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1.
2003年的夏天,太阳总是挂在树梢不肯离去。
陈沛临窗边的一排树开了花,下课有女孩子围过来看,叽叽喳喳的,却都道不出那是什么花。他被她们吵得心烦,便出去透气,长长的走廊,一抬头便是蓝天白云,日子这般安逸。等上了课他才回来,英语书又厚又大,他打开来立在桌上,顺着阴影倒下去睡觉。隔了一会儿,书被人抽走,阳光机灵地射进来,他半醒,睁开眼,是前排的女孩子,笑得一脸得意,说:“我知道哟,那是杏树。”
就此认识许诺。
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
无人会说许诺只是寻常女生。
她成绩极佳,师长都夸她灵气过人,听说她过目成诵,历史政治整册整册的背。她在考试前大放厥词要高出第二名五十分,试卷发下来,竟然还有余,这般张扬的女孩子,却从来是低头含胸靠边走路。
她长得不好看,总是背一个像被泼了颜料的大包包,装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穿松垮垮的运动服,显得臃肿肥大,一点女孩子的线条也没有。她喜欢笑,可她笑起来就更丑了,傻乎乎的,像个笨蛋。夏天的时候她会把头发扎起来,耳侧会毛躁躁的落下几缕。
她说话很大声,经常将陈沛临吵醒。也见过她和男孩子打架,对方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好看,她咬着嘴拿起一旁的凳子向对方砸过去,我再丑,关你什么事?她总是在上课时吃东西,脸圆得像西瓜,她桌子里堆了许多武侠小说,旧黄的纸张,字小成了一团。
她也和班里的女生讨论言情小说,或是新开的服装店,或是街边的小吃。她在物理书扉页写“我的意中人是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五彩祥云来娶我。”,她的杯子掉在地上,陈沛临帮她捡起来,上面贴着卡通贴纸,张牙舞爪地笑。
她问他,你都怎么过的日子?
他便一一道给她听,每天六点四十五起床,骑单车去学校需要二十分钟,在校门口买一袋豆浆一个面包,一天十二堂课,他会统统睡过去,然后回家,玩游戏机到深夜,关灯迎接次日黎明。
她想了想,说:“我也见过日出的。有天深夜睡不着,搬了摇椅去阳台,就那样晃啊晃,一直到了天明。”
他听罢,瞠目,却无言。
许诺经常迟到,早课都完了才喘着粗气赶来,老师对她倒是纵容。有次过头了,急得她朋友团团转,家里电话也没有人接。陈沛临在睡觉,他们走过来叫他一起去找人,他问:“关我什么事?”
最后拗不过他们,大家并分两路,陈沛临在学校里找。他记得那天风和日丽,天蓝成了一张绸缎,不知怎的,他就走到了天台上。锈迹斑斑的铁门微掩,他在上面绕了一圈,最后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看到了她。
她抱着双膝,埋着头,不肯承接阳光的和煦。
他不知道许诺为什么哭,他一直以为像她那样厉害的女孩子,是不会哭的。也是从那时才知道,其实在无数的掌声和荣誉背后,许诺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不太好看,却渴望被人捧在手心疼爱。
还有一次,大家一起去KTV。她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他忘记了自己唱了什么,一曲毕,她人已没了踪影。他借口跑出去,才看见她站在玻璃前,轻轻地呵气,那样冷那样静。他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她。
可笑的是,她和他之间永远都是这样,她一个人在前面吹号角,冲前阵,被惊涛骇浪伤得遍体鳞伤,他还来不及上前扶起她,她已拍净灰尘再次上路了。
这样的女孩子,喜欢的明明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却偏偏要昂起头,不可一世的说,我若身在古代,定只携一把剑,拧一壶酒,放浪形骸之外,高唱大江东去,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那我呢?
我是该开一家悦来客栈,等着哪年寒食你风尘仆仆的推开门,与我对饮三万场,还是应该去寻一匹赤兔良马,与君同载,看云卷云舒,听花开花落?2.
那年被预言是世界末日,最后一天大家聚集在世纪广场放烟花。女孩子穿着白色的羽绒服,自己织的围巾,笑得很开心,斑斓的色彩投在她脸上,隐约中倒好看了些。鞭炮声劈里啪啦,她捂着耳朵,转过头问他,“陈沛临,如果今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们大家一起死好不好?”
