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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马宏达在本次世技赛上“自由创意”环节的作品。受访者供图
刮完最后一笔,马宏达往后退了一步,注视自己的作品。红白蓝三色的间隔平滑细腻,小鸽子灵动可爱,羽毛轻盈,像是飘浮在空中,而这一切都是用石膏完成。
周围有人轻轻鼓掌,哨声响起,比赛结束。这是法国当地时间2022年10月23日,2022年世界技能大赛特别赛(以下简称世技赛)的比赛现场。
历经4天、五个模块的鏖战,来自浙江温州的22岁马宏达,获得世技赛抹灰与隔墙系统项目冠军。在这个堪称世界技能奥林匹克的比赛上,中国实现了该项目金牌零的突破。
最重要的作品
法国时间2022年10月23日下午,马宏达开始雕塑他人生截至目前最重要的一个作品。
他身边摆着100多件共计约700斤的工具,身侧有五种不同的石膏板材料。在4天的时间里,世技赛抹灰与隔墙系统项目的竞赛一一展开。
教练徐震解释,世技赛抹灰与隔墙系统项目有五个模块。第一个是用龙骨做骨架,封石膏板,形成隔墙系统。“比如这次比赛,相当于2天时间要做个小建筑,有窗有门有天花板。”第二个项目是和第一个同步进行的,叫墙体功能性,“就是给墙体更多功能,比如加入更多隔音棉,起隔音保温隔热的作用等等。”
被大众认识更广泛的是第三个项目,“抹灰”,类似于俗称的“刮大白”,属于“泥瓦工”的范畴。这个项目要求选手在原有墙体的接缝处进行填补,保护阳角、加固阴角等等,边角都要挺直。“国内一般刮大白,刮腻子,然后是打磨平滑。我们厉害的地方是不打磨,一把抹子纯手工做出来,要求表面光滑白净,侧面看透亮的,所谓的‘镜面效果’。”
第四个石膏线条装饰项目比拼速度和精度,算是“竞速模块”,最后一个也是最有看头的模块是“自由创意”,一面白墙干干净净,等待选手用石膏技术进行设计和装饰。
挑战在最后一个模块中突然到来——波尔多湿润的空气让抹了底层的墙体干燥速度变慢,马宏达用石膏雕琢的鸽子掉在地上,摔成四瓣。
沙漏仍在流淌,没有时间等待他重新再来一次。马宏达捡起碎了的鸽子,从工具堆里翻出502胶水,小心翼翼地重新粘上。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前一秒,他完成了自己的作品:宽2.3米高2.1米的墙面上,红色的埃菲尔铁塔头顶蓝天白云,托起了一尾轻盈的、纤毫必现的和平鸽羽毛。对东道主的致敬与对和平的希冀,被马宏达用细腻的以石膏浮雕的形式展现出来。
10月23日,马宏达在“自由创意”模块比赛中。受访者供图
进入选拔队
在成为世技赛选手之前,少年马宏达选择当技师的原因,只是为了学个手艺将来能有碗饭吃。
他在浙江温州的一个木门工厂里长大。当工人的爸爸每天都很忙,常常没时间理会他。他在木板和刨花之间奔跑玩耍,自得其乐。废木料可以做成一把粗糙的“枪”,拿一把螺丝刀安装一张床是很值得提起的战绩。但除此以外,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格外突出的天赋。
初中毕业,浙江建设技师学院正在招生,成绩平平的马宏达无意间看到招生简章,“那就这个吧。”
中考没参加,马宏达度过了人生中最长的一个暑假。四个月里,他跟着父亲上工地干活,彼时马父已经出来单干,在杭州开了一个卖木门的小店。平日里有了生意,马宏达会去工地上帮父亲提前组装包门框的框架。
“那时候也不觉得特别累,活儿看着也都很简单,我看一眼就学得会。”马宏达感觉找到了自己擅长的事情,父亲安门的时候也要安锁,父子俩合作,父亲打了洞,他就很快把锁塞进去捣鼓好,“速度特别快,感觉我是有点天赋在身上的。”
2017年,马宏达读中技二年级,学校
200多人报名,第一轮计算考完,剩下70多人。第二轮考实操,砌墙,马宏达动手刚砌了两块砖,“好了下去吧,你过了。”
“一般人都要砌6块的,我2块就过了。”他很开心。教练徐震在旁边插话:“实际上每个选手水平如何考试之前我们就都摸清楚了,他早就是重点关注目标,比赛就是再看一次而已。”
