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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皇后的寝宫(小说古代宫殿)

郎悔/夺娶

作者:袖侧

寄居凌家的林嘉色如海棠,清媚动人,可惜出身寒微。

凌家最耀眼的探花郎,九公子凌昭知道自己绝不会娶她为妻。既然如此,为了让这女子不再乱自己的心,凌九郎快刀斩乱麻地为她挑了个夫婿,把她嫁了。

林嘉回门那一日,袅袅娜娜站在庭院的阳光里,眉间炽艳,尽是妩媚风情。

回眸间笑如春花绚烂,柔柔唤了声:“九公子。”

那一刻,凌九郎悔了。

林嘉寄人篱下,活得小心翼翼,从来都不敢招惹凌家的诸位公子。

幸而凌九郎怜惜孤弱,给她置办嫁妆,给她挑了夫婿,安安稳稳地嫁了。虽是小门小户,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家,人生从此安稳踏实。

林嘉感激涕零。

回门那日,她一转头,看到探花郎站在廊下,淡淡地看着她。

凌九郎性子冷淡高傲,却是她的大恩人。林嘉于是嫣然一笑,心怀感恩地唤道:“九公子。”

从这一声开始,林嘉再逃不出凌九的手掌心。

嫁了又怎样,夺回来便是。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爱情战争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嘉,凌昭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清冷探花郎 柔弱小娇娘

立意:无论什么社会环境,都应该正视自己的感情,不被社会的时代性所束缚。

☆、第 1 章

第1章

清早带露时分,晨曦还透着浅金色。

靠近湖的地方,水汽尤其重。林嘉一路踩过草地,绣鞋的边沿处隐隐有湿意。

湖上烟气渺渺,连对岸的水榭都时隐时现,仙境似的。

凌家这园子造得举世闻名,传了许多代,据说还曾有皇帝巡幸时便下榻于此处,还留过御笔的。

不愧是金陵望族,书香世家,底蕴就在这里。

一抬眼,斜斜的小径上,走来了六房的粗使丫鬟喜鹊儿,一路打着哈欠。

林嘉垫上两步,笑盈盈先打招呼:“鹊儿姐姐早!”

她肌肤白玉似的,眉眼殷殷带笑。喜鹊儿拍着嘴应道:“小林啊,早啊,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她们两个,一个挎着篮子装着剪刀,一个怀里抱着瓷瓶小心翼翼。一个是负责给六夫人剪花插瓶,一个是殷勤给三夫人采露水烹茶。

两人时常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碰面,倒熟得很。加之喜鹊儿只是个三等丫头,没什么架子,不像一等二等的姐姐们那么难亲近,是林嘉很喜欢的熟人。

“怎么眼下都黑了?”林嘉瞧着喜鹊儿眼底发青,精神萎靡,关切地问了一句。

“嗐,别提了。”喜鹊儿打开话匣子,“昨个夜里,九公子的东西运回来了,昨天搬了一晚上。”

林嘉讶然。

九公子是凌家四房的独子,他的父亲凌家四爷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太好,最近刚刚过身了。这位九公子听说从京城赶回金陵奔父丧了。

“不是早就回来了吗?”她忍不住问。这些天府里很忙,前面在办白事。她听下人们议论了几耳朵,道是凌家九郎回来了。

“先赶回来的只有人。”喜鹊儿抱怨说,“大件的箱笼昨个天黑才下船,一件件往里搬。又怕惊扰了老太太,又怕惊扰了四夫人,就从我们院子这边绕。四房的人都忙着,我们夫人谴了我们去帮忙。真是,九公子多金贵的人,他的东西怎会让我们碰。那边只许我们帮着搬些粗笨物件,可累得我腰酸,一晚上没睡好。”

“喏!”她随手一指对岸水榭,“就是那里,以后你不要随便过去,九公子以后要常在家了。”

林嘉以前也听说过,对面水榭是四房九公子的书房,当年老太爷亲自给的。后来九公子去游学,又高中了探花,没再回来,那水榭空着也不给别人用。

四房的九公子,凌家九郎,是金陵凌家这一代最耀眼的存在。

十六岁中探花,入翰林,年纪轻轻便御前伴驾,备咨询,参机要。

皎皎如明月一般,这样的儿郎,谁家长辈能不爱。

喜鹊儿好心提醒她,林嘉十分地知趣:“姐姐放心,我素来不乱跑的。”

六夫人屋里喜欢鲜花插瓶。喜鹊儿隔个两三日就要趁着清晨来剪花。不敢多闲聊,怕耽误了时间,六夫人前面忙完了回来看不见新鲜的插花,屋里的姐姐们怪罪下来,她可要吃排头了。

喜鹊儿点下头,匆匆过去了。

林嘉跟她交错而过。她们两个要去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林嘉是要去湖边梅林。

三夫人雅好茗茶,林嘉得她庇护生活在凌府,好的茶叶肯定是供不起,那就另辟蹊径——供水。她常常早起,夏日里采叶上露水,冬日里集枝头花雪。

梅乃四君子之首,这梅上无根水烹茶,是极有品格的,供给三夫人,能讨她的欢心。

林嘉就依靠三夫人这点庇护过日子呢。

叶上露珠一颗一颗的,收集起来最是需要时间和耐心。

好在这种雅事,求一个精致,并不求量。林嘉在梅林中忙碌了一个早晨,额头微汗,掂量着瓷瓶也差不多满了,塞上了塞子。

抬眼看了眼水对岸,烟气散了很多,没有先前那么浓了,精巧的水榭仿佛从天上回到了人间,隐隐有忙忙碌碌的身影穿梭。

不关她的事。

林嘉只瞧了一眼,便小心捧着瓷瓶往三房去了。

三夫人是孀居妇人,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但如今四爷新丧,不同于往日府里红事她要回避,现在前面在办白事,她反而可以露一露面帮帮忙的。

三夫人果然不在,接她这一瓶露水的是三夫人的贴身妈妈。

这妈妈点评了一句:“有孝心。”便打发她回去。

林嘉刚才进门时听看门婆子说了一嘴,因为四爷的丧事,三房的十二郎也从书院回来了。她知道三房的忌讳,便道:“这几日府里忙,我就先不过来给夫人添乱了。待事情都办完了,我再去给夫人多采点。”

妈妈这才正眼看了她一眼,目露嘉许,点头:“去吧,告诉杜姨娘,这几天不用过来请安。”

林嘉应了,又问候了三夫人康健,奉承了妈妈两句,便匆忙离开。

便是这样有心回避着,半路上还是遇到了凌家三房的十二郎。

三房只有两个女儿,并没有儿子。

这十二郎是在凌三爷身故后,由凌老爷做主从族中过继过来给凌三爷续香火的嗣子。他只比林嘉大两岁,如今才十六。

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

林嘉本来是跟着杜姨娘住在三房的跨院里的,直到十二郎开始频繁“偶遇”她。三夫人知道了之后,就让她从三房搬出去了。

听到少年郎一声带着欢喜的“林家妹妹”,林嘉睫毛颤了颤,然而回自己的住处就是这个方向,躲也无处躲,只能硬着头皮行礼,唤了声:“十二公子。”

十二郎身边只带着一个小书童,那喜悦是能从眼睛和笑容里透出来的,上前一步:“叫我十二郎就行。妹妹怎么在此?”

这条路就是她如今的住处通往三房的必经之路,凌十二郎怎么会不知道。她日常时不时要采集露水孝敬三夫人,凌十二郎怎么会不知道。

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这,又是一次“偶遇”。

“我去给三夫人送露水。”林嘉屈膝行个礼,不给凌十二再说多余话的机会,以攻为守,“倒是十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前面为四爷办事,大家都在忙呢。三夫人也去了。”

十二郎顿时语塞。

他会在这里,自然就是为了“偶遇”林嘉。他和府里的兄弟们一样在族学里读书,日常住在那边,旬日才能回府。平时在家管得也严,难得趁这几天忙乱,三夫人一时顾不上他,当然趁机想见一见林嘉。

他支吾道:“前面人多,我抽空回来歇一歇。”

林嘉正色道:“十二公子还是速速回去吧。这办事的是你亲四叔,叫人知道你中间溜出来,着实有违孝道,不是为人子侄的道理。”

十二郎本是凌家远支血脉,跟凌府这一支已经出了五服了,过继过来的时候也懂事了,跟凌府诸人并没有太深的亲情。凌四爷病逝,他的亲侄子侄女或许会伤心难过一下,十二郎跟他不熟也不亲,要说难过就有点勉强了。

但林嘉说的是正理,既然已经过继,礼法上凌四爷就是他的亲叔父了,十二郎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说:“你说的是,这就回。”

嘴上说着回,脚底下还跟扎根似的,只盯着林嘉,想多看她两眼。

这会儿日头稍高了些,日光也明亮了些。

林嘉一张精致面孔,皮肤被照得净透,不施脂粉也眉目如画,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十二郎平时住在族学里,难得见她,哪舍得就回去呢。

这么盯着一个姑娘家看,已经算是轻薄了。林嘉心中又羞又恼。袖子里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抬起眼轻声道:“我听说四房的九公子也回来了?”

