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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原创 黑色雷克斯 三十三又三分之一
断臂的爱神
卢浮宫的《米洛的维纳斯》大概算得上美术史上最伟大的残品了。缺失双臂的爱神,不经意间,让微微扭转的、螺旋型上升的躯干获得了体积,并将我们的目光引至那典型的希腊式挺直鼻梁、平坦的前额、丰满的下巴和平静的面容上。古希腊精神与形式上的和谐与平衡,奇迹般地,丝毫没有因残缺而破坏。
不过,不甘心,是人类的本能。据说在心理学上,人具有某种“完型倾向”,它类似于一种强迫症,惧怕留下任何遗憾。好比旅行,哪怕走马观花,也必要把所知景点一个不能少地游一遍。就算搞得筋疲力竭,也在所不惜,不然就好像伤害了机票。
同样的理由也驱使人们去“完成”那些艺术史上留下的大量“未完成”之作,正如高鹗续写了《红楼梦》的后四十回、Deryck Cooke为 *** 第十交响曲打的补丁......
Mahler: Symphony No.10 In F Sharp (Unfinished)y.qq.com/n/yqq/song/002gppZ03XF6zx.html?ADTAG=h5_playsong&no_redirect=1*** :第十交响曲(未完成)第一乐章
指挥:皮埃尔.布列兹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爱神。据说“断臂再植”手术进行得很不成功,无论专家如何缝缝补补,画面皆惨不忍睹。可以脑补一下这尊完整的右手提裤、左托苹果的爱神,赫然呈现在你面前时,大约留给你的只是一份“寻常”。你能接受吗?反正我不能。或许,真实的原作可能更美,然而我还是宁愿将这份美存放在念想之中。审美意义上残缺终究不能等同于现实中的四级伤残。未完成无疑是遗憾的,他代表着一种不完美。然而不完美本身,恰又是一种人生常态,新的完美可能脱颖而出、甚至反过来驱使人向完美生长。当你寻找到遗憾的意义,恭喜你,你依然热爱生活,这份残缺也具有了美感。突然我想到了《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大侠断臂归来的那一刻,也曾让我格外激动,而激动的却绝非那盖世武功。此时的杨过,脸上写满了沧桑,还失去了一个胳膊。然而,出走半生,归来的却是一个男人......,绝无油腻。
音乐史上有些伟大的名字,他们正是被生活的残缺所塑造,而反过来他们又塑造了生活、塑造了音乐。因为本质上,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生活。那些不完美的生活,连同他们——甚至是残缺的创造物,一起构成了一种审美意义上的完美。
未完成的舒伯特
古斯塔夫·克林姆:布面油画《钢琴旁的舒伯特》,1899年如果说《米洛的维纳斯》是美术史上最伟大的残品,那么舒伯特的《B小调第八交响曲》同样可以堪称音乐史上最伟大的残篇。
我常常觉得,听完一部四乐章交响曲就像走过了春夏秋冬,甚至是一生。春天是一个引子,材料被植入土壤,发芽、萌生。夏天是等待,充满念想,那必然是一个抒情的慢板。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需要一支舞蹈来迎接果实。而冬天是回顾和展望,过往的种种注定要重新浮现......然而,B小调第八交响曲——这首交响史上承前启后的伟大杰作——仅两个乐章。
第三乐章仅九小节改编为管弦乐曲、第四乐章连草稿也没有。在无数的考据之后,那些残缺的部分依然无法找到。据当时见到过乐谱的朋友说,1822那年春天,舒伯特在写到第三乐章时,突然停下了笔,并在乐谱上写下:
正如我的爱情没有结束一样,这首交响乐也不能完成。
这是一个爱情败给面包的故事。青梅竹马的恋人嫁作他人妇,而这位他人恰是一位面包商。故事无关背叛,只关选择,面对残酷生活所做出的艰难选择。据当时法律,成年男子必有足够的收入才能结婚。姑娘和主人公定下三年之约,而三年之后,主人公依然身无分文。贫穷的女孩,并没有违背承诺,无可指责。他们的爱情哪怕没有结束,也注定不能完成。
主人公就是舒伯特,未完成的不仅仅是他的爱情,还有他的青春:25岁患上重病、终其一生不被认可、靠朋友接济度日、31岁就在孤独中死去......。
没有收入,没有邀约,自然也不会有稳定的创作。舒伯特的大部分创作就像茫然寄出的信函,没有地址,收件人只有一个,名字叫“我”。于是,对于大多数职业音乐家来说,未完成只是特例,而对于舒伯特而言,却是常态。这也成就了音乐史上残品最多的一位伟大作曲家,从钢琴奏鸣曲、室内乐到交响曲,皆留下了大量的未完成。然而它无关才华,只关命运。