——好。
来年开春考体育,许诺撑死了也跑不下八百米,被扣了不少分,老师们都为此惋惜。她倒不在乎,后来才知道,她要去考C市的高中,只考数理化,万里挑一。她的几个好友都直升本部,没什么压力,晚自习放学还是会留下来陪陪许诺做作业,然后送她回家。她们舍不得她走,嘴里却什么也不说,许诺喜欢喝酸奶,有朋友就每天帮她带一瓶,有天在路上正好碰到,她也请陈沛临喝一瓶。她问他好不好喝,他不回答,她继续说:“许诺就是那样的人,认准了什么,就死不回头,她想去C市,想去北大,想去西班牙。她的梦多美啊,遍地落英,能遇到这个朋友是我毕生幸运,不敢奢求绊住她的脚步。”
他沉默地听着,仿佛那个笑得很傻很丑的倔女子就在自己身边,咬着唇,哗啦呼啦地翻着草稿纸。她说,许诺她啊,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
瓶装的酸奶很浓很稠,像粘在血管里,再细细地渗透进去,任氧气和二氧化碳不断地进行气体交换,也冲不走它半分。
许诺的十五岁生日赶在中考前。放了学几个人一起去吃火锅,她喜欢吃辣,可是吃不得,旁边得摆几瓶豆奶防火,她捞了满碗的土豆,烫得很软,一夹就碎了。吃到最后,她端起酒杯,说:“杖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
离别何足叹?许诺啊许诺,前方暗礁险滩,我却不能与你同舟共济。谁能与你同舟共济
高中以后许诺偶尔来信,她写C市的法国梧桐如何枝繁叶茂,这里的面包会涂很多黄油,一周六日梅雨一日艳阳,从不遂人愿。这里不卖五角钱一根的纯冰,这里的炒饭油太多肉太少。她读住校,时间很紧,洗澡要排队,一日三餐小葱拌豆腐,生活诸多不便。可是,她说,我喜欢这里。
这里有高楼大厦万家灯火顶级名牌,物欲纵横,不似他们的小县城,从城南到城北只需搭半个小时的公车。
渐渐的,她不再来信,大约是学习紧。适逢网络方兴未已,她留下电子邮箱,可他不知道要发什么,就这么搁置在了一旁。直到过年时,外面在放烟花,一簇一簇,陈沛临记得她是最喜欢烟花的了,他就这样忽然抓起外套冲出门,去市中心唯一的一家网吧,排了许久的队。
申请了邮箱,对着空白的屏幕,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修修改改之后只留一句客套的新年快乐。
她很快回了信,说这里的冬天好冷,手上和耳朵上都生了冻疮,每天做着习题睡着,偶尔听电台,有个声音很好听的DJ喜欢张爱玲,总是不厌其烦的重复那些故事。她不再去租书店,开始读三毛和沈从文。
他说些什么才好?姚鼐的《登泰山记》你们学了吗?你若怕冷,我便陪你一同去,你可以将手放入我的衣包取暖。可是不能说,他只去网站上找些她喜欢的动漫资讯,粘贴复制,发送成功。
然后,她遇到了沈塞冬。
陈沛临笑道,问,为何不是波塞冬?那个叱咤风云的海神波塞冬?
她想想,回复,他是的,我曾是萋萋芳草野火烧不尽,他如此狠心,不肯施泽,逼得 *** 涸而亡,寸草不生。
沈塞冬是世家出生,纨绔子弟,她偷偷地喜欢着他。有一天陈沛临忽然收到她的短信,才知道她的告白被他当作笑话,他向来瞧不起她,负她辱她。
陈沛临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悔?
她说,不知道,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赶上了,遇到了,就是了。
许诺的成绩开始下降,上课走神,深夜忽然梦醒,抱着被子哭。朋友不理解她,疏远她,她把心事统统郁积在心底,偶尔会给陈沛临发一条短信,说今日艳阳正好。
沈塞冬嫌弃她面丑,她便不再照镜子不再照相,暴饮暴食,她的肠胃原本就不好,胃药必须随身携带。她脾气愈发暴躁,像一头猛兽在黑暗的森林中横冲直撞,可是再没有方晴在身边,轻轻捏住她的手。
她大本大本的写日记,页页都被泪水浸得生脆,她听伤情的歌,王菲莫文蔚,凡尘纷扰,总离不开情爱。
班里流言四起,笑她讥她不知廉耻,在这个薄情的城市里,她却找不到一座天台,能够任她放声大哭。
她打电话问陈沛临,你们男孩子,是不是都喜欢朱唇粉面、柳眉如烟?可是,她自顾自的说下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何对我这般刻薄?
