暄,拉了拉手。
在簋街,人人知道老徐,人人找老徐拿虾。虽然现在处于半退休的状态,身体也大不如往日硬朗,但他还是放不下自己的水产生意,时不时自己开车送趟货。
徐长庚是簋街小龙虾的主要供应商
上世纪90年代,经济价值被挖掘的小龙虾进入大规模养殖阶段,家在盐城的老徐也投向水产生意。1993年,他把小龙虾这个品类带到了簋街,慢慢发展为整条街供货,也靠诚信本分的态度赢得商家口碑。通乐饭馆的二代经营者表示,老徐打通了南北小龙虾市场,二十年来供货稳定。花家怡园的负责人提到:“老徐是个特别能吃苦的人,起早贪黑,送货准时。”
2000年左右,“麻小”火了,很多簋街老板靠小龙虾腰包鼓了起来,专心批发小龙虾的徐长庚却是例外,来到北京近三十年,依然在外租房,只在老家盖了一处带院子的平房。操着一口浓重的江淮口音,老徐坦言,水产批发生意本来利润就很薄,跟别人的差距就是拿货价能省几毛钱,物流省一块钱左右,比别人每斤多赚1块钱而已。
“还是胆子小,做生意谨慎,缺少创新。虽然坚持送虾,但觉得保本就可以了。”老徐的女儿海霞这样评价父亲的创业性格。
虽然总结不出赚钱的门道,但说起如何找到品质最好的小龙虾,老徐的表情霎时丰富起来,分享自己的收虾地图:3月份,四川自贡、云南昆明的小龙虾最早上市,不过虾期很短;接着过渡到淮河水系,在杭州临安收虾;到了5月份,收购路线往南移,可以去江苏盐城、泰州、兴化收虾;天气更暖以后,产地又移到湖北、安徽江苏交接的地带;5-6月,武汉、荆门、洪湖、岳阳、荆州、孝感、潜江等地都量产龙虾。7-8月以后,就以湖北江苏两省的虾源为主了。
经过多年耕耘,老徐发展了上百家养殖户和批发商,其中不少背靠上万亩的养殖基地。
2020年,疫情阻挡了人们外出用餐的脚步,全国几万家小龙虾餐饮店倒闭,簋街也遭遇一波“闭店潮”。“老徐龙虾馆”开在簋街中段,由徐长庚的女儿女婿负责管理,紧邻的几家餐厅都贴上了旺铺招租的通知。11月步入小龙虾淡季,老徐家是少数还供应活虾的餐厅,店内大闸蟹的海报十分抢眼——“夏天卖小龙虾,秋冬推大闸蟹”,已成为不少河鲜馆子的惯例。
做了一辈子的小龙虾批发,老徐一直没敢开餐馆,如今这个愿望由女儿实现了。儿子在老家江苏,建起了自己的大闸蟹品牌,向各个商超发货。如今老徐依然有自己的坚持:只要簋街还有商户需要虾,他就一定能及时提供。
以下为徐长庚的讲述:
01南虾北运
我的老家盐城是鱼米之乡,虾蟹水产丰富,上世纪90年代, 湖塘里的小龙虾多到成灾了,很多村民下水捕捞送到集市上卖,到市场挑虾回家自己做,在江南很常见。那时小龙虾进货价一块多一斤,成本低,于是我卖起了小龙虾。
起先往南方的城镇送货,但那边批发生意竞争激烈,南方商人太精明了,生意我做不过他们。我考察了一下,发现北方市场还没被挖掘,就转向了青岛、济南等城市,算是最早把南方小龙虾带往北方市场的商人吧。
1993年,我装上25公斤小龙虾,开着长途车到北京试试运气。那时簋街以宵夜出名,但还没形成气候,还叫东直门内大街。
红彤彤、有一对大钳子的小龙虾,对于当时的北方人来说还很新鲜,我拿到大钟寺批发市场里卖,好多人不认识,有餐厅老板瞪直了眼问“这是什么啊?”我告诉他们,这玩意能吃,并耐心介绍在南方的烹饪方法。带着猎奇心理,有人买走几只,却只是放进水箱里观赏。
图源:小龙虾价格网