Schubert: String Quartet No.12 In C Minor, D.703y.qq.com/n/yqq/song/002ibajc1YXXCD.html?ADTAG=h5_playsong&no_redirect=1舒伯特:弦乐四重奏,D703(未完成),片段
乐队:爱默生四重奏组也许自早年违背父愿,没有任何资助,就冒然选择音乐作为自己终生职业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成定局。抱着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信念,去追寻诗和远方的路,注定是一条充满孤寂与苦涩的冬之旅。残酷的是,不同于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因为他没有归宿。只身面对无边无际的茫茫世界,让自我倍感渺小和无助。除了“我”和“我的音乐”,这里一无所有。
这一刻,舒伯特必然感受到了生活施于自我的强大抑制,而创造性的自我拒绝被束缚,他要冲出来寻求肯定。寻常人的冲出或许是暴躁的、甚至是非理性的,而伟大艺术家的冲出则是创造性的,带着美和对生活强烈的渴望。因为他们追寻的是超越而非宣泄。于是——我——作为一种强烈的、具有审美价值的意识,终于摆脱了神灵的羁绊,不可抗拒地出现在十九世纪上半叶的音乐世界里,这是浪漫主义决定性的时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残缺的生活塑造了舒伯特,而同时,舒伯特却塑造了音乐。他的音乐是关于死亡、关于痛苦、关于遗憾的艺术。从《未完成交响曲》到《死神与少女》、从《冬之旅》直至最后的《钢琴奏鸣曲D960》,生与死的缠斗、胆怯与勇气的交锋、爱与恨的挣扎,都成为艺术上的素材和母题。而所有这一切的爱恨情仇终究是关于“我”的。这个“我”是彻头彻尾的自我,不是“我”的投射在抽象世界中的倒影,所以他不同于巴赫心印的上帝、不同于莫扎特飞升的理想国、更不同于贝多芬用心中的怒火塑造的人间英雄。他遍体鳞伤的自我中,包含了一切的美。你会不自觉地跟随他的艺术,经过冰与火的人间,并为他心灵的每一滴血泪感动。正如他在一篇自传性的散文中写的:
漫长的岁月之中
我只是一味地歌唱
我歌颂爱,而爱却成了痛
我吟咏痛,而痛又生出了爱
于是爱与痛将我生生撕裂舒伯特正是用他的生命撞开了浪漫主义音乐的大门,并矗立在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伟岸背影中,毫无愧色。
2. Andante - Sviatoslav Richter - QQ音乐-千万正版音乐海量无损曲库新歌热歌天天畅听的高品质音乐平台!y.qq.com/n/yqq/song/004Nohve0o7CWr.html?ADTAG=h5_playsong&no_redirect=1舒伯特:钢琴奏鸣曲,D840(未完成),第二乐章
钢琴:斯拉维斯拉夫.里赫特
1822年,是必须被铭记的一年。这一年,贝多芬完成了第九交响曲《欢乐颂》,为古典时代留下了最高大的一座纪念碑。
1822年,也是舒伯特短暂人生的转折。这年春天,他跌入低谷,未婚妻嫁人,朋友自杀,歌剧流产,作品无人赏识,生活困顿不堪,他在日记中悲叹:
我们虚度了青春年华
无数人白费了精力
却不见有卓绝之士崛起
大家都碌碌无为一生
深深的痛苦在将我吞噬
如果绝望与痛苦本身就是绽放在爱与美之上的玫瑰,那么,为什么他们不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呢?那年,在深深的绝望中,他写下了这令人痛彻心扉的音乐篇章——《B小调第八交响曲》,并以其惊人的独创性和强烈的自我意识,不经意间成为第一部真正带有浪漫主义风格的伟大交响杰作。而在此之前,交响的世界被贝多芬巨大的影响力所笼罩,几乎无人能从中逃离。
唱片推荐——富特文格勒 | 《未完成》交响曲
音乐终究是一门关于聆听的艺术,声音是抽象的,具像的文字仅能带你走到门口。进门后你能听到什么?还是取决于你自己的摸索和感悟。古典主义交响曲通常有着明确的主题,清晰的调性,精神上也大多指向人类所共通的价值观。因此,无论你接不接受,你在莫扎特和贝多芬那里听到的必然是稳定的、清晰的、坚实的、也相对容易被感受的音响。
浪漫主义者则要表达自我,而自我不具普遍性。一方面,自我是多彩的,五光十色,一方面他又是五味杂陈的,充盈着酸甜苦辣的。浪漫主义音乐必然要对此作出回应,产生出不稳定的、模糊的、甚至是在黑与白之间,夹杂着灰色的音响。大概是在贝多芬的交响曲中浸淫太久,其实很长时间里,我对舒伯特这支《未完成》无感。它美,但不让我感动。我总觉得这其中,尽管时有绝妙的旋律,但作为一部交响曲它给我的感受却是支离破碎的。很多音乐进程夹杂着新颖美妙的和声,刚吊起人的胃口,就被一个新的、突兀的音响所打断。情感层次的确也格外丰富,却又四处游走、不知所踪......