十二郎巴不得跟她多说几句话,忙道:“正是,九兄回来奔父丧。一路快船快马换着来,才这么快就赶回来的。”

那你还敢溜出来。

林嘉深觉得这位十二公子有些不着调。下人们也有些闲言碎语,说三夫人也后悔过继他,该过继另一个孩子的。以前林嘉只是听听,不往耳朵里去,如今她是觉得或许三夫人是真的后悔了。

因有了话头能跟林嘉多说两句,不必立刻就离开,十二郎十分高兴,正要多说两句,不意林嘉道:“我听说四房的九公子很了不起,是少年探花。咦,他中探花的时候,好像就是十二公子你这年纪?十二公子今年是不是还要下场?四爷的事不影响十二公子参加院试吧?”

犹如一盆冷水扑面,顿时把十二郎的遐思全浇灭了。

这个府里的人,不说人人都是才子,但大部分人读书都在水准之上。:

偏十二郎,本来嗣子的身份就比旁的人差上一层,虽也姓个“凌”,也有凌氏祖先的血脉,可读书上天赋着实有限。

当时凌老爷是想让三夫人从自己的亲孙子里挑一个。三夫人却怕过继来的孩子跟妯娌们亲过跟她,坚持要从族人中挑一个。

族人闻听消息,好几家日子过得清贫儿子又多的人家都巴巴地把孩子送过来给挑选。凌老爷看中了一个资质还不错的。偏十二郎眉眼生得有几分肖似凌三爷,被三夫人一眼看中,非要取他。

孀妇以后要依靠嗣子,找个自己看上的终究比个强扭的好。凌老爷便顺了她。

三夫人过继了他之后发现他读书不太行,的确后悔了。但族谱都上了,又不能退回去,只能严厉鞭策着他用功。

读书这种事,九分汗水比不上一分天赋,他天赋就是普通的水平,虽也算用功但到现在还没拿下秀才功名,还在考童试。

他这个年纪考童试,在寻常人家自然正常,但三夫人盼子成龙。不是亲生的就盼得更厉害,总是拿他和别的房优秀的子弟比较……便被比得有些平庸了。

林嘉上来就用凌家这一代最出色的金鳞儿凌九郎来跟他比,可不就是一泼冷水,浇得人心都凉了。

被戳了痛处,十二郎顿感意兴阑珊。这是他一点都不想聊甚至想回避的话题,与旁人都是如此,何况面对林嘉。他勉强敷衍了两句,匆匆折回前面去了。

林嘉松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这么说话会让十二郎不高兴。但得罪凌十二总比得罪三夫人强。

她受凌府庇护,仰仗的是三夫人,不是十二郎。

三夫人不乐意她多跟自己的嗣子接触,她便尽量避开,很识时务。

但凡一个女孩子,从小就寄人篱下,身如飘萍,都会这样有眼色又识时务。

外院一片凄冷白色,下人们有条不紊地穿梭,灵堂里许多人按着身份年纪站列。十二郎悄悄溜出去,又悄悄溜回来。

时辰虽然还早,却已经来了很多吊唁的宾客。凌家四爷虽然数年前就辞官赋闲在家,但凌家是金陵世家,凌四爷自己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更有一个儿子金殿之上点了探花,少年成名,前程可期。几十年后,凌家怕是又要出一位阁老。

宾客端的是络绎不绝,哀戚中又透着一种车水马龙的鼎盛。

十二郎溜回来,原觉得宾客繁多,自己又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不会被人注意到。不想才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便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

抬眼,正和那人对上视线。他打个寒噤,忙垂下头去。

他礼法上的九兄,这场丧礼的丧主——方才林嘉口中少年成名的探花郎凌昭,淡淡地收回视线,抬手躬身向吊唁的宾客回礼。

礼仪上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无可挑剔。

原色的麻衣披在身上,风度刻在了骨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作者不排雷,需排雷读者请勿入。

单更,每天早上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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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收:《重生在夫君登基前》

☆、第 2 章

第2章

时人讲究厚葬,凌四爷一场白事也办得辉辉煌煌。及至下葬,入土为安了,才算终于结束了。

宾客散尽,亲朋归家。凌家在金陵的府邸终于回归了宁静。凌昭也才终于睡了个踏实的觉。

这一觉睡得沉沉,可他已经在京城为官七载,常要伴驾,养成的作息已经改不了,第二天依然是天未亮人便已经醒了。

睁着眼盯了帐顶片刻,他起了身。

母亲也劳累了多日,昨日里看起来十分虚弱,想来今日必要晚起。凌昭洗漱完毕,便去了书房。

身边的书童唤作南烛,挑灯为他研墨。这僮儿年纪不大,手却很稳,研出来的墨汁浓淡正合凌昭心意。

舔饱墨汁,凌昭不需沉思便落下笔锋。奔父丧,自然要上表丁忧。

这是公文,于他来说直如吃饭喝水一样,笔走游龙,片刻间便书就一份申报丁忧的文书。

他十六岁就进士及第,点为探花,出了名的文采风流。偏这一份文书朴实到堪称制式公文,既无哀婉凄惨,也无华丽辞藻。

至哀之处,哪有那许多卖弄。

丁忧的表文写完,接下来是给在京城的大伯父的信。

必得要给大伯父汇报一下家里的情况,且在京城得到消息走的时候太匆忙,为父守制要二十五个月,还有许多未尽之事要交待、商量。

想起临行前大伯父反复叮咛,祖父、祖母年事已高,白发人送黑发人。尤其祖母,老人家第二次丧子,务必要小心安抚劝慰。也要给大伯父交待一下祖父、祖母如今身体、精神的情况。

公事、家事都细细写完,窗外已经大亮了。南烛吹熄了蜡烛。

凌昭将几封书信文书都封好交给了他。看着南烛揣着书信离开,他肩膀才放松下来。

这些天的累,从身体到心里。接下来,要面对长达二十五个月的丁忧。

凌昭揉揉肩膀,起身走到到窗边。

推开嵌着明瓦的雕花木格窗,便是开阔的湖景。六月的晨光洒下来,湖面上的烟气淡了却还没散尽,有些缥缈之意。

水的对岸,是一片梅林。

凌昭多年未回金陵了。

他自幼有神童之名,早早取得功名,从秀才到举人到进士及第,比旁人更早入仕,久居京城。

如今望着老宅湖边梅林,勾起了许多少时的记忆。

夏日里,他喜欢在梅林摆上书案背书练字,喜欢在竹轩里调香抚琴,喜欢在湖边垂钓……人一旦开始回忆往昔,便颇觉岁月逝去,一时不由生出许多惘思。

凌昭自然不是那种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只是新经父丧,又忆少年,偶生怅然罢了。

他自嘲地一笑,待要转身,只迈出半步忽又停住,眯起眼,向对岸梅林望去。

迟了几日才跟着大件箱笼一起从京城赶回来的婢女进来换茶,忽听自家公子问道:“去看看那边是谁?”

婢女微诧,不知道凌昭说的“那边”是哪边?

“对面,梅林里。”凌昭冷淡地说,“有个女子,去看看是什么人。”

“赶她走。”

凌昭今年二十三岁,在京中颇是见过一些女子。

有在街上与他“偶遇”的闺阁千金,有在酒宴上眉目传情的青楼美人,亦有府邸里心怀野望的丫鬟婢女。

他是十分讨厌应付这等事的。于他看来,十分地浪费时间和生命,还败坏心情。

这个时间,纵各房堂妹们已经起了,也该是用早饭、去给长辈请安问候的时间,断不会出现在对面梅林里。

对面的必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书房的婢女是十分知道他这脾气的,虽然透过窗户瞧了一眼,什么人影也没看到,还是快步出了水榭书房,绕着湖边亲自往对面去了。

只是这么大一圈绕过去,梅林里哪还有什么人?转了一通也没看见什么人,只得气喘吁吁地回去复命。

凌昭却已经不在水榭里,一问,已经去了四夫人那里。只能等他回来再汇报了。

这几天凌府里事情很多,所有人都很忙碌。林嘉乖巧地缩在自己的住处做绣活,根本没出来。

待到府里的丧事办完了,所有人都一副累得要死的模样,她才又早早起来,趁着清晨露重的时候,赶来梅林收集了梅露。

梅露虽轻,采集却是个极细致需要耐心的活儿。要特别小心看叶片上是否有尘土或者小虫。以三夫人的脾性,但凡有一次,大概就没有下次了。

这个事看着轻松,实际上集满一瓶颇是累人。

待塞上塞子,抬头望了一眼对岸,正看见水榭有人推开了窗户。看身形是个青年男子,咦,会不会是传说中的探花郎?