那是她最年轻的时候,同龄的女孩子就算是穿红格子衬衫搭配大绿色百褶裙也是好看的,她却只有素面朝地,臃肿身材,熬过一季,苍老三载。
她也试着重新振作,买来纸鹤折给自己,反复纠正错题,读一些温暖的书,可是千万努力,终抵不过他那么轻蔑的一瞥。
不知哪里有忘情水,请让我喝上一口,喝尽人间愁。
为何那般傻?明明只是萍水相逢,明明他朝就会离别,却要为了他,遁入魔障?
她的朋友心疼她,让她回来。她摇头,说,不了,自己选择的路,再苦再累,也不能回头。
她变了许多,寡言少笑,吃东西先从素菜开始,四季温水,数学最后一题选择放弃。信命,出门看黄历,不再痴心爱情,失眠时听渔舟唱晚。
她为喜欢的人奴颜婢膝,参茶倒水,她为流言中伤,她为师长所耻,她开始回忆过去,二月杏花开,一二三四……整整十四棵,是他们初识的年纪。
她开始记忆减退。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想执仗天涯劫富济贫,她以为她生来就只该是低眉顺眼,草草此生。
庆幸的是,她说,我不后悔遇见他。不后悔来到这个尘土飞扬的城市。她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3.
生活还是要继续。沈塞冬有了女朋友,女子如花,许诺看着也觉得好。他说怀念家乡的饭菜,他女朋友便想起他们是同乡,买了些零食去请教许诺。许诺也不推迟,教她如何切肉何时倒菜,大勺的辣椒放进去,女孩不确定地问会不会太辣,她肯定地摇摇头。
沈塞冬喜欢羽毛球,喜欢辣味,喜欢可乐,喜欢游戏,讨厌草莓和香橙口味,讨厌相貌不好看的女孩子,习惯主宰,习惯占有。她比他自己还了解他。
女孩子走后许诺拆开她送来的巧克力,含在嘴里只觉得苦。他喜欢费列罗,贵得令她咋舌,她钟爱金帝,只给最爱的人。
十二月北京下了雪,她说室内有暖气,只用穿一件薄毛衣。
陈沛临室友为感情心烦,约了陈沛临一同出去喝酒。陈沛临喝冰啤,一杯下肚,却没有丝丝寒意,想起许多年前,许诺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被冷得缩着头,冲手上哈气。室友开始时还陆续地说着感情的事,后来就成了两个男人喝闷酒,不知过了多久,陈沛临忽然开口问,我能看看你女朋友的照片吗?
对方把钱夹递过来,放大了尺寸的大头贴里,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子,浅浅地笑。
很普通的女孩子,却不会让人觉得不好看。
许诺,这是否就是你想要的模样呢?无须顾盼生辉,无须映日荷花,哪怕好看一点点,能让你入得他的眼。
可是许诺,我记得你的十四岁,穿肥硕的运动衫,甚至辨认不出性别,笑起来肉嘟嘟的一点也不好看,可是左颊有梨涡。
4.
他们渐渐地疏于联系,她开始写博客,他每日都去,从不留言。她记的都是些流水账,可偶尔还是会贴些伤情的句子,证明自己还在爱。
她有段时间被胃病折腾得厉害,瘦了一大圈,她自嘲地写道算是因祸得福了。陈沛临见过她胃疼起来的样子,脸色苍白如纸,就像她那根除不了的苦恋,究竟有多痛,旁人永远无法体会。
慢慢地,她变得好看起来。拍了些照片,也愿意放在博客上了。她穿墨绿色的吊带裙,对着镜头腼腆地笑,陈沛临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女孩子十指交错,看得出来她的不安。瘦下来后,她也穿牛仔裤,套白色衬衫,显得很高很青春,哪里都可以去的样子。她把头发烫直了,又黑又长,像瀑布。
有人留言说,诺诺真漂亮。
诺诺真漂亮。
陈沛临心头一酸,五味杂陈。第二日她更新日志,说看到一则留言,一不小心就哭了。
她和他都太明白,这份美丽,终究是迟来了一步。
她没能在最美丽的时候,遇见最爱的他。那个时候,她只有青春和勇气,在半夜里想到未知的未来,被吓得哭出声来。可是,我亲爱的许诺,你应该知道的,正是那些伤痛,成就了今天的你。
记得高考前天晚上,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一段伤痛,不在于怎么忘记,而在于是否有勇气重新开始。”
从大学向社会过渡,实习,找工作,忙得许诺够呛。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她便果断地孤身一人飞往马德里。
她在那里呆了十几日,却只拍了一张塞万提斯纪念碑贴在博客上,下面只写了一句话,塞万提斯反抗专制,我反抗命运。
室友探过头问:“阿沛,看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他抬起头,大声道,龙抄手,我请客,去不去?他和许诺都定居在C市。她按揭了一套十七楼的房子,说这里离天空近些。她偶尔打电话来叫他去看电影,任贤齐和范冰冰的《合约情人》,最后两个人在餐厅里大团圆,他向她细说家常。许诺不喜欢,看得直瞌睡,她说爱情剧都是这么演,浪子回头,暗恋成真,她要走了,他终于发现原来爱的还是她。
他不吭声,任她说下去:“可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呢?他们也曾是情深意笃的一对,都到了谈婚论嫁。一句对不起,我已爱上了别人。真心怎会那么容易变?”
