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曹雪芹的祖籍、旗籍、祖宗以及他们对曹雪芹的影响,这些家世背景,我们在上一章里交待过了;从本章起我们开始介绍曹雪芹。
曹雪芹本名霭,字芹圃,但看来这孩子长大后,不喜欢这名字的颂圣和举仕意味,自己另取别名叫雪芹,用来代替本名。苏轼的《东坡八首》诗有句“泥芹有宿根”,“雪芹何时动。”苏辙诗《新春》有句:“园父初挑雪底芹。”芹根入土,终冬覆雪,新春从泥中出,白雪下出。生命在泥土中冰雪下,在春天里,这是个深沉、高洁、生机勃勃、诗意盎然的名号。名如其人,其中有取名者的个性和人格理想的寄予。
雪芹何年何月何日时出生,至今未有考得。研究者有几种假定推断:①约生于雍正二年;②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③生于康熙五十年(1711)11月初,这些假定推断都各有理由,但理由不充分,因而都不能定论。
对曹雪芹是谁之人子也属于假定推断。研究者迄今有三种见解:①他是曹颙之子,康熙五十年十一月生于北京,生下几个月后,康熙五十一年六月,他的祖父曹寅就去世了;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他长到四岁,父亲曹颙也去世。但这种见解同曹颙死时,李煦的奏折说曹颙病故,其孀母无依,需要过继侄子曹遗为曹寅承继宗桃之语,以及曹遗奏折中说曹颙无嗣之语均不合,所以难以成立。②他是曹颙的遗腹子,康熙五十四年春夏间生于南京。这是根据曹遗于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的奏折中有“奴役才之嫂马氏,因现怀妊孕,不及七月,恐长途劳顿,未得北上奔丧”之语推断的。③他是曹遗之子,生于雍正二年,这是根据曹雪芹死后他的友人敦诚挽诗的编年和诗中“四十年华付杳冥”之语推断的。其时曹颙已故多年,只能定为曹遗之子。但这种推论的思路和方法颇多支绌,难足凭信。按我的认识,还是第二种见解较合理可取。
归结起来说,雪芹是曹颙的遗腹子,父亲曹颙于康熙五十三年冬从南京到北京公干,于年底或转年正月于享中病故,父亲死时母亲腹中已有四五个月的胎儿。他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春夏间在南京江宁织造府内落生。
江宁织造府是曹家老宅。曾祖父曹玺任江南织造时,亲手在院中种了一株楝树,在树旁盖一座亭子,取名楝亭,作为他的两个儿子在这里读书的书斋。到祖父曹寅继任江宁织造,楝树已枝繁叶茂。曹寅逍慕先人,以楝亭作为自己的别号。他常常在楝亭接待宾客,遍南北名士为楝亭绘图题咏,至今留存的《楝亭园咏)有四卷。曹寅身后,他的子、侄曹顺,曹遗承袭江宁织造之职。数十年间,曹家先辈后人在楝树亭下生息繁衍,最终也在楝树楝亭下败落离散。棟树棟亭既是曹家先世遗泽,也是曹府岁月的象征。
雪芹在楝树荫下出生,他出生的时候,生父已辞世半年多、祖父长逝四年了。叔父也是养父刚刚接替迭连已故的父兄担任亏空巨大的江宁织造,已开始迎来曹家多事之秋。几十年来一直关怀着曹家的康熙皇帝也已到晚年,在曹寅、曹颙父子相继病亡之时,康熙一再颁示“旷典奇恩”,对包衣老臣一家着意保全。因此曹家中人头上罩着的,还是皇恩浩荡而不是沉重的乌云。楝树依然年年盛夏绿荫如盖。雪芹在这片绿荫下从童年进入少年。直到出生三年后的暮冬,寒云依垂楝凋零的某一天,继位五年的雍正帝下谕旨,曹颙获罪抄家,旋即被遣离南京返北京,雪芹在楝树下生活了十四个年头,基本上仍是在锦衣玉食,富贵温柔的氛围中。
楝树给了这个少年许多精神滋养。楝亭这个当年祖父读书的地方,现在成了少年读祖父藏书的地方。祖父藏书十多万卷,经史子集、佛典道书、诗间剧曲、小说传奇、古画法书、古董珍玩,应有尽有,琳琅满目。这是喜欢杂学旁收的少年驾轻舟而航学海之处。
这也是少年从家中人口碑中“阅读”天字“家乘”之处。当然不会有专人专场为他痛说家史。但祖母李氏健在,在他出生时还只五十多岁。还有母亲马氏,还有许多长辈、老家人,他和他们,不知多少回在闲话中,说笑中在童稚的雪芹耳边,讲述家族的往事传闻。
还有文字为证呢,这个聪慧的少年,这个情感丰富细腻,文思活泼的少年,在阅读祖父诗文遗作《楝亭诗钞》、《荔轩集》等等时,他会生出对文采风流的祖父,对老宅多少遐想。
而且旧时花木亭榭仍在,它们都是见证。难道那楝树驳裂的树皮,那楝亭剥落的墙壁,就不会无言地向雪芹诉说什么吗?楝树,棟亭,给一个少年的是什么呢?是一种文化,和另一种文化的蕴意?是一种历史、和一种历史的启示?
那一片春夏的浓荫中,和秋冬的落叶下,人们会寻觅到养育日后伟大作家的摇篮么?