林嘉如今十四,是大姑娘了,她对府里的年轻公子们没有野望,很识趣地尽量回避。但“探花郎”在她心目中算不上“男子”,而是更接近于一个符号,令人仰望的那种。

别看戏文里、评书里,动不动便是中状元、点探花,手持尚方宝剑代天巡幸。实际上现实里,秀才就已经是很体面的身份了。

有了秀才功名,交的税都不一样了,还有米粮领。

到状元、榜眼、探花,已经不能算是“人”,那得是文曲星下凡。

林嘉从未见过传说中的人中金鳞凌九郎,但谁不想见识一下文曲星呢,她忍不住把手举在额上,向那边张望。

那个男子似乎也在看这边,好像又扭头说话。远远的,只能看见个身形,看不清脸。

既看不到什么,林嘉便失去了好奇心。梅露不宜久置,送过去越新鲜越好。

虽然三夫人在凌府只是一个守寡孀居,说话没什么分量的隐形人。但对林嘉来说,她就是凌府里最重要的人。

文曲星也比不了!

林嘉捧着瓷瓶,殷殷地给三夫人送水去了。

她不知道,对面的凌昭,正是看到她举手张望,以为她在窥视水榭,心生了嫌恶,侧头对身后婢女说:“赶她走。”

婢女匆匆离去,他的另一个僮儿飞蓬赶过来禀报:“夫人的院子有动静了。”

听到母亲已经起身,凌昭离开水榭,往父母……现在是母亲一个人的住处去。

凌四夫人着一身雅淡素服,虽有了年纪却依然不失美丽。只新丧了夫君,眉目间都是凄婉郁郁之色。见到儿子来请安,忍不住擦了擦眼角,问一声:“可休息好了?”那声音听着,也是柔柔弱弱的。

幸好只是四房媳妇,不是长房宗妇。

凌昭压下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恭敬地给母亲行礼问候,又回答了她的问题:“家乡气候宜人,休息得很好。”

其实并没有,他在京城待久了,干燥惯了,回来金陵会觉得潮湿。

这还是梅雨季已过,太阳灿烂的日子。若早些时候,那雨淅淅沥沥的,一个月不停,才叫人难受。

凌昭问候完母亲,建议道:“我陪母亲一道去给祖母请安。”

四夫人还不能从悲伤的情绪里抽出来,道:“倒不必,你祖母免了我的晨昏定……”

话未说完,便看到儿子一双深邃如潭的眼睛看过来,那目光有种凉凉的意味。四夫人的“省”字尾音便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好像一口气不足。引得房中的婢子都忍不住飞快地抬眸睃了一眼,又赶紧垂下眼去。

凌昭不疾不徐地说:“祖母自然慈爱宽和,只我们做晚辈的,岂敢有一日放松?我自知母亲为父亲伤心悲痛,只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比我们哀毁更重,正是切切需要我等围侍宽慰的时候。”

他说着,站起身来,深深行了一礼:“母亲与祖母,皆是世间儿至爱之人。然祖母年事已高,唯望母亲保重身体,侍奉身前,替父亲尽孝。”

压迫感扑面而来,四夫人有苦说不出。

人人都羡慕她生了个金鳞儿,大周朝最年轻的探花郎。

妻凭夫显,母以子贵,她自然也是以这儿子为骄傲的。只是旁人不知道的是,这儿子自小便与别的孩子不同。他从来看不上同龄人,从小就被他祖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稍长大,就取下了秀才的功名。

公公便送他去京城游学,受他大伯训导,一路便到他进士及第,只在中间考乡试的时候才回来过一次。

这些年,这儿子都是在他大伯身边,跟亲生父母一别便是许多年。

先祖父,后大伯。凌昭是受着凌家两代家主的亲自培养长大的。他自然是处处都好,处处都强,唯有一点缺憾……便是与自家父母不是那么亲近。

这一点,四夫人也只敢跟丈夫念叨念叨,是不敢对别人宣之于口的。

如今儿子就在身边了,四夫人非但和他亲近不起来,还莫名有些惧他。

她的丈夫凌家四爷,和凌家大爷、三爷一样是老夫人所出的嫡子。凌四爷实际上就是老夫人最小的幺儿。幺儿自有幺儿的娇宠,被娇宠出来的幺儿自然和要撑门立户的长子不一样。

凌四爷就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

恰四夫人也是家中幺女,这夫妻二人不仅门当户对还琴瑟和鸣,性子十分相投,都有几分娇气。

眼前这儿子明明是亲生,气度神情却像极了四夫人的公公凌老爷,没一点像他那闲散逍遥的父亲。

四夫人心中微微生出怨念。

她三嫂一样孀居,就能过得十分闲在,每日里作诗品茶,也并不是日日都去给老太太请安的——老太太也早免了她每日的问安了。故她想去的时候才去。

这亲儿子怎就不能体谅一下,让她像他三伯母那样过日子呢,做什么非要用这些孝道和大道理来压她。

四夫人怏怏,却无法反驳,凌昭话说到这里,她反驳一句都是不孝了。只得起身,道:“那一同去吧。”

凌昭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微微躬身。

四夫人含怨看了他一眼。

你说他疏离不孝吧,他又一副至恭至孝的模样,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四夫人悲伤地意识到,凌四爷这一去,世上再没有一个男人会那样宠着她,凭她任性了。

她轻叹一声,把手搭在凌昭伸出的手臂上:“走。”

凌昭垂着眼睛,声音温柔而恭敬:“母亲小心脚下……”

☆、第 3 章

第3章

四夫人不知道,她想像三夫人那样过日子,凌昭恰是不愿意她像三夫人。

凌昭这些年一直在京城与大伯父一家生活在一起。他欣赏的女性便是他的大伯母孙氏。

孙氏是与凌家门当户对的孙家嫡长女,是经过了凌家老夫人多方考察精心挑选出来的长媳,是以后凌家的宗妇。

孙氏其人,对外,撑得起凤冠霞帔,能按品大妆从容进宫奏对;对内,掌得住一府中馈,雷厉风行,处理亲族事务,周到严谨。凌氏族人从来没人说过她的不好。

凌昭不求自己这位母亲能成为大伯母那样的人,但至少他的母亲凌四夫人不能成为一个像三夫人那样的人。

这已经是他最低的要求了。

他真的十分讨厌那种既无担当也无勇气、毅力或任何一种他认可的优秀品质,只会柔柔弱弱、摆弄胭脂水粉,又或是唱和一两句诗词镇日里伤春悲秋的女子。

凌四爷的去世,比凌三爷当年更让凌老夫人哀痛。

因为她的年纪比当年更大了,也因为凌四爷是更受宠的幺儿,辞了官之后这些年也一直承欢膝前。

三儿媳是个没有心的,四儿媳稍强一点,却是个娇弱的。她原是没指望她什么,就跟对待三夫人一样,许了四夫人以后不必晨昏定省。

却没想到四夫人竟来了。

老夫人诧异,待见了扶着母亲一同进来的凌昭,顿时便明了了。

老四家的啊,除了风花雪月之外,干什么什么不行,唯独生的儿子很行,非常行。

四夫人也看出来老太太眼中的欣慰之意,心中一突,忽然庆幸儿子的强势。

待坐定,问候完毕,提起凌四爷,婆媳俩都勾起了难过。她们二人性格天差地别,却唯独在追念凌四爷这件事上完全一样的。婆媳俩又对着哭了一场。

凌昭也不劝,只垂首,在一旁沉默地陪着。

待哭完,婢子们端来水盆,伺候着为老夫人和四夫人重新净了面。

收拾干净了,老夫人对这个最出息的孙子说:“你虽丁忧在家,也莫要耽误在我等妇人这里。去吧,去你祖父那里,他定有话要对你说。”

凌昭是成年已出仕的男子,原就不必像内宅妇人一样晨昏定省。得了老夫人的话,且也看着四夫人虽娇气一些,行为上却也没有什么大差错,比传说的那位三伯母强不少,遂放下心来,给两位长辈行礼告罪,转身去了。

去到祖父的书房,凌老爷果然已经在那里等他。

“陪母亲去给祖母请安了。”凌昭意简言赅地解释。

凌老爷点点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凌昭默然。

老来丧子,人生三悲之一。

但老夫人的悲痛必定远胜于凌老爷。因为血缘上来说,凌老爷有六子,六去其二,他还有四子在世。

而老夫人血缘上只有三子,如今凌三爷、凌四爷都先后病逝,唯有凌家大爷一个亲子在世了。凌家二爷、五爷、六爷这些庶子终究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

一对比便能明白其中的不对等。

凌老爷退居金陵多年,在金陵的六部里任尚书。

相对京城,金陵的六部等同于是个副朝廷。虽也是尚书实际上并无实权,只是体面地养老而已。

但凌老爷这样曾经在朝廷叱咤风云过的人物,便是养老也不会真正撒手。他叹了片刻,收拾了情绪,便与凌昭说起他的事:“不过二十五个月而已,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要守住。”

多少人家,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纰漏。或丝竹宴饮,或让姬妾有了身孕,日后都成为了对手攻击他们的把柄。

虽然外人常用“人才济济”来形容凌家这种世家。但其实,每一代子弟中,能出现一个能掌舵的人物,家主就非常欣慰了。

这一代里,长房嫡孙不能说差,但也只是普通的优秀,离凌老爷期盼的那个“领头人”还差了一些。

直到四房的九郎凌昭开始渐露头角,凌老爷这颗为家族操碎了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九郎一路过关斩将,十六岁金銮殿上点了探花。

便是他的嫡长子凌家大爷,也承认了九郎下一代掌舵人的身份,对他悉心培养。

凌昭前程光明,偏正在这血气方刚的年纪,从繁华京城、权力中心归来,凌老爷恐他守不住,给人落下把柄,影响以后。

凌昭完全明白祖父的意思。长辈的期盼自然是好的,只凌昭心中却微哂。

祖父想得太多了,也未免太看不起他了。

但不管内心什么感受,凌昭还是得恭敬地深躬行礼,领训:“是,祖父放心。”

凌老爷看着孙儿不动如山的眉眼,十分欣慰,问他:“这两年,可想好了怎么安排?”