在徐震看来,把一名队员从零开始培养到“国手”,技术不是最要紧的部分,“听不听指挥,有没有执行力,做事情动不动脑子,这些都有,他们才有往高处走的基础。”
2021年11月5日,世界技能大赛抹灰与隔墙系统项目中国集训队阶段性选拔11晋5比赛中,马宏达获得第一。受访者供图
肯吃苦
右手张开,马宏达掌心泛红略微黝黑。周边的茧子一层层,让掌心反而显得平滑,掌纹越发清晰。
“我刚进队的时候水泡破了又长,慢慢就全是茧子了。”2017年夏天,一群少年在学校一间小小的房间里没日没夜地训练,无名指和小指下方的掌突处,还有右手虎口的地方,最容易磨出水泡。马宏达不觉得苦,因为身边的同伴们都这样。
马宏达肯吃苦。用徐震的话来说,马宏达这五年都在吃苦。
意志磨练出来了,开始练习基本功。徐震说,以剪龙骨为例,从3米到5厘米,队员需要慢慢学会剪到最短,“3-5厘米基本是龙骨剪能剪的最短的长度,不会发力一根都剪不出来。”
刚来的选手不知道怎么发力,要么手上没力,要么耐力不够,剪子在手上磨啊磨,晚上血泡就起来了。“那还练不练?不练就落后了。”徐震说,“这些他(马宏达)都一一经历过来,他的手咋可能不出水泡。”
马宏达入队的时候17岁,给徐震留下的印象已经是“很有野心”。“他对自己确定的目标,会不顾一切去争取。”这是徐震认定马宏达是可造之材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个小鬼会琢磨着自己改良工具,非常看重每一次的比赛结果,这种渴望和冲劲,让马宏达成为一名优秀的竞赛型选手。“他‘咬得住’,我带他比赛的时候都是比较放心的。”
10月23日,马宏达(右)与教练徐震在赛场合影留念。受访者供图
几乎所有的竞技比赛,都需要大量的基础练习。在马宏达等人这里,基础训练就是剪龙骨、切石膏、打螺丝,日复一日,动辄以数月甚至数年为基本单位。因为有师兄们带着一步一步走,他的进步很快,旁人看来乏味枯燥的训练,在马宏达这里都成了趣味和成就感。
也不是没有难题和迷茫。进入到46届世技赛集训队后,马宏达一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开始钻牛角尖,白天练晚上练,不解决问题睡都睡不舒服。
比如“刮大白”,需要抹阳角,也就是把墙角外凸处处理干净。抹灰刀是不锈钢的,阳角做过金属边条,两者不停摩擦就会发黑。
“墙面特别的脏,对我来说有一点黑点都不舒服。恶心,难受。”马宏达受不了,大半夜给师兄打电话,师兄们很快就来了,一点一点教,直到他搞定为止。
从阿布扎比到喀山
世界技能大赛是最高层级的世界性职业技能赛事,由世界技能组织举办,每两年举办一次,目前已经举办45届,被誉为“世界技能奥林匹克”。
比赛项目共分为6个大类,分别为结构与建筑技术、创意艺术和时尚、信息与通信技术、制造与工程技术、社会与个人服务、运输与物流,共计46个竞赛项目。
张守生从44届抹灰项目开始担任世技赛中国专家组组长,再往前追溯,早在1993年,他就曾准备以选手身份参加。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能出国去比赛。张守生的这一遗憾,直到44届世技赛时才得以弥补,“从41届开始,中国在数控等项目中参赛,但是抹灰与隔墙系统,一直到2017年阿布扎比世技赛我们才正式参加。”
从2014年起,徐震等人就开始接触、了解抹灰与隔墙系统的竞赛细节,试图开辟处女地。作为培养中国第一代参赛选手的教练,他对自己的选手都非常有感情,在这些人里,第一届参赛者顾威烈,更是他心头一块隐痛。
2017年,第44届世技赛在阿布扎比举办。中国第一次派选手参加抹灰与隔墙系统项目。徐震回忆,每年赛前,赛事主办方都会公布比赛时用的材料清单,2017年,训练组在国内找了清单上的石膏板,一样一样磨练过去。“石膏板有很多种类型,国外很多板子和国内的完全不一样,加工起来很难,它很硬。那是我们第一次去,什么都不懂。去之前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信心满满,结果到了现场一看,傻眼,很多材料都没用过。”