最初,簋街只有个别南方人开的小饭馆会做小龙虾,进的量也不大。后来发现这种淡水虾加入香辣酱料爆炒,做成麻辣口味很好,渐渐受到食客的欢迎。一些餐饮商户抢着买我的货,甚至为了争虾打上一架。胡大饭店的老板娘觉得这道小吃有前景,就把我的货包揽了,再分送到簋街的各个饭店。再后来,整条食街的老板都找我拿虾了。
刚到北京那几年,我就住在大钟寺水产批发市场里,舍不得到外面租房。在门市外的鱼池子上用木板搭了一张床,上面盖一层被子就那么睡了。冬天零下十几度的夜晚,睡在外面冻得脸和身上都僵了,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我裹紧军大衣,冷得受不了的时候灌两口白酒,绕着市场跑两圈,让身体尽量暖和起来。
我在江苏、湖北、安徽各个地方收货,那时把货运往北京有七八百公里的运输距离,卡车动不动就抛锚,接近山东临沂那段国道尤其难走。早期也不懂密封保存的重要性,把虾放在小竹篓和鸡蛋箱里,底下铺一层冰,就运走了。到达北京客运站之后,小龙虾存活率只有70%-80%,因此赔了不少钱。后来包装方式慢慢改良了,用泡沫箱加冰块保鲜,打两个孔透气,每一箱虾50-60斤,夏天搁入七八斤大冰块,冬天放三四斤冰块就可以。24小时内送达餐厅,现在死虾率能控制在5%以内了。
在我的印象里,小龙虾火遍京城,还要归功于簋街在2002年夏天办的第一届小龙虾节,是花家怡园老板花雷牵头,组织几十个商户进行的。为了办这个小龙虾节,我从江苏、湖北等地调来三万多斤虾,来来 *** 拉了四卡车的货。那个时候簋街整条街的上空挂着红灯笼,每家外面都是大排档,店里店外坐满了来吃小龙虾的客人,外头有时连桌子都没有,客人搬把小板凳都吃得很香,火红的虾壳堆成一座小山。
自从小龙虾节打开局面之后,麻辣小龙虾好像一下从北京火遍全国了,簋街也形成主打小龙虾的特色,经常有忠实粉丝特地搭飞机过来吃麻小,临走时还要打包好几百只。我也从几百斤的出货扩大到每天几万斤虾。因为做生意比较实在,虾源的品质和数量也稳定,大家都很信任我,“买虾找老徐”的口碑也在北京传开了。
02江湖凶险
说实话,那时候水产生意环境混乱,身边就有同行的货车被人抢劫,有一次,我刚把几箱货从车上卸下来,扭头一瞧,货没了。
1999年,四五个社会混混把我堵在了水产市场外边的厕所里,有人拿着砖头,还有人手握大棒,他们在我身上搜,摸出一部大哥大——那是我为了联系业务,攒了三千多块钱咬牙买的。我双腿发颤,好言好语地商量,“哥们儿,我身上真的没有钱,只有这个手提电话,如果要的话你们就带走吧。”幸好他们抢走了大哥大,就没再为难我了。
做小龙虾批发门槛不高,竞争挺激烈的,所以我一直没敢把批发价加得太多。每年都会有三五个水产商挤进北京市场,发现利润很低默默退出来了,或者因货源调配不及时被客户淘汰了。我在簋街能一直发展下去,一是因为讲诚信,二来,能从销售的角度替餐厅老板考虑。
簋街的小龙虾论只卖,一开始,我接到货直接按斤出售,后来发现簋街的客人常常抱怨虾大小不均,甚至对餐厅发火:为什么价格一样,邻桌的小龙虾比我们的个大?这令我察觉到虾子分拣的需求,心想,把虾按大小分好了,能给饭店省很多事吧。
从2000年开始,每天凌晨三四点,各个养殖基地的虾陆续发过来,我就带着店里伙计开始分拣,按照小龙虾的大小和质量划成几堆:5钱的分一拨,8钱到9钱一拨,9钱到一两分一拨,一两以上的大虾归一拨,按不同的价格出售。这个工作很枯燥也费时,却非常有必要,能决定销售利润的提升空间。一开始用电子秤称重,时间久了,我眼睛一扫,掂一下虾身,立刻能估出重几钱了。