今天早上,凌昭睁开眼睛望着帐顶的那段时间,就已经想好了。

“不必沽名钓誉地去结庐守孝。今上并不喜欢这样的。”他平静地说,“打算断酒食素,做个平常人即可。”

实际上,孝期里真能做到不吃肉的,已经不是平常人了。

甚至关上门乐呵乐呵,小宴一番,只要不被人抓到就也没什么事。

礼法是礼法,生活是生活。要真全按着古书里的礼法行事,怎么守孝只守二十五个月,不守满三十六个月呢?

到底人是会喘气儿的活物,知道变通。

“父亲这些年赋闲在家,文稿很多,都在他的书房里。”凌昭说了自己的打算,“我想整理出来,为父亲出个集子。这样,后世人也能知道我父亲的名字。”

凌昭自十六岁入仕,一直伴驾,说话间自有气度。虽眉眼间也有哀戚,却并不会乱了分寸,一看就知道是个心中有主意的人。

凌老爷十分欣慰:“好,这是孝道正途。老四做官不行,诗文小品倒颇有几分文采。你好好的归置归置,以后印出来,也收进咱们凌家的文集里。”

老人家想起那个闲云野鹤文采风流的儿子,忽又悲伤,流下了眼泪。

凌昭再次躬身:“祖父,保重身体为要。”

自此,凌家九郎凌昭开始了麻衣素食的寡淡日子。

而在凌府后宅西路外缘位置一溜低矮排院里,林嘉正在为以后的生活做准备——她在绣花。

杜姨娘接过来,凑近窗户细细地看,一边看一边碎碎念:“这边针扎得还是松散了,要再紧凑一些,拉线的时候要用巧劲……”

杜姨娘二十来岁,是已故的凌三爷的妾室。当年林嘉的娘带着林嘉就是来投奔她来的。

林嘉的娘也姓杜,是杜姨娘的堂姐,小时候带过杜姨娘,姐妹俩感情很好。后来当姐姐的以良家子入选秀女去了京城,姐妹自此分别。妹妹后来做了凌家三爷的妾,原以为和这个姐姐此生再没机会相见了,不想隔绝多年,姐姐突然带着孩子来投奔。

这姐姐自称曾在宫里待过,后来又给分到了贵人府里,再后来蒙贵人恩,放出来嫁了人。丈夫死后,她带着女儿千里迢迢回了娘家住了两年,却被兄弟们觊觎那点私房,还差点被嫁卖了。

这姐姐没办法,打听到到堂妹在金陵与人做妾,一咬牙逃出了娘家来投奔了堂妹。

林嘉母女来投,孤儿寡母地看着可怜。

这等亲戚一般是打发到老宅后巷那一片街上去的,那里的宅子都是凌府的产业,养了不少这样打秋风的穷亲戚。只有少数一些特别的,才在凌府宅子里有住处。

其实妾室的亲戚根本算不上亲戚,比凌府后巷那些人还不如。但三夫人自己也是孤儿寡母,她养的也是女儿,不免心生怜悯。一时心软,破例让林家母女俩跟着杜姨娘一起住了。

杜姨娘住在三房的跨院里,虽比不上正房的院子,却也十分敞亮。

那知道林嘉的娘福薄,住了不到两年便忽染了急症去了。走之前似有许多话要交待,却来不及交待了。她喉头都堵着,说不了话,只紧紧地一手抓着杜姨娘一手抓着林嘉。

杜姨娘当时明白,便答应了她:“我会好好照顾这孩子。”

林嘉的娘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满眼都是不甘和焦虑,就这么去了。

从此林嘉跟着杜姨娘过活,一起住在跨院里。直到三房的嗣子凌十二郎对林嘉的态度渐渐不对,三夫人决定将他们隔绝开,将杜姨娘安排去了一处偏远冷清的院落。

好在吃穿用度上还是姨娘的份例,并未曾克扣过。

而且林嘉凌府是按着接济亲戚的份例走的,每月还有她一份米粮。

杜姨娘自己没有孩子,觉得这是跟林嘉有缘分,当着自己的闺女养的。两个人在凌府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带着一个小丫头一个粗使婆子,过着安静的、清而不贫的日子。

其实还挺知足的。

只是,林嘉一天天大了。

杜姨娘指点她:“这里换个颜色的线,咱们尽量做到又鲜又不显得艳……”

林嘉听得很认真,选线也认真,分线也认真。

小丫头换了新茶。

杜姨娘看着阳光里生得娇艳如花朵的女孩子,心里软得不行,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以后,你的事都要靠着三夫人呢,再多用些心思。”

林嘉抬起头,光线里甜甜一笑:“我晓得的,姨娘。”

她越大越明白,凌府不是她的归宿。她迟早得有个归宿。

她和杜姨娘几乎不出垂花门,什么人也不认识,以后她寻归宿,还是得靠着三夫人。

这就是寄人篱下,人生飘零的状态。

林嘉在透窗斜入的光线里小心分着丝线,内心里,非常非常希望自己能真正有个家。

全要指望三夫人,明天早上早点起,去给三夫人集露水。林嘉也知道,在她为三夫人做的所有事情里,这件事是最讨三夫人欢心的。

林嘉万万想不到,这个事竟然也会惹出麻烦。

☆、第 4 章

第4章

南方多水。凌家园子的这个湖据说是在天然湖泊的基础上扩大出来的,面积颇不小。夏日里垂钓荡舟,都是极好的。

水榭建在湖上,不仅安静,还比岸上清凉了好几分。

那可是个好地方。

林嘉取完了梅露,一手握着瓷瓶,空出来的手便抡抡胳膊——这里的梅树生了许多年,繁茂高大,一直踮脚举着手臂收集露水,也是很累人的。

她这么做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是面朝着开阔的湖面,面朝着水榭。

抡完手臂之后也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额上,往那个传说中探花郎作了书房的地方张望了一下。

纵然赋闲在家,凌昭的作息依然是惊人地规律,天不亮就起。

这时候四夫人还未起身,他就先到自己的书房。水榭里已经多出了许多箱子,都是凌四爷的手稿。南烛点亮牛油蜡照明,凌昭一边吃着手边素油点心,一边慢慢翻看父亲的手稿。

待天大亮了,南烛便吹熄了蜡烛推开了窗。

混着水汽的清新空气便涌进了水榭里。凌昭捏捏内眼角,用青玉镇纸压住了父亲的手稿,也站了起来伸了伸腰。

同样自然而然地走到窗边,面朝着湖面,揉了揉后颈。

一抬眼,又看到了对岸窥视的人。

对,一定就是昨天那个人。

虽然隔得挺远,看不清面孔,但那窈窕纤细的身形是一样的。凌昭书画双绝,这点眼力肯定是有的。

顿时脸就沉下来了,唤了婢女来:“怎地那人又来?”

昨日里实在太忙了,婢女本想着等凌昭回来就向他汇报没找到人的,结果后来又去收拾四爷的手稿,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见凌昭不快,婢女忙惶恐低头:“昨日过去,已找不到人。”

不敢说自己忙得忘记了回报。错了就是错了,凌昭是不听理由和借口的。

凌昭凝目,对岸那个窈窕身形已经转身消失在梅林中了。这时候再派人过去,肯定也是找不到人的。

他觉得很烦人。

若是以前,作为探花郎被一些女子窥视其实也无所谓。但这是孝期,这是自己家里,自己书房,这就令人非常之不舒服了。

他忽又凝目望向那片梅林。人虽讨厌,梅林可不讨厌。是他书房窗外的风景,也有许多他少时的回忆。

婢女垂着头,看不到凌昭脸上的线条因这些回忆柔和了起来。

“明天去对面收集些露水烹茶。”凌昭吩咐,顿了顿,心想,顺便把那个人赶走。

太讨厌了。

婢女福身:“是。”

取露水这件事就得早起。要不然太阳一高,阳光温度起来,叶片上就只空留水痕,不见水珠了。

林嘉睡得早起得也早,穿上薄薄的夏衫。这料子都是杜姨娘从自己的份例里匀给她的:“我一个守寡姨娘,穿新衣给谁看去。”

“只可惜没什么鲜亮料子。”她又遗憾。

林嘉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正该穿得鲜妍才是。但三房都是孀妇,供给三房的料子特意避开了。三夫人的衣料都素淡,妾室们的沉暗些。

虽然颜色花纹不鲜亮,但料子的确是好料子,裁出来的衫子袖子窄窄,裙子纤腰一束。腰带颜色配得娇艳些,整个人看起来轻盈。

林嘉一路脚步轻快,走下了石子铺就的甬道,踩着草地抄近路往梅林去,路上还遇到了六房的喜鹊儿,眉眼轻快地打招呼:“鹊儿姐姐早!”