也是在这一年,世技赛修改比赛规则,不提前公布比赛题目。开赛后,徐震和专家组长、翻译一起看比赛图纸,发现和国内的也不一样,看不懂。
相比赛场外的心急如焚,赛场上顾威烈的感受更加焦虑。头一天的试料环节他已经有些绝望。图纸看不明白,板材无从下手,身处周边各类工具发出的嗡嗡声中,他感觉很无助。一个隔音棉板材他半天处理不开,周围其他国家的参赛选手围过来帮忙,告诉他怎么做,但始终做不到得心应手。这一天,他是最后一个走出试料场地的选手。
“第一次参赛,20多个人他拿了第六名,成绩已经很好了。我们缺乏的是参赛经验,以及对世界潮流的了解。”时隔5年,徐震仍旧心痛。对于当时参赛的种种不足和教训,还是记忆深刻。
这是中国人参加世技赛抹灰与隔墙系统项目的第一届,也是最累的一届。
顾威烈踏出第一步后,高宇宙成为后继者。
他们同为第一届入队选手,都曾在条件最差的小黑屋里一起训练过。小房间在一楼,只有二三十平方米,没有风扇也没有窗,除了放材料,只能安排四个工位。一个工位就是个小桌加上一平米地基,一次两人一起操作训练,转身时还经常碰到同伴。
小选手们每天早上7点醒,训练到晚上十一二点是常事,中午吃个午饭,并没有多少休息时间。在距离世技赛较近的时候,因为获知比赛是在钢棚里进行,为了模拟相似的环境,训练场地从屋里搬到了操场树荫下。
高宇宙觉得最辛苦的时间是项目刚起步时。那是2014年,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没有任何经验可以殷鉴。队里花大量时间买工具、买材料,在全球找专家来进行指导。
马宏达在赛场上使用的工具。本次参赛马宏达携带的装备的总重量达到了700斤,需要用一个巨大的金属箱装载运输出国。受访者供图
2019年,高宇宙在俄罗斯喀山参赛时,带去了100多件共计约485斤的装备。到了2022年的世技赛特别赛法国赛区,马宏达携带的装备的总重量达到了700斤,需要用一个巨大的金属箱装载运输出国。
“我们现在出去的工具和流程技巧,都是这样慢慢摸索出来的。”高宇宙说,工具买回来后,根据不同的项目,同一种工具还要进行各种细分,“比如最普通的电钻就有七八种,抹灰刀四五种,卷尺都要五六种。电动设备那就试得太多太多,光手枪钻就七八种。”有些工具非常难买,需要去国外采购,买回来后,再一件一件试用。等得最久的工具,是一个链带式手枪钻,从提出采购需求到拿到手,一共耗时三四个月。
最终,高宇宙获得了喀山世技赛抹灰与隔墙系统项目银牌。
2021年11月,马宏达(左二)与44届世技赛优胜奖选手顾威烈(左一)、45届世技赛银牌选手高宇宙(右一)以及教练徐震(右二)合影。受访者供图
找回状态
马宏达一路从学校走到全国赛,最后顺利拿下代表中国出战的资格。就在摩拳擦掌时,他被一个消息打蒙了——因为疫情原因,原定于在上海举办的第46届世界技能大赛取消。他用5年的时间蓄力,准备打出惊天一拳,却在出手前的那一秒失去了目标。
接到取消通知后,他回了家,每天什么都不想做,脑子都是空的,两个月的时间里,他长了30斤。
2022年7月,马宏达接到消息,上海第46届世界技能大赛特别赛将改在法国波尔多举办,他需要赶回队里恢复训练,为三个月后的世技赛备战。
这是马宏达训练生涯里最痛苦最煎熬的三个月。
“踏进训练场时我想,我又回到这个场地了。实操起来觉得,怎么会这么累啊,这么苦的。”因为很长时间没干活,马宏达已经忘记了很多技术要点,“做技术,不练就不会动脑子。我以前休息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工序,回家的这两个月我完全放空,已经没有以前那个感觉了。”
第一个实操题是做两个一模一样的四四方方的墙体。这是很简单的东西,新选手都不会做不好。用高宇宙的话来说,纯粹是让马宏达先练练手。放到以前,马宏达不到6个小时就能做完,这一次,他完全做好花了2天。
他发现自己用了5年时间,把每件事情都做得有自己的想法和工艺工法,可是忘记之后,要用三个月重新捡起来原来这么难。
体重是另一个阻碍。
在最初的入队选拔时,队员们的身高和体重就有一定要求。墙体在2-2.2米之间,选手要求身高要170cm以上。