她抬头问他,是不是每段感情,总要有一个人受伤?
陈沛临沉默许久,才回答:“这首《还有我》很好听。”
歌词里的那句,就算全世界离开你,还有一个我来陪,怎么舍得让你受尽冷风吹,分明就是他的心声。
他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等她。
看着她为了宿命的感情悲悲喜喜,不能自已。她曾在深夜里买醉,一个人蹲在大街上放声大哭。他多么希望,那些伤那些痛,全部由他来背。
一年又一年,从未想过归期。
就这样,当初那个一蹦一跳,踩着阳光,眼睛笑成一条桥的女孩子,终于长大了。虽然这过程连他也觉得心酸。偶尔聊天,她还是会提到沈塞冬。说最开始的时候,走路想着他,喝水想着他,合眼闭眼间,统统是他,而最近几年,她已经不再这样了。很努力很努力,都再记不起他的样子了,可是偌大的C市,他们总是狭路相逢。躲不开逃不了,她说见到这个人,却还是会有一种海枯石烂的感觉。
陈沛临打断她:“抽支烟,可以么?”她点点,说,可以,但我只接受黄鹤楼。
时隔几日,她打电话给他,说钥匙掉了。陈沛临赶去,她坐在长椅上,抱着喝完的酸奶瓶子,他坐到她身边,说,钥匙掉了就要找开锁匠,知道不知道。她不说话,然后瓣开陈沛临的手掌,在上面来回的划着什么。
她十六岁那年,遇到了一个叫沈塞冬男孩子,穿白衬衫,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他送给她一个中国结,说保佑你平安健康。她将它挂在钥匙扣上,至此,已有十年。她和沈塞冬之间,总还是有些美好的记忆,支撑着她,苟延残喘。
第二天陈沛临起得早,买了豆浆油条去她家,经过一排杏树,他记得她说喜欢左边数第三棵,异常地枝繁叶茂,于是下意识望过去。有一个男子站在那里,他脚边是一地的烟蒂,看得出主人的烦躁。他站在那里,竟让陈沛临想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之类的诗句,他笑笑自己,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对男子说:“给我一支好么?”
男子沉默地递过一支烟,黄鹤楼。
陈沛临忽然明了,两个人静静地抽完一支烟,然后他告辞。
5.
从那以后,许诺再不提沈塞冬。仿佛只是看了一场港片,其中的爱恨情仇太过深刻,只得以死来句读。而她只是一个观众,剧终时连掌声也吝惜着不肯给,只是回头问陈沛临,晚上我煮虾皮冬瓜,你来不来吃?
她越发的安静,吃清淡的菜,穿素色的衣,小声说话,仰起头抿嘴笑。
她将博客名改成“蝴蝶飞了”,简介里只有蔡永康写给大S的那句话:蝴蝶是没办法忘记历经蛹期的那些事的,每只蝴蝶都一样,只要后来美丽的飞了,就好了。
大年初一陈沛临跟着家里人去寺庙拜佛,为她求了一个平安福,让她系在新配的钥匙上,她不听,找来长长的红绳,挂在脖子上。她说想要养一只狗,取名叫诺诺,再种一棵树,叫岁月,再养一盆花,叫明月。忧伤以终老,总好过同心而离居。
她就在他的身边,一伸手便能触到,阳光亲吻着她年轻的面孔。可是有什么东西,隔在她与他之间,只让他觉得心慌意乱。
指甲陷入手心,他横了心,对她说,我想去亚马逊看蝴蝶,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许诺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抬起眼眸,问他:“我哪里好?”
他认真地想了很久,然后摇摇头回答:“不知道,就是好。”
我的许诺,上天入地,无人可以替代。
塞万提斯反抗专制,我反抗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