喜鹊儿随口说了一句“梅林那边有人”,林嘉也没在意。这么大一宅子人呢,有人有什么稀奇。

孰料,去到了梅林,果真有人。

衣着精致素雅的婢女执着玉瓶将她拦住了,隐约看到梅林里还有别人的身影晃动,不止一个人。

那婢女将林嘉打量一番:“妹妹是哪一房的?”

林嘉的衣裳料子不算差,却没什么首饰,肯定不是家里的姑娘。说是丫鬟……又总觉得不太像。婢女有点拿不准。

林嘉寄人篱下惯了,见人先赔笑脸,说话声音也是又清又软:“我是来为三夫人收集梅露的。姐姐脸生,不知道是哪一房的?”

看了看婢女手中的玉瓶,补充了一句:“姐姐也是来采梅露的吗?”

婢女没回答她,反问:“那你是三房的……丫头?”

林嘉道:“我是三房杜姨娘的亲戚。”

三房长辈的一个守寡姨娘和四房的凌九郎八竿子也打不着。

只林嘉这样一说,婢女就明白了。姨娘的亲戚,这是比凌家正经打秋风的穷亲戚还远一层、低一等的关系。

但凌昭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大局观、家主思维,他是不可能纵容自己身边人趋炎附势或者嘲笑贫寒、狗眼看人低的。

他御下颇严,婢女倒不会因为林嘉的身份便看不起她。但她当她问林嘉“前两日你是不是这个时间都来了”而林嘉回答“是”的时候,她便知道眼前这少女便是公子口中那个 *** 的。

公子身上有重孝呢,还因为这个人不高兴了。婢女便不由有些气恼,问:“是三夫人叫你来的吗?”

林嘉依靠三夫人生活,但三夫人在凌府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在这明显很有气势的婢女面前,林嘉不敢扯大旗画虎皮,老实地承认:“不是,是我自己……”

婢女已经明白了——三房一个姨娘家的亲戚,寄居在这里,自然是要想办法讨好取悦自己依靠的人。

她绷起脸来,告诉林嘉:“以后这个时间不要到这边来。”

林嘉便懵了。

“姐姐,”她软软地说,“可是我做错了什么?还请姐姐明示。”

遇事先低头、先认错,是杜姨娘的在凌府的生存之道。她一个做姨娘的,连夫主都没了,没人撑腰,自然得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林嘉受她影响,虽没有她那般身段灵活,但是胜在年纪小,生得美,娇娇弱弱、柔柔软软的模样易让人心生怜惜。

婢女见她漂亮娇软,十分可爱,神情稍缓和了些,道:“我们是四房的。我们公子以后清晨要在这里练剑,他不喜人打扰。姑娘以后不要在这个时间过来了。”

林嘉傻住了。

四房只有一个男丁,就是传说中的凌九郎。

探花郎以后要日日清晨在梅林练剑,不许旁人来扰?那她还怎么采梅露?

采集露水就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啊,日头一高露水就蒸干了。

林嘉额头微汗。

“姐姐。”她侬声软语地恳求,“我自是不敢打扰九公子的。我就在林子外沿不进去行吗?三夫人最爱用梅露烹茶了。”

三夫人是个敏感的人。她怕旁人背后指点她守寡还多事,不叫自己的丫鬟来采露水。

杜姨娘察觉出来,才叫林嘉替三夫人做这件事。

这样,便叫旁人知道了,也是这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自发的讨好,不是三夫人矫情。

也是因讨到了三夫人的好,林嘉和杜姨娘一直以来过的日子没有克扣排挤,其实还挺舒心的。

凌昭的婢女也不是不明白林嘉的处境。

小姑娘眼巴巴的模样看着怪惹人怜的,但对婢女来说,凌昭的指示就如同圣旨。她铁面地摇摇头:“不行,我们公子,最喜清静,最厌人扰。”

其实梅林面积不小,林嘉觉得只要小心,根本扰不到凌九郎。

但这种事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

这是人家家的园子,这人是人家家里的金鳞儿、探花郎。人家就不乐意你来、不让你来,你怎地?

“姐姐,”林嘉软语恳求,“那能不能跟我说说,九公子约略什么时辰来?我早起些避开他可好?”

那怎么行。早起晚起这种事总会偶尔有疏漏,只要撞上一次,公子就要不高兴。撞上两次……婢女觉得自己可能就没什么机会在凌昭跟前伺候了。

她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要不是赶上丧事,大概今年就会把她配人。要失去了大丫鬟的体面,婚事肯定会很受影响。

“不行。”婢女坚定地拒绝。凌昭还在梅林里呢,他今日想以梅露烹茶,她还得收集梅露呢。林嘉耽误了她的时间,待会公子怪罪下来,她可扛不住。婢女把脸一板:“嗅雨轩西边不是有片金镶玉竹吗?你不如去那里采竹露。”

竹露不是不好的,但三夫人想要的就是梅露。

不仅因为梅乃四君子之首,杜姨娘还悄悄告诉过林嘉,其实三夫人颇为孤芳自赏,常以雪中孤梅自喻。她就想要梅露。越是压着不让丫鬟们去采,越是说明她心里真地想要。

这都是杜姨娘说的。

杜姨娘在三夫人身边好几年了,对三夫人很了解。而林嘉凭自己的感觉,也觉得杜姨娘是把住了三夫人的脉门了。

又或者,倘若一开始林嘉供给三夫人的就是别的露水,其实也没什么。但最怕的就是这种半路换了货的“降级”之感。

搁着谁都会觉得不快吧。

林嘉更不敢以别的露水欺骗三夫人说是梅露。撒谎这种事,就没有拆穿不了的。只要被别人看到一次、发现一次,以后就再没法取信于人了。

这也是杜姨娘说的。

所以杜姨娘身段这么灵活的一个人,三夫人给她的评价竟是“敦厚”。盖因杜姨娘在三夫人面前就从来不掉花枪、不耍小聪明。

四房的婢女非常脸生,从没见过,应该是从京城回来的。去过京城的人真的是不一样,其实也并非特别跋扈——凌府规矩、家教再好,这么一大家子人,也避免不了一些得宠的下人骄纵跋扈,但四房这婢女虽板着脸,给人的是一种不盛气凌人却很有气势的感觉。

林嘉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怎么敢跟凌九郎的丫鬟争执,急得快哭了。

就在这时,有个清越而冷淡的声音响起:“谁在吵闹?”

婢女不假思索地转过身去,屈膝福礼:“公子。”

谁?凌九公子?探花郎吗?

婢女的转身闪出了空间,视线没了遮挡,林嘉憋住惊慌的泪意,抬眼向梅林深处望去。

老梅树下那个白衣孝服的公子反手握剑,拨开头顶疏欹斜横的梅枝低头钻过来。

后来林嘉回忆此时,总觉得凌昭抬头看见她的时候,似乎有那么短短的片刻,像画中谪仙一样凝固住了。

仿佛时间在此刻停顿一下脚步。

林嘉总是觉得,这定是因为凌九郎光华太盛,过于逼人,给她造成的错觉。

☆、第 5 章

第5章

人与人的印象,常常不相通。

林嘉觉得传说中的凌九郎光华迫人,只看了一眼,猜到了他的身份,立刻就垂下了头去。

自从因为凌十二郎的缘故,三夫人让她和杜姨娘从三房跨院移出去之后,杜姨娘是反复地叮嘱她一定要回避开凌府这些年轻公子。

“除非你想做妾。”杜姨娘说。

林嘉寄人篱下,没什么大志向,但的确是不想做妾的。

虽然杜姨娘吃穿用度比府外的普通老百姓强了太多,但杜姨娘其实是没有“家”的。纵她是个良妾,身份比婢妾好一些,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没有家。

丈夫死了,正妻就可以全权处置她。要遇到不好的人家,正妻正好趁着死了丈夫把妾发卖了解恨,也是常见的。

杜姨娘就是运气好,凌家是要脸的人家,并不作践妾室。

对杜姨娘来说,凌家就是一个养老之地,并不是“家”。一个人若在自己的家里,该是主人。但在这里,她永远都不是主人。

凌昭拂开梅枝钻过来,婢女闪开身,他抬起眼看到林嘉的时候,差点以为梅花修成了人形。

细碎晨光穿过枝条落在小姑娘的身上,初雪般的肌肤,有种干净到极致的感觉。

但是下一刻,凌昭就知道这只是错觉。因为梅魂雪魄是该有傲骨的,这少女没有。

少女脖颈纤细,腰肢一束,若着一件广袖衫子再配个披帛,或许也有几分欲仙之姿。

但她穿的是最家常的窄袖衫子,最普通的单幅裙子,眉间带着娇怯,含着泪光看了他一眼,就立刻低下头去,像小兽受惊,彷徨无依。

理论上来说,就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种弱柳扶风的类型。

凌昭顿了顿,没有上前,站在梅树下问自己的婢女:“怎么回事?”