太胖也不行。练到最后,选手们都会成为“肌 *** 子”。归队时马宏达胖了30斤,这对他的状态影响很大。
“胖了耐力就不好了,肌肉散掉了,力量也不行。什么感觉都不对了。”作为教练,徐震很焦心。
前往法国波尔多前的这段时间,是徐震第一次看到平时“咬得住”的马宏达摇摇晃晃。曾经凝聚在他身上的坚韧劲头,似乎在过去两个月被溶解掉了。
他胖了,干活不利索了,冲劲降低不少档次,常常说自己累了。“他以前很少说自己累的。”徐震没有客气,让马宏达自己想想清楚。
“你想要拿金牌的,该咬牙的你咬牙,该调整的你调整。”他说。
“到这个层次,看你自己要不要,你要你就上来了。否则教练说得太多,没用的。”他说。
“机会来了,我作为教练,不要求你拿金牌,但是希望你去比一场回来之后不要后悔,这种话你不要跟我讲。”他说。
马宏达开始跑步减肥,一边技术冲刺,一边控制体型。两个星期后,无论是技术还是手感,他慢慢找回了以前的感觉。赛前一个月,马宏达彻底进入备赛状态,每天都很紧张。他时间不够用,常常看一眼手机,就发现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
重新建立中国标准
9月19日,踩着两届探路者的脚印,中国选手马宏达走进赛场。
在整个比赛过程中,五个模块里,他觉得自己没有特别的短板。其中抹灰模块是他自我感觉最好的项目。他展开右臂,抹灰刀带着腻子,稳稳地划出线条,他觉得很顺,很得心应手。
“观众一般都看又快又好的。”比赛的时候他瞅空向周围瞄了一眼,外面围着全都是人,他信心倍增,“不是特别出类拔萃,没人看的。”
徐震也看见了马宏达身边从一开始就围满的观众和裁判。“感官好不好,观众也能看得出来,他的作品从技术技能来讲,对得起这个金牌。他不是金牌,谁是金牌。”
越战越勇,最开始有点紧张的马宏达到后面越来越兴奋。有几次徐震在旁边给他拍照,他还能捕捉到镜头,比出手势回应。规定时间五个半小时,比赛进行到第五个小时后,马宏达结束了自己的表演。
最后一场比赛结束,马宏达走出赛场向徐震走去。他的第一句话是,徐老师,五年终于结束了。
10月23日,胸前挂着金牌的马宏达在领奖台上展开五星红旗。受访者供图
在世技赛中国专家组组长张守生看来,马宏达等年轻选手代表中国参赛,在世界级的舞台上展现实力并获取成绩,意义重大。
“这些年技术人才的断代很严重,我们现在其实是很缺的。”作为行内资深人士,张守生发现,常见的情况是上一辈做了技术工人,就会努力让下一辈不要去做,“刻板印象是太脏太累还挣不到钱,这也让一些绝活绝技失传。”
捧回奖牌的年轻人们,开始慢慢改变这一切。
马宏达摘取金牌后引起极大关注,“刮大白”也能拿世界冠军,除了让人感到新鲜,也提升着整个行业的公众印象。
“技术工人不仅能有技术,还能有体面。这是最好的宣传。”张守生说,近年来,技工人员的收入一直在涨,技师人才的招生和技能培养发展日益向好,“从孩子们报名都看得出来,以前一个学校世技赛报名十多二十个,现在报名能有1000多人。孩子和家长的想法都在转变,世技赛是在改变大家对技能人才的看法。”
参加世技赛的另一重要意义,在于和世界其他工匠们的交流。
“以前的抹灰标准已经落后了,现在我们试图通过比赛,国内外结合,促进中国完善和改进现有的行业标准。”张守生直言,市场上高标准的技术人才极其缺乏,“完成某个工作,和‘达到某种水准’地完成工作,这是不一样的。现在绝大部分技工只有‘做完’,没有‘做好’的概念。这也可以说是工人和工匠的区别。”
现在,顾威烈和高宇宙都在原来的学校当老师,一批一批地训练后来者。在张守生看来,高宇宙他们站在了时代的风口浪尖,是很幸运的,但是他们还要不断地学习,否则他们教给学生的,只是他们到目前为止学到的东西。
曾经和马宏达等人一起训练的队友,有的进入建筑企业从事管理或者高级技术工作,或者创业自己开公司。他们的存在,就像一颗颗蒲公英的种子,开花的时候等到风来,就能纷纷散开去。
新一代的工匠们,在成长。
新京报记者 杨雪
编辑 胡杰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