分拣过的虾送到餐厅里,店员还会再挑一遍,肉多饱满的留下来,觉得不好的虾可以退掉,次虾我拿回水产市场低价批发。
图源:榆林市农业农村局
早年跟簋街店家打交道并不容易,他们个性很强,有时如果货不齐,真跟你急红了眼,我的手机被餐厅老板摔坏过,第二天,他又赔给我一部,继续称兄道弟。可能因为我做生意从来不缺斤短两,售价又合理,商户跟别家合作过之后,最后还是指定由我供货。
我们这代做生意,最讲究一个“信”字,跟店家结货款,一周结一次、半个月结一次、一个月结一次的方式都常有。但赊账结算会带来一个问题——被拖欠货款,我没少遇到骗子,经常有老板承诺得挺痛快,货到手了就踪影全无。
被欠账的次数多了,上游养殖场的钱又得及时结清,我曾经遇到生活很困难的阶段,带着女儿上饭店讨账。有的商户跟你约定好了还款时间,上门又躲着不见,直耗到凌晨两三点才给了钱;还有的老板明明手有余裕,就是不把货款结给你,甚至我打完官司胜诉了,都拿不到钱。
2015年前后,一批资本助推的互联网小龙虾品牌兴起,其中有几家听说簋街的货都是我提供,直接在簋街蹲点,希望我给他们送虾,说要把卖龙虾做成很洋气的事。有个小龙虾外卖品牌还到店里扬言,“我们每天要卖两万斤虾,就算卖不到这个数量,送也要送出两万斤”。
后来,一个很知名的川菜品牌欠了我七十多万的货款,我们连同其他债主找公司要说法,现场一核对发现,那家公司拖欠的供应商包括水果、调料、筷子湿巾、头绳等类别,有的债主追讨欠款达三四百万元。
受骗上当的次数多了,我也总结出一个教训:水产批发要收缩着做,客户不能贪多。以前我的生意以北京为核心,辐射山西、东北等北方市场,高峰时期在北京就对接三十多个店家。2015年之后,客户群基本过滤为合作了十几年以上的,找上门来的新客户如果做不到及时结付现金款,就都回绝掉了。
03退休心愿
还记得刚入这行的时候,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沿着湖区挨家挨户地收购小龙虾,等虾农捕捞上来我就装进大塑料袋里,一趟能攒个百来斤。那时主要靠卖野生小龙虾,洞庭湖旺季能产出十几万虾,后来捕捞过度,产量慢慢减少了。
之后小龙虾的经济价值被不断挖掘,人工养殖规模扩大了,从2015年开始,能感觉市场对小龙虾的需求迅速增长,集散仓储于一体的小龙虾专业交易市场也在各大原产地建设起来。小龙虾的总产量四年内翻了三倍,2019年,小龙虾产值已经超过4000亿了。2020年因为疫情,湖北、安徽等主产地的产量和质量受到影响,餐饮市场需求收缩,虾价跌了不少,今年又有所回升。
销售小龙虾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这个产品季节性强,淡旺季的价格曲线浮动大,呈“U字型”。就拿今年举例,春节前后70-80元/斤,旺季20-30元/斤,淡季40-50元/斤。今年3月份,虾源最稀缺的时候,大虾最高卖到过118元/斤。
不过,从上游、中游到下游,虾价能翻4-8倍,还是餐饮转化的利润最可观。早年在簋街做小龙虾的饭店老板,基本都赚到钱了,在北京拥有多套房产,或是举家移民国外,而我至今也没在北京买房,过几年准备回乡养老。很多人都不信我没赚到钱,常问我,既然最早把小龙虾带进簋街,又明知小龙虾做成菜价格飞升,怎么不自己开家饭馆?