婢女口齿伶俐简洁:“这位姑娘是三房的亲戚,经常这时候来采集梅露,前两天都是她。我正与姑娘说,公子以后要在梅林练剑,请这位姑娘回避。”

凌昭目光投向那微微垂首的纤弱少女。

“是什么亲戚?”他问。他这话是问林嘉的。

林嘉将头微微抬起,但视线还是斜向下的,轻声细语地回答:“三房的杜姨娘是我姨母。”

姿态还好,在男子面前算是守礼。倒不似是那等心有野望不顾廉耻的女子。

但闻听是姨娘的亲戚,凌昭不禁一哂。

他又打量了林嘉一眼,觉得她应该还没及笄,问:“你一直住在我们府里?”

所以凌府哪怕她已经住了好几年,也不是她的家,这里是人家的家。

“是。”林嘉又将头垂下了一些。

凌昭问:“每天都来采梅露吗?”

林嘉道:“也不是每日,天气不好的时候也不来。刮风下雨的时候,露水味道不好。”

这几日都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凌昭明白了,若林嘉说的是实话,她做这个事已经很久了,早在他回金陵之前就在做了。那她昨日和前日就不是特意在窥视水榭。更可能是长期空置的水榭忽然有了人,好奇张望一眼罢了。

原来是场误会。

虽然杜姨娘从没指责过林嘉红颜祸水,但林嘉如今一日大过一日,经过了凌十二郎的事,内心中很有几分明白的——她自己这张脸,实在有些招人。

她是很自觉地想跟凌家年轻的公子们都保持距离,但今天的事凌昭是正主,婢女做不了主的事,他能做主。

而这个事,对林嘉很重要。

林嘉鼓起勇气又抬起头,恳求:“九公子,蒙三夫人仁善,收容我在府里。我身无长物报答,独这梅露是夫人最爱的一点雅物,也是难得我力所能及可为夫人做到的一点小事。还望九公子大人大量,宽宥小女子的惊扰。若九公子允许,我定只在梅林外沿安静采集,决不吵到公子。”

纵抬了头,也不抬眼,视线始终保持斜向下。脖颈有一弯弧度,带着谦卑和恭顺。

跟凌昭欣赏的那种脖颈挺直、气度沉稳、眼含锐气的女性美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了。

甚至她连这番话说出来的声音都如蚊蚋一般,又细又柔,让人听了觉得耳朵不舒服,总想揉。

凌昭把手负在背后,反手握剑。

“你有孝心,不错。”他微微颔首,又用下巴向某个方向支了支,“你去林子南边吧,我在北边,以后就这样,别过来吵我。”

刚才婢女铁嘴铜牙寸步不让的,林嘉真的以为没希望了,恳求凌九郎完全是最后的尝试罢了。万万想不到凌九郎这么简单就许了。

林嘉惊喜抬头。

眸子中有不敢相信,有意外惊喜,还有刚才着急急出的泪意,水洇洇的。

倒唯独没有羞怯了。

不管是多大方、多贵气的年轻女子,到凌昭的面前,多少还是会有几分羞怯的。

有情才有羞。眼前这个似乎还小没开窍,反正是对他无情无羞便是了。

这一点反而令凌昭舒服。

林嘉已经开了笑容,轻盈福身:“多谢九公子。”

这回声音大了些,像小鸟啾啾。凌昭只微微颔首,转身消失在梅林里。

婢女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有道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林嘉生活在凌府里,深暗这个道理,也不敢表现得太高兴,小心地说:“那……姐姐,我去那边了?”

其实婢女神情异样倒不是羞恼或者迁怒,而是心中愕然。什么时候公子变得这样好说话了?

作为书房婢女,她实际上比院子里伺候衣食住行的婢女对自己主人的性子更了解一些。所以今天格外地惊讶。

公子明明最讨厌被这样的年轻未婚女子靠近,而且……婢女深沉地看了林嘉一眼,这女孩子还是公子最讨厌的那种娇娇弱弱的类型。

公子身边的婢女没一个敢摆出这种柔弱之姿的,大家都竭力在公子面前表现出利落、能干的模样。

这才是公子喜欢的样子。

新经父丧,婢女还以为凌昭只会比从前更严厉,没想到反着来了?

婢女心里嘀咕着,脸上却还是一派持重高冷,点点头:“嗯,姑娘请记住我们公子的话,不要往北边来。”

真是什么样的主人什么样的丫鬟呀,林嘉心想,刚才没怎么敢抬头,但惊鸿一瞥那探花郎也是这般冷冷冰冰的,这主仆还真是一脉相承。

她忙带笑福身:“多谢姐姐提醒,未知姐姐怎么称呼?”

婢女道:“我叫桃子。”

林嘉卡了一下壳。

灶房里烧火的丫头也有个叫桃子的。

不是说这名字不对,只是这名字太普通,在书香门第的凌府里,甚至一听就知道是粗使丫鬟名字。因为高等的丫鬟能到主人面前,通常都能被赐个更好听更有文采一些的名字。

但眼前叫桃子的婢女举止利落,谈吐清晰,说话有节奏,明显不是喜鹊儿那种粗使丫头。

或者……是凌九公子身边连粗使丫头都这么有气派?

那也说不定就是呢!毕竟是探花郎啊。

“原来是桃子姐姐。”林嘉忙掩饰说,“我姓林,姐姐们都叫我小林。”

她卡壳这一下虽过去得快,桃子也看出来了。但她已经习惯了——她能怎么办呢,当年老太太把她给公子的时候,她名字叫作月云。公子硬是给她改成了桃子!

桃子!

她当时就麻了。

这可是传说中被凌老爷称为“我家金鳞儿”的九公子啊。你敢想他给身边丫鬟起名字这么接地气的?

好在也不是她一个人名字这么接地气,公子身边……李子和柿子,还有芫荽和菘菜。大家难姐难妹,一起接地气着,接着接着也就麻习惯了。

反正她家这谪仙公子用那磁性嗓音唤她们这接地气的名字时,没人能生出一丁点绮思,只会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先想公子交待的事情有没有做完做好,再想想本职工作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

特别能让人清醒。

“林姑娘是吧,我也正要为公子采梅露,一起吧。”桃子现在就非常清醒,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公子许了这个姑娘以后可以在这边继续采梅露,意味着以后可能会经常碰面。桃子就得把她的情况摸清楚,这样等公子问起来的时候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林嘉跟着杜姨娘讨生活,跟着她学会了做人低调,然后尽量结善缘的那一套处世方法,桃子说要一起,她立刻欣然应约。

人若长得好看还年纪小,再带着笑,的确很容易给人好感。何况林嘉生得比一般的女孩子都好看太多,桃子就看她挺顺眼的。

凌昭不喜欢柔弱娇怯的女子,桃子这种利落能干的大丫鬟对年纪小又生得好看的少女却反而有点怜香惜玉。

两人便结伴在梅林南侧采梅露,尽量压低声音说话。林嘉虽有些眼色,到底年纪小没出过府,不像桃子跟着凌昭颇有些阅历,没一会便被桃子弄清楚了出身来历的详细情况。

被套完了话,林嘉问了一句:“九公子也喜欢用梅露烹茶呀?那以后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姐姐?”

桃子刚才冷脸冷面的时候看着还挺吓人的,但林嘉心细地注意到,她始终称呼她为“林姑娘”。而实际上在凌府里,因为她是妾室的亲戚,就连喜鹊儿那样的粗使丫头都仗着比她大唤一声“小林”。

而且四房九公子出现后,实际上驳回了桃子先前的决定,桃子也没有对她翻白眼或者冷言冷语。

人的内心里是有感觉的,林嘉自然而然地对桃子生出好感,觉得如果以后能经常跟桃子结伴一起采集梅露,也挺好的。

“不会。”桃子甩甩发酸的手臂,“我们公子也就是偶尔。”

其实昨天凌昭会动了心思让她来采集梅露,都还是因为昨天早晨隔岸看见了林嘉在梅林里瞎晃才触发了念头。

“这等事虽雅,看着不需要花费银钱,但骨子里何尝不是另一种穷奢极欲?偶为之尚可,常为之便是造作。”桃子说。

桃子说这话的时候,竟凛然有种难以描述的威严。

林嘉完全被震惊了。

她一直都知道梅露烹茶是一件极雅的事,也是三夫人极爱的事。只是她天长日久为三夫人做这事的时候,内心里总是有那么点说不出的感觉,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刚刚,桃子简直就是把她内心里那点不明不白的感受给挑开了,让她一下子敞亮起来。

“桃子姐,你一定见过很多世面。”她惊叹道。

年纪小的漂亮妹妹眼睛里全是发自真心的崇拜,做不得假。桃子“咳”了一声:“这话是我们公子说的。”

“原来是九公子,不怪他是文曲星,能说得这么通透。”林嘉眼睛弯弯,“桃子姐你在探花郎身边都沾了一身的书卷气呢。”

“只是……姐姐,这话公子说也就罢了,我们就不要说了。”林嘉顿了顿,贴近桃子,小声提醒道,“我是常常给三夫人采梅露的……”