思考是理性的,需要过程。而心动则是感性的,可能只要一个瞬间。爱上B小调交响曲,需要的是一个B小调的瞬间。当某一刻,时间定格——我和富特文格勒指挥的《未完成》相遇,我居然第一次从头听到尾,并在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那一瞬间,泪流满面。
指挥:富特文格勒(Wilhelm Furtwängler)
乐团:维也纳爱乐( Vienna Philharmonic)
编号:LHMV-1020
录音:1953Sinfonie No. 8 in B Minor, D. 759 "Unvollendete": I. Allegro moderatoy.qq.com/n/yqq/song/004O0EUr1jG9JA.html?ADTAG=h5_playsong&no_redirect=1第一乐章:中庸的快板
你绝无可能在贝多芬的交响曲中听到一个如此混沌的开始。沉重的大提琴奏出模糊而昏暗的引子,很快被小提琴一连串急促的碎步接过。音响颤动着,就好像在一种难以言说的不稳定感中,你从一个压抑笼罩的空间里逃逸。而刚踏出门口,等待你的依然是一个极不明确的世界——一段由木管吹出的,绝美、空灵的旋律,如同飘荡在夜空中的幽灵。你仿佛行走在一个即迷人又略感不安的梦境中。直至定音鼓粗暴地闯入,好像一只强大的手扼住了你的咽喉, *** 地把你从梦境中拽到现实冷硬的地板上。你试着反抗,第一主题却在圆号发出的隐隐叹息中终止。富特文格勒一开场就营造出强烈的画面感,瞬间将你抓住,但你看到的不是现实,而是希区柯克式的幻境。更可怕的是,幻境中的每一粒音响,甚至包括那些构成幻境的模糊,都被描绘得无比的坚实,好像所有的场景连同阴影都是无比真实的存在。此时,我仿佛窥见了达利,那种以极其高超的现实笔法,描绘出的超现实画面。
接着大提琴拉出的美好的第二主题,终于给人以如释重负的慰藉,但不等完成,就再次被铜管强横的打断。在希望与宿命反反复复的交锋中,音乐汹涌向前,你不断看到生命被一次一次击倒,却又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完成轮回,而每一次爬起,就是一次升华,直至最后悲剧性的 *** 。
大师在这里,演绎出了扣人心弦的戏剧性——那不是简单的强弱或快慢的对比,而是充满律动的节奏,就好像一次又一次沉重的呼吸,孤独与彷徨被渲染到了极致。一时间你会产生某种错觉,这音乐仿佛不是经由指挥,而是来自鲜活人类心灵深处的呐喊与呓语。
Sinfonie No. 8 in B Minor, D. 759 "Unvollendete": II. Andante con motoy.qq.com/#type=song&ADTAG=h5_playsong&mid=000Q9RoW4Jn4yR&no_redirect=1第二乐章:流畅的行板
如果说第一乐章是挣扎的话,那么第二乐章就是超越。
没有了苦闷、彷徨和抗争,音乐发展行云流水,至始至终充满了安祥、宁静的自然气息。一时间,仿佛遁入桃花源。浪漫主义者知道,创造性的自我在上帝的彼岸寻求不到肯定,膜拜神灵的最终结果是付出抹去自我的代价,只有自然是仅存的避难所。于是,你听到柏辽兹让哈罗尔德的中提琴在意大利的山谷回响、你听到舒曼和知更鸟相遇在维也纳的密林深处、你听到李斯特在日内瓦的湖光山色中吟唱出的爱恋。而舒伯特则写下了田园牧歌式的抒情篇章,一如他在此前《鳟鱼五重奏》中所追寻的世界。只有在这里,在自然里,他才能够放下沉重的思想,获得心灵的安宁与超脱。
这里的两个主题,专注聆听才能辨别,因为它们有着相近的气质,没有对比和缠斗,却互为补充,共同将音乐推向一种思绪万千的、梦幻般的境界。其中偶尔也会飘来一团阴云,也时有冒然者闯入,然而,所有的喧嚣最终消失于宁静,只留下轻轻的叹息。这里的音乐是感官性的,甚至是儿女情长的,他贴近地面,无比纯粹。你不用去思想什么,只用身心去感受。在音符终止的地方:爱情未完成,人生未完成,梦想未完成,破碎的心灵在黑暗中静静地躺下。没有抱怨,所有的痛与泪,都在这叹息中,悄然无言。