雪芹家上溯几代,子息不繁。高祖、曾祖、祖父三世,都只生两个儿子。当祖父得了头子曹颙的时候,起了个小名叫“连生”,意思是祝愿连着生下去。后来倒又生了一个小儿子,但不久就夭折了,从此就再也没生过儿子。祖父很伤感,写诗说:“零相摧亚子,孤弱倒寒门。”为了延续香火,祖父早早就给大儿子曹颙成婚,可是直到曹寅病故,也盼不来孙儿,而且祖父病故三四年后,他唯一的儿子曹颙也病亡了。但留下遗腹子,就是曹雪芹。
祖父和生父死后,叔父曹遗奉康熙皇帝之命出继过来,以“养赡孤寡”,孤就是孤儿雪芹,寡就是雪芹的祖母李氏和母亲马氏,所谓“两世孀妇”。
雪芹是祖父遗下的唯一的嫡亲承重孙,因此极受祖母疼爱,这和《红楼梦》中贾母对孙儿宝玉差不多,“爱如珍宝”,“命根一样”。因为祖母溺爱,家人对他就像捧“凤凰”似的。
雪芹没有亲兄弟,但叔伯兄弟是有的。他有两个亲姑姑,大姑被纳为平郡王妃,出嫁前对他极疼爱,他还有叔伯姐妹,以及许多表姐妹。
因为是两世单传,“独根孤种”,雪芹也就从小时候在内眷中围绕,在绮罗丛中长大。亲戚们往来,女亲们年长的钟爱他,年轻的也不回避而且亲近这个聪敏文稚的小男孩。这孩子对年轻的和同辈们贵族闺秀接触得多,对年轻的丫环们接触得多,他熟悉和理解他们、亲近和尊重她们。她们中间美的、聪明、有才识的女孩不少。她们的地位有高尚的主子和卑下的奴婢之分,但她们作为女孩子,那心灵的纯洁是没有主奴之别的。她们中的许多人,小姐也罢、丫环也罢,各有各的悲剧命运。她们是雪芹童年的友伴,他和她们在一片童稚的光明自在天地里,共有欢乐和温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这样写宝玉和姐妹丫头们的日常生活,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风、斗鸟簪花,低吟悄唱,抓了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而她们每个人的悲哀与愁苦,特别是曹家败落后和她们共有的悲惨境遇,更使雪芹难以忘怀。多少年以后,雪芹写作《红楼梦》,与其说他是为自已而写,毋宁说是为她们面写,为“记叙当日闺友闺情”面写,为“万艳同悲”而写。“风尘怀闺秀”正是雪芹写作《红楼梦》的一个契机。所以《红楼梦》在创作进程中,又曾名《金陵十二钗》。当然《红楼梦》的实际内容和意义,是远远超过“家庭闺阁琐事”的。
虽说雪芹在绮罗丛中长大,并因此而对他的秉性的养成有很大影响,但雪芹并不是像今天人们所说的那种“小皇帝”,那种女性化的“奶油少年”。
作为百年望族的这个少年公子,受过那个时代贵族少年的应受到和所能受到最严格最全面的教育。
他在家中由业师教授学业,也在塾中上学。不管他当时愿意不愿意,他必须接受最正规的和最正统的儒家文化教育,以及其他经典文化、古典文化的教育。他要读《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四书”,读《诗》《书》《礼》《春秋》这“五经”要学八股文。《红楼梦》第九回描写贾府家塾很不堪,但那是小说的描写,包含着雪芹成年后反顾的批判意识,实际上雪芹家学未必如此。童年的课业毕竟为未来的作家打下坚实的文化基础。
读“正经书”之外,习学也是课业。大字小楷,他一天要写多少张。
他还要练习射箭。八旗子弟是都要练习骑马射箭的。曹府里有射堂,那是习射的场地。祖父生前,在诗中就有这样的吩咐:“执射吾家事,儿童慎挽强”。可见学习射箭是给雪芹规定的功课。《红楼梦》中所写到箭道、射圃,写到贾宝玉等习射的情形,宝玉的侄儿中华名人大博览
一小小的贾兰拿张小弓在大观园山坡上下奔跑射鹿玩。少年雪芹也是这个样子。
他还要学绘画。曹府家藏古代名画和当代名流字画无数。《红楼梦》第五回写到秦可卿房问里挂着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我们读有关资料,正巧见到有人为雪芹祖父所藏唐寅《美人图》题词:“睡起云鬓敬未整,懵腾懒下庭除。摘来纤玉嗅香初。红襟一抹,衫色学莺梳。梦去如醒醒似梦,丹青巧样难图……”这张画令人自然想到秦可卿房中之画,可见雪芹对祖父藏画是极熟的,笔之所至,就揶用到(红楼梦》中了。《红楼梦》还写道惜春画画以及宝钗等对绘画、画笔,养料的谈说。这些都反映着雪芹幼时学画情形。雪芹晚年曾卖自己作的画换酒钱,说明他在绘画上童年就有基础。
他也会下棋。下棋又叫“手谈”。日常无事,雪芹会和姊妹兄弟及奴仆下人手谈。《红楼梦》第十七回,宝玉为大观园题联额,有“宝鼎茶闲烟尚绿,幽宿棋黑指尤凉”之联,恐怕也是眼前实景。
他也喜欢听戏。曹府有自己的戏班子。曹府的阔亲戚们也都是“有戏的人家”。家宴时常用戏助兴,也请一些名角来家演戏。《红楼梦》中有不少描写戏曲演出的场面,写到宝玉与优伶的交往,以及他对优伶的尊重。可见雪芹幼时也是颇为迷戏的。
他也参与堂、表兄弟们以及亲戚世家子弟们的游乐。曹府中以及曹府外的纨绔子们的日常“功课”,不外乎“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雪芹与他笔下的宝玉,是比较清纯的公子哥儿,他未必都参加那些斗鸡走马的活动,但有的就是他们经历过的,那些不堪的也是他见过,听过的。他也学到了一些“精致的淘气”,或粗俗的淘气,未为不感染过某些纨绔习气。
雪芹这个贵族少年公子,在富贵温柔乡中度过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