所以三夫人,便是那看似风雅,实际造作之人。

九公子这话肯定不是排揎三夫人,但在凌府里恰好就落在三夫人身上了。就是九公子这晚辈自己说都不合适,何况桃子只是个下人,更不能乱说。

桃子只是离开金陵老宅太久了,对现在府里的情况有些不太熟悉。但她一点就透,看林嘉的眼神就柔和起来,谢道:“知道啦,我以后不会乱说。”

两人相视而笑,都觉得对方是个说话让人舒服的人。

而此时,梅林中传来了琴声。

琴音自来深沉悠远,与别的乐器不同。在这清晨微凉的时分,于老梅枝桠间漫过来,那悲伤之意让林嘉觉得衣衫都穿得薄了。

“是九公子吗?”她问。

桃子点了点,轻轻叹了口气。

林嘉怔怔听了片刻。

好难过啊。

九公子刚刚失去了父亲啊。

他真的……真的好难过啊。

☆、第 6 章

第6章

凌昭在书房里坐定,翻阅着父亲的手稿。

晨光照进房间里,反射着映在他脸上,俊美的面庞仿佛会生出光辉。

桃子在汇报她一早上打听来的那小姑娘的情况。

“……丈夫死了就投奔了娘家,娘家兄弟想将她再嫁,她不愿,就带着女儿来投奔堂妹,就是三房的杜姨娘。”她汇报说,“后来她也过身了,林姑娘就跟着杜姨娘过日子。但她现在不住在三房,跟着杜姨娘住在府里西边的排院里。”

那一排院子凌昭知道,整齐低矮的一排院子,是给府里有体面的仆妇住的。也住着一两个来投奔的孤儿寡母。

听到她是妾的亲戚时,就大概猜到了。父母双全怎么会寄居在府里。来投奔的大多是孤儿寡母,儿子大些的通常也都安排住在凌府后巷,不会安排在府里。府里的几户寄居的亲戚,多是孀妇带女儿,或者儿子还小,尚不需避嫌。

凌昭点点头,道:“幼失怙恃,生存不易,倒也不必把旁人的路都堵死。”

“她老老实实,就随她。她若生事,就撵她走。”

桃子松了口气。

内心里觉得凌昭今天的“好说话”都有了解释——他虽是成年丧父,那也是失去至亲,看到一个丧父又无母的孤女,自然而然地生出了怜悯之心,也很正常。

桃子平日里并不多话的,但林嘉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漂亮小姑娘,让人心软,她也难得地帮她说了句话:“看着十分懂事的。对了,公子抚琴的时候,她还听得掉眼泪了……”

凌昭翻页的手指顿住,视线抬起,看了桃子一眼。

桃子的声音就弱了下去,忙告退了。

凌昭唤了南烛进来:“把那张琴收起来。”

南烛有点困惑。那张琴是凌四爷的,昨晚上公子才从四爷的书房里取出来,今晨抚了一曲便要收起来了?

他不敢多问,低头应道:“是。”

飞蓬匆匆进来,垂手汇报:“夫人那边有动静了。”

凌昭放下手稿,起身往凌四夫人那里去了。

他这母亲实在娇气,他担心她没有恒心,还是得多看几天。

不料去了,四夫人已经打理好了,见着这儿子来,也不意外。甚至隐约有点“我都料到了”的无奈,说:“你也不必日日都来的,我这就去给你祖母请安。”

凌昭点点头:“母亲纯孝。”

四夫人嘴角抽了抽,对这儿子全无办法。

凌昭来都来了,到底还是陪着一起去给老夫人请安。

在老夫人那里与已经请完安的六夫人打了个照面。六夫人掌着府里中馈,她每日来得最早,问完老太太安回去,整整一个上午都要忙碌。

老夫人念叨凌昭:“你做你的事去。”

凌昭道:“我也没什么事,祖母和母亲都安好,就是我最大的事了。”

老夫人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却看了凌四夫人一眼。

待凌昭告退,老夫人对四夫人道:“熙臣是有大志向的人,我等后宅妇人,给不了他什么助力,也不要拖他的后腿,让他分心在后宅。我们呀,最好就是安安稳稳的,什么事都没有。”

熙臣是凌昭的字。

当年他点探花的时候还未及冠,还未有字,皇帝在御殿之上赐了他“熙臣”为字。

凌四夫人满面通红。

因凌四爷就是出了名的操心后宅,有事全给她兜着。

只不过以前,有凌四爷挡着,老夫人这些话也说不到她脸上来。但以前在凌四爷那里,她是妻子,在凌昭这里,她却是母亲。老夫人可以容忍儿子的妻子娇气,却不能容忍孙子的母亲不成器。

说话间,婢女进来禀报三夫人也来请安了。四夫人松了口气。

凌老爷已经去衙门了,并不在家里。凌昭回了自己的书房。

而这时候,林嘉也从三房回来了。

她十分高兴,拿了一匣子点心给杜姨娘:“三夫人赏的。”

杜姨娘问:“她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你见着她了?”

“见着了。”林嘉道,“我瞧着像是歇过来了,脸色很好。见我送了新鲜的梅露过去,就赏了我一匣点心。”

杜姨娘这里也有茶,三夫人倒也不克扣她,该有的都有。

两个人也煮了茶,开心在晨光里吃起点心果子来了。

“三夫人还说,其实陈记的点心吃得多了,也腻了,总觉得还没有咱们做得合口味。”林嘉道。

杜姨娘微微一笑:“那就做。”

杜姨娘做得一手好点心,以前颇得三爷青睐。三夫人也是爱吃的,只总端着架子不肯表现出来。

杜姨娘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做点心这手压箱底的好活自然是要用来讨好三夫人的,但吃食这种东西又不同于别的,吃得多了就不稀罕了。故杜姨娘并不常做,总是等到三夫人又想吃了,才做一回。

这样三夫人吃完才会总念着。

林嘉又道:“今天见到了四房的九公子呢。”

杜姨娘一惊:“九公子?”

九公子如今二十有三,府里传说他半年前刚刚推掉了他老师郑大学士递过来的姻缘枝,至今还未订亲。所以他虽然年纪老大了,依然在杜姨娘给林嘉列出来的“不可靠近,遇见绕着走”的名单上。

林嘉忙解释:“湖边的水榭又重开启了,九公子清晨去梅林里练剑,就遇上了。”

又将桃子先开始不许她再去梅林,凌昭又出来许了的事都告诉了杜姨娘,道:“我害怕桃子姐姐因为这个不高兴,可桃子姐姐也并没有给我脸子看,实是个可亲的人呢。”

杜姨娘见她神色一如往常,才放下心来,道:“那以后就小心点,不要去惊扰九公子。”

说完,到底是好奇,忍不住问:“九公子生得什么模样?”

林嘉说:“姨娘以前没见过九公子吗?”

“见过,”杜姨娘说,“只隔了好些年了,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模样。”

“可好看呢。”因为凌昭很宽容地允许她继续使用梅林,她对凌昭的印象好得不得了,“他穿着一身素服,比穿锦衣还让人觉得光华耀人的。我都没敢多看,赶紧低头。说话也好听,声音不大,也不急,可是听着很有威严,跟府里别的公子们都不太一样。”

还留在府里的公子都是凌十二郎这样年纪小、还在读书的,除了凌十二之外,都是五房、六房的孩子。

他们的父亲本身也不是什么很有才学的人。凌五爷只有举人的功名,以举人出仕,在应天府辖下的一个县里做官;凌六爷更不济,只是个秀才。

但凌六爷十分精于庶务,凌老爷把凌府的庶务都交给他打理。

不仅如此,因为凌家长媳在京城,二夫人也随凌二爷在外,五夫人跟着凌五爷,虽离得近但老夫人也许她跟着五爷身边,夫妻不分离,所以留在金陵老宅的媳妇只有三夫人、四夫人和六夫人。

三夫人孀居已经数年,按理该四夫人掌中馈。但四夫人天生性格便不喜这些,她嫁妆又厚,并不看重掌中馈捞的那点油水,凌府的中馈便落到了六夫人的手中。

“别看四爷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杜姨娘念叨,“可他是实打实的两榜进士出身,就是不一样。”

“唉,我们三爷要不是去得早,说不定也能中个进士的。毕竟和大爷、四爷都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差不了的。”

这却是三夫人的心头憾了。杜姨娘也只是念叨一下而已,其实三爷就算中了进士那诰命也落不到杜姨娘身上。

“六个儿子,三个进士。”林嘉赞叹道,“真是了不起。”

“可不是。”杜姨娘也道,“这到了孙辈里,又好几个,这最出色的啊,就是九公子了。要服二十五个月,九公子这婚事一下子就得耽搁两年,也不知道要落到哪家闺秀的头上。”

林嘉道:“不管哪家,肯定也得是祖上出过阁老、学士的人家。”

杜姨娘:“那是肯定的。”

两个人不过是吃着点心闲话而已,这些事与她们都不相干的。待收拾了榻几,便取出了绣活,一起坐在院子里树荫下做活。

这院子不仅没法跟三房的正房比,甚至也没法跟杜姨娘以前住的跨院比。院子扁而长,不是个正经院子,其实是几进院子的后罩房改的。封了通往前面院子的角门,单独开了朝外的门,就成了独立的院子。

但这里是真放松。对杜姨娘和林嘉这样不想生事就想安静生活的人来说,反而比从前住在三房跨院里,活在三夫人这样细腻敏感的人眼皮子底下的时候还自在呢。

毕竟那时候,杜姨娘见天地要在三夫人跟前伺候。反而是搬出来之后,三夫人就免了她这些,对她说:“好好把你甥女养大送嫁就是了。也是咱们凌家做的一件善事。”

当然她是不想让杜姨娘带着林嘉在她的嗣子面前晃。后来林嘉来送梅露她还提防着,待见林嘉十分有心,都是拣着十二郎去书院的日子才过来,刻意地避开,才渐渐放了心,对她又有了笑脸。

林嘉手上的绣活分为三种。

一种是孝敬给三夫人的,用的是上好的料子,最好的线。

一种是放到外面铺子里寄卖,攒些银钱的。

还有一种是绣得最慢,但是慢工出细活的。杜姨娘虽没明说,林嘉也明白这是让她给自己攒嫁妆呢。

女孩子到这个年纪,就是该慢慢给自己绣嫁妆了。

只不知道将来自己又会落到哪家?