听完这个录音我好像明白了富特文格勒的用心,大师被冠以“酒神”的名号,然而所谓的浪漫酒神之风,只是文字建构起来的,便于人们简单理解,并让人去膜拜的标签。渗透在其骨子里的古典精神才是大师真正的归宿。所有那些浪漫式的手法,仅仅是一种手段,服务于更为强大和具有超越性的精神目标。于是,这种精神将本来可能支离破碎、四处游离的情感,构筑成一个整体,为了这个整体,他不惜牺牲局部的表达。
就好比第一乐章,很多指挥会强调圆号的存在,因其朦胧的音色而被包括舒伯特在内的浪漫主义者所青睐。在这个乐章中,圆号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然而富特文格勒却拒绝让它喧宾夺主地突兀呈现,因为深重的呼吸,不能被过于游离的音色所干扰。于是,悲剧性得到加强,你甚至能在这里看到贝多芬坚实的影子。而第二乐章,很多录音会将两个主题的对比强化,以保持和对比性的第一乐章之间的呼应。而富特文格勒却似乎有意模糊两条旋律线,让第二乐章始终保持着一种漂浮感。幻境般的意境主由此导了整个乐章。
正如舒伯特所说:
幻想,你是人类的至宝,你是取之不尽的源泉......
悲剧性的命运,是自我无法逃避也无法选择的现实,也正因此,舒伯特选择用幻想来超越它。富特文格勒不正是在舒伯特的幻想中看到了人与生俱来的悲哀,并从深层的个体悲剧性中去把握舒伯特的艺术吗?有人说,舒伯特和贝多芬的音乐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前者是曲线发展的,后者则是直线进程。前者是心灵纤细入微的颤动,后者是直抵人心的力量。显然,富特文格勒在这里并没有去刻意强调两者的差异,反倒是为我们划出了一根悲剧性的直线,直抵舒伯特悲剧的深处。其实,无论是古典、还是浪漫,都是关心人心的艺术。在富氏看来,过度的浪漫就象人生的毒药,装饰你,麻醉你,最后却欺骗你,让你心灵失去了真诚的力量。
痛就是痛,幻就是幻,残缺就是残缺。这就是一个古典主义者的浪漫主义情怀。
B小调第八《未完成》交响曲,于我而言,终于在富特文格勒这里完成了。
聆听是主观的,也许于你而言,他完成于伯姆、克莱伯或卡拉扬。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为你提供了一种审美上的完成,让你领略到了B小调之美。正如你被断臂的爱神所俘获,那一刻。她的美丽,远比她的法力,更具威力。
同样,这部交响曲也缺失了句号,它从未完成,作曲家本人甚至没有听过它的演出。然而它的残缺已然构成了它的美丽。
回响
写下这篇稿子的时候
我刚从南方旅行回来
1828年11月29日
舒伯特独自出门远行
至今未归
那年他31岁
在漳州的小乡村里,遍布着客家人的土楼。
这些建筑在这里矗立了百年,有的甚至比舒伯特更久远。在壮丽的外表下,是他们残檐断壁、伤痕累累的心。土楼之美,也包含了这些残破,只是,它们再也无法再阻挡时代向前的车轮。年轻人追寻着远大梦想,远离故土,外出打工,留下来的多是些白发老人。
美常常在现实面前,不值一提,然而现实亦逝,悲喜无常,当你回首人生,你会再记得你赚过钱?跳过的舞?艳遇过的人吗?
此刻我的唱机,在走完最后一圈后,缓缓地停了下来。
那些沉默的、残缺的美好,依然在我的心灵回响,那是舒伯特从未完成的乐章,我突然有种幻觉,他矮小的身影在时光的逆旅中前行,穿过无声岁月,与我同行在梦里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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