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也许是因为生在佛诞节这天,也许是因为命运多劫,母亲生前虔诚信佛。每年春秋季节,她常和一群善男信女到汉中各山的寺院朝山拜佛,我怕她爬不动山,母亲总是说,有佛菩萨加持,上山时大家说说笑笑并不觉得身累路远,下山时的脚步也像驾着云朵一样轻快。
母亲小时候生过怪病,高烧不退数天,常常身体痉挛僵硬失去气息,外爷外婆抱着她四处求医无效,三九寒天的夜晚,将气息微弱的母亲放在寺院门前冻了一夜,没想到第二天母亲居然奇迹般地活着,而且烧也退了,只是听力受到影响,因此,几个舅舅相继考上大学在北京山东大学里任教,唯独母亲身世不幸。
母亲的心灵手巧在周边村子里远近闻名,她随手画出的莲花清新可爱,牡丹花朵逼真生动,刺绣配色别致鲜艳,每次我穿着母亲刺绣的衣服出门,总会被阿姨们拉着赞叹不已。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缝纫店总是堆满了布料,村头村尾甚至外村也来找她做衣服,经她剪裁做出的衣服总是特别合体。每年春节,母亲把做衣服剩余的布头拼凑起来,利用不同的图案给我做成新衣,除夕夜晚穿上五彩斑斓的新衣,和小伙伴们一起满村子追逐挨家挨户去拜年的狮子彩船,总是一年中最兴奋快乐的时候。
父亲去世很早,母亲承担起养育家庭的重担,直到大姐二姐先后出嫁,我读了师范到乡镇工作,母亲才算轻松下来,她特别喜欢到体育场和大妈们跳广场舞,每年中秋节春节穿着大红大绿的演出服喜气洋洋参加表演,那是母亲一生之中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母亲喜欢种菜养花,她长住大姐家十余年,院落门前数十盆海棠都是母亲养的,红色粉色白色紫色的花朵,从阳春三月可一直烂漫到寒冬腊月。每次开出不同颜色的花朵,母亲都特别喜悦。母亲喜欢伺弄菜园,春天是香嫩味鲜的韭菜蒜苗,夏天是繁密累累的黄瓜西红柿,秋天是新鲜的芹菜红薯,冬天有绿盈盈的红白萝卜。母亲的菜园总是繁盛的,韭菜割了一岔又一岔,黄瓜西红柿好像总是采不完,每次回家,母亲总要大袋小袋沉沉装满才肯让我离开。
五年前母亲在回家路上晕倒,幸好大姐及时输液并送到医院抢救,检查说高压二百六,同时患有脑梗,还有高血糖。一生的辛劳到这时百病齐发。母亲出院之后,走路时右腿略跛,她的情绪消沉了一段时间。为方便她活动,大姐专为她买了轻便的老年电动车,母亲常常自己开车到体育场坐很长时间,看那些大妈跳舞,对她仿佛也是一份安慰。每天下午到县 *** 广场那里,和那些老人谈天说地,其实母亲到晚年听力越来越差,更多的时候都是她在看别人说,她只是喜欢和那些老伙伴在一起。
那时我回家看她,她喜欢让我搀着在村子里散步,从村头走到村尾,看着静静流淌的汉江,在苍茫的暮色里,母亲总要站很长时间,我陪着她看着月亮渐渐升起,星星在天空闪烁,母亲才很不情愿地挪动回家的步子。后来母亲走路更困难了,村子里的路走不动了,母亲只能在院子里走一走,菜园已经开始荒芜,看着野草蔓生的园子,母亲总是叹息。
再后来,母亲连院子也去不了,只能在客厅和卧室之间走动,很多时候,她都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把电视片库里所有的战争片一部一部一集一集都一一看过。母亲病弱时,每周或每隔一周我们会回去看她,母亲躺在那里看剧情激烈枪林弹雨的电视剧,我坐在她旁边看书,每部电视剧刚刚开始,她会告诉你每个人物的结局。有时她会和我谈她去世后的墓地选址,她还是希望能够回到老家桔园的山坡上。
母亲是无奈的,她安静地接受着生命的每况愈下。有时,她会让我为她诵<佛说阿弥陀经>,经中说:“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 *** 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碟、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其实那时母亲听力更为衰弱,但每次为她诵经,她的神情都特别欢喜。