不是我没想过啊,但终归“胆子小”,怕惹麻烦。20年前有簋街老板欠了一点货款,想把店送给我经营,我没敢接;2010年左右,又有投资商支持我开餐馆,犹豫再三,我还是怕自己做不来。
水产批发利润微薄,我能掌握的,就是怎样服务好客户,严控成本,开源节流。
这么多年来,没少遇到“江湖救急”的情况,有时凌晨一两点接到电话“虾用完了,老徐,你再给我送点”,我得立刻起身,调动各种资源帮客户把货凑齐,有时一晚上得送三四趟货。通常用卡车运输,遇到紧急情况就跟机场协调可以走哪几趟航班,争分夺秒,尽量在两个小时内把货调配出来。饭店最怕缺货,但也不囤货,所以对于供应商来说,预估判断能力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比方说,饭店那边要100斤的小龙虾,我会根据天气情况和这家店以往的出餐需求,再额外备出一点货。一旦对方突然提出多加100斤,我可以立刻送过去。囤货是有风险的,但气候变化这些信息可以提前查询,而且遇到周末,到店消费的客人势必增多,这时可以大胆多备一些虾。
虽然常年有稳定的客户群,但早年没能开一家自己的小龙虾餐馆,一直是我的遗憾。这个心愿由我的女儿女婿实现了。2015年,他们把“簋街老徐”的商标注册下来,想把这个品牌好好做下去。经过前两年餐厅经营的摸索,2018年,餐厅终于入驻簋街了。店面不大,只有一百多平米,但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往自己的餐厅输送最新鲜优质的龙虾,我开心得很。
三年前,肠道里长了个瘤子,做完手术我就继续开工了。今年又查出转移到淋巴了,得做化疗。身体精力是不比从前了,但我依然成天乐呵呵的,总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有空的时候,我还是会开车给饭馆送送货,去自家餐厅查看一下生意情况,看到销售量比不上别家,我心里着急,也会给女儿支招,可以请客人先尝几只再点餐嘛。平时也没少跟私交好的餐厅老板取经切磋。不过,在餐饮领域我是“门外汉”,还是放手让子女去做吧。
儿子也算是继承衣钵,十五六岁就跟着我接触河鲜市场了,如今他在江苏发展虾蟹养殖基地,还建了自己的生鲜物流公司,与各大商超合作,光卖大闸蟹一年就能赚好几十万,发展得还是蛮不错的。年轻人做物流信息现代化,一次发货几十箱上百箱,一车的货只要少了一件,通过追踪物流都能发现。我只能感慨,在货物管理方面,年轻人比我们这辈要强多了。要是用我的传统办法运输,是很难发觉少了一箱货的。
儿子做生意,除了坚持诚信原则,他还懂电商、懂供应链,我的传统运送方式已经被时代淘汰了。我也了解到,现在小龙虾加工产品在网上卖得很好,像湖北的“德炎”“华山”水产企业做小龙虾尾、冷冻虾仁,不但在电商平台热销,还出口海外市场。女儿也一直跟我讲,不能再用老思路只卖活虾了,可以做小龙虾的调味料包装,也可以尝试推即食半成品,打品牌,在小龙虾加工领域分一杯羹。
有时子女也会笑着指出,以往小龙虾赊账的“窟窿”,要靠大闸蟹补上,但毕竟在这一行做惯了嘛。簋街流行各种小龙虾口味,麻辣的、蒜蓉的、十三香的,要我说,按我们老家的做法,虾子在滚水里一煮或上锅清蒸就很好吃了,更显出虾子本身的鲜甜味。定居北京 *** 0年了,我还是说一口苏北话,最喜欢的还是上海青豆腐汤,每天吃也不觉得腻。
现在已经是半退休的状态了,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女能把水产事业发扬光大,我曾经因保守错失的一些机会,他们能抓住。如果有那么一天,自家餐馆能进入社区,走进商场,随处可见“簋街老徐”的招牌,那该有多好啊。
特别鸣谢徐海霞、周梅华、汪洋对本文的支持。
统筹|杨羊 作者|谭雾羽 视觉|张fly
文章为餐盟研究原创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