节假日时,我们偶然会带母亲到外地游览,母亲喜欢热闹,山环水绕的阆中古城大概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以中天楼为中心的各条街巷里,母亲特别喜欢一些老旧门店,她选的有刺绣的背包,淘菜的小竹篮,厨房里用的坛坛罐罐。我怕她累,带她做了阆中特色的老醋泡脚后准备返回,母亲坚持又到街上,坐着游览车把古城全部看完才肯回到客栈。
春节国庆我们偶然会接母亲到汉中,先生和儿子把母亲从一楼背到五楼,再从五楼背到一楼,他们从来没有抱怨过,对此我很感恩。
母亲再次发病依然是因为脑梗,听大姐说她半夜从床上摔下后神智不清,我心神大乱,匆忙赶回的途中焦虑恍惚,慌乱中在县城转盘和人撞车,好在交警判定对方全责。母亲见到我显然很欣喜,陪她睡的整夜,她的腿都在瑟瑟抖动不已,即使吃双倍的药片也不能止住。第二天送母亲住院,母亲的身体已很虚弱,但她还是满怀着希望。到楼上楼下做各种检查,脱衣穿衣,在几番折腾之后,母亲已失去力气。
安顿好母亲,因临近年终有些工作尚未结束,我想回单位用一天时间处理结束即返回,大姐二姐说你尽管放心去,有我们在。不想第二天凌晨突然接到大姐的电话,不祥的感觉让我的心狂跳不止,果然,大姐哽咽着说,妈走了,抢救无效。
马克思有句话深得我心,他说,父母亲在,你和死亡隔着一层垫子,父母亲不在,你就坐在死亡的垫子上。对于父亲早逝的我来说,母亲的离去使我长久地陷在一种孤儿般的状态里,四顾茫然的慌张,失去依赖的凄凉,人生原本灰飞烟灭的痛楚和绝望。母亲离去时我没有陪伴在她身边,成为我永远的伤痛。很多个夜晚我在暗夜里哭泣,对母亲的想念每天都在持续,想母亲悲苦疲惫的一生,想她那残存的元气,被一次又一次的检查消耗殆尽。想她病中冰凉的手,意识模糊散乱的目光,我离开时她已不能回答我,但我居然没有重视,只想着处理完紧急工作就回来好好陪她。我是多么愚蠢愚钝啊,母亲!
按照母亲的遗愿,我们把她安葬在桔园老家,穿上寿衣的母亲躺在棺木里,面容慈祥,脸色红润,好像进入了安静无扰的梦乡。母亲重新回归她操劳一生的大地,她的墓地正对着巍巍秦岭,她的身边环围着郁郁柑桔和我们新栽的柏树。母亲头七时天上飘洒着毛毛细雨,晚上回家发现鞋底粘满母亲坟头的泥土,也舍不得擦去。去超市看见桂圆,想着母亲爱吃,下意识便买了回来,上楼时才想起她不在了。母亲爱吃原公杂烩,每次回城固总要给她带一份,现在看见那个店面,徒增一份伤感。黄泉永隔,留下的,只是绵绵无尽的思念啊!
阳台上的海棠正在盛开,想起母亲后来不便走路时,她常常就坐在盛开的海棠花丛中,慈爱地微笑着看我们离开。花盆里的泥土板结坚硬,匆忙的日子里也疏于照料浇水,海棠花却依然从料峭早春开到寒冬腊月,在贫瘠的泥土中却开出丰美的花朵,恰如母亲的人生啊。
每次参加亲友的葬礼,总会想起母亲躺在棺材里安祥的样子。每次在路上看见微跛走路的老人,看见满头银发的慈颜老人,总会想起母亲的身影。想念母亲时,会回城固大姐家中。母亲的房间里衣物都已清理干净,只剩下一张空床,饮水机的灯却依然亮着。我问大姐, 大姐说,本来被褥衣服都烧掉了,但她常常梦见母亲,每次在梦中,母亲都会提醒她说不要关水。母亲患有糖尿病,每天需要喝很多水是她的生活习惯。因此,大姐把饮水机的灯每天开着,以免母亲梦中回来没有水喝。
几次梦见母亲,她都穿着柔软的白色衣衫,飘移在一条高高的拱桥上,桥栏也是纯白色的,母亲的脚步轻盈,面容喜悦祥和,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的呼喊。
我想,母亲一定是到她所向往的世界去了。希望那里没有病痛,没有忧愁,没有烦恼,祈愿母亲在她信仰的极乐世界里,享受安息和欢喜。
【作者简介:清扬,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字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出版作品有:长篇小说《此情可待》、《至爱成伤》、《高三进行曲》,小说集《情归苏东坡》,散文集《莲花盛开》。现在陕西省汉中市文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