婚姻之事讲究个门当户对,如自己这般的孤女,又能匹配什么样的人家呢?

第二天又是个好天气,林嘉起来洗漱过了,便揣了瓷瓶去梅林。这时候天还没亮呢,走到梅林的时候,天才刚亮。

林嘉很规矩地,只在梅林南边活动。

倒没看见那位桃子姐姐,她今日只在外缘走动,没有进到梅林深处,隔着许多高大虬结的老梅树,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不知道四房的九公子今天有没有在那边练剑?

凌九郎那样的文曲星,林嘉想象不出来他练剑是什么模样。

但林嘉的内心里还挺期盼着凌昭练完剑之后再抚琴一曲的,他的琴音实是动人。

林嘉的日常生活实在是没什么乐趣,凌府有什么喜事唱个堂会她也不敢往前凑。前面都是衣衫华丽的贵客,她往前凑很容易被人当成丫鬟使唤。

她自己其实并不介意,凌府的管事妈妈却不许。

因她到底不是真正的丫鬟,没有受过丫鬟的训练,忙碌起来做错事,旁人哪知道她是谁,只会留下凌府下人管教得不好的坏印象。

她便只能远远地,隔着一两进院子听个余音。

府里的几个没出阁的闺秀日常里调琴弄香地小聚,倒是会喊她一声,让她做个评判。

她们与她倒是认识的。因凌府里有有家学教小姐们读书识字,以前杜姨娘求了三夫人把她塞进去一起蹭着学了。曾与几个未嫁的小姐们做过两三年同窗。

除了读书识字,琴也碰过,香也知道。只是都学得浅。因她自己没有琴,杜姨娘那里也只有日常的普通熏香。那些课上学的特别的香方子自然没处练习去。

“不实用。”杜姨娘说,“于她们,或许是有用的。于咱们,以后也用不上。”

☆、第 7 章

第7章

林嘉觉得姨娘说得对。

她将来不可能嫁入那种可以让她闲坐调香的人家,倒不如把娘亲去世前教她的如何算账如何管家好好练练。那才是对她有用的东西。

只是,九公子的琴让人听了忘不了。

便是昔日家学里那位教琴的女琴师都没他弹得好。林嘉昨天只是听了一小会儿,便忍不住落泪。

可惜今日里九公子却没有抚琴。倒是传来了脚步声,林嘉回头一看,原来是桃子。

林嘉对桃子印象很好,又见到她不免高兴,唤了声“桃子姐”。

见桃子在唇前竖起手指,她又忙掩住口。

那眼睛瞪得溜圆,受了惊吓似的往桃子身后看,惹得桃子想笑,告诉她:“倒也不至于,别太高声就行。”

林嘉也是一乐,道:“好。”

她见桃子空着手,问:“姐姐今天不用采梅露吗?”

“不用。”桃子甩手,“公子没吩咐。你采多少啦?”

“姐姐再不来,我就要走了。”林嘉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小包递给桃子。

“这什么?”桃子问。

“是陈记的点心。”林嘉说,“昨天三夫人赏给我的,我给姐姐留了两块。”

桃子一乐,道:“谢谢你啦。我好几年没吃到陈记的点心了。京城也有,但我们公子总说味道不地道。”

“其实,我姨母教我做的点心味道更好呢。”林嘉道,“一点也不输给陈记。今天我们就要做,明日我拿来给姐姐尝尝。”

陈记是金陵很有名的点心铺子。敢放出话来说不输给陈记,那定是在这方面有两把刷子的。桃子是个爱吃的,当即便笑着应道:“那你别忘了呀。”

林嘉道:“一定。”

才说完,林子里隐约又有声音,桃子回头瞅了一眼:“我得赶紧过去了。”

两个人就匆忙道别,林嘉往三房去,桃子瞧了她的背影一眼,往梅林北边去了。

凌昭还剑入鞘,南烛接过剑递上帕子。

凌昭接过帕子擦擦额头的汗,桃子回来了。

“林姑娘很规矩,一直只在南边,都没往北边探一眼。我瞧她采的差不多了,才出去跟她打了个招呼,让她知道咱们在这边。”桃子汇报道。

原来桃子一直隐身在梅林里观察林嘉。

凌昭道:“知道了。”

转身把帕子扔给南烛,转头却看到桃子手里的东西。先前她手里可没有这东西。

“拿的什么?”他问。

桃子忙道:“是陈记的点心。”

按凌昭的作息安排,他该是练完剑后回书房再用早饭的,所以这会儿正是空着肚子的时候。

陈记也是小时候爱吃的,但京城里的陈记不地道,他觉得不是那个味。

便伸出了手。

桃子:“……”

桃子敢说什么,只能乖乖地上缴了自己的零食。

那点心用帕子包得严严整整的,帕子洗得非常干净,还打着精致可爱的结。

凌昭解开帕子,捏起块点心放进嘴巴里,品了品,微微蹙眉,待咽下去,道:“不新鲜了。哪来的?”

“林姑娘给的。”桃子如实招供,“昨天三夫人赏了她一匣子。”

凌昭顿了顿。他这辈子,除了皇帝赐下的之外,从来只有他赏人,还没吃过别人赏下来的食物。

但肚子正饿,还是把第二块也填到了嘴里。吃完,皱眉说:“金陵的陈记也不如从前了,味道没有我小时候吃的好。”

金陵陈记的味道怎么样,桃子好久没吃了,不能置评。但桃子其实一直没觉得京城的陈记味道不地道,那都是凌昭说的。

桃子觉得凌昭就是嘴刁。

凌昭吃完,见那帕子上有绣花,顺手展开看了看。

帕子很素,只在一角绣了一丛小草。凌昭在大内见过许多刺绣精品甚至孤品,这绣工也只是普通,还入不了他的眼。

只胜在那从草绿色用又杂了嫩黄色的线,看着很像春天才钻出泥土的嫩草,竟有一分童趣。想起这是林嘉给桃子的,自然这帕子是林嘉的帕子。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

凌昭随手把帕子扔还给了桃子,又道:“明日你不用跟着来了。”

婢女原只是房中伺候的,凌昭在外面的时候,都是小厮跟随。在内宅里,他有南烛和飞蓬两个供使唤跑腿,够了。

桃子的本职工作原就是打理书房。昨日让她过来是采梅露,今日让她过来是让她再看看林嘉是不是守规矩。

既然都无事,以后就不需要她日日清晨都跟着了。

清晨梅林里露水重,容易湿鞋子,其实桃子也乐得不来的。

只才乐完,又想起来林嘉说明天给她带自己做的点心。便等凌昭去沐浴,扯着南烛托给了他:“明天那个林姑娘给我带她做的点心,你去帮我拿一下。再把帕子还给她,哦,等我洗了再给她。”

些许小事,南烛一口答应了。

凌昭沐浴完,书房的婢女们已经将早饭摆好。

凌昭为父服孝,食无肉,都是素食。因为素食,所以他现在一顿就需要比从前吃得多些才能饱腹。

今日却剩得多了些。

果然还是不该在正餐前瞎用点心,凌昭想。

这其实不符合他一贯的养生之道。只是早上练完剑、打完拳,就是容易肚子饿,点心在眼前,自然而然就吃了。

林嘉回到自己院子里,和杜姨娘一起用过饭,到了下午开始做点心。这院子虽狭小,但以前住过寄居的亲戚,有独立的灶房,很是方便。

杜姨娘念叨:“你也不小了,这做点心也该出师了。这可是门好手艺,以后可以讨婆母喜欢……”

杜姨娘无儿无女,把林嘉当成亲闺女养。她受了堂姐的遗托,满心想的就是给林嘉找个合适的人家稳稳当当地嫁出去。

凡她会的,女红也好,厨艺也好,都手把手地教林嘉。

林嘉心中暖,往她身上蹭:“真是的,老说什么婆母不婆母的,不听!”

杜姨娘气笑:“别蹭了,面粉弄我衣服上了!”

两人嬉笑着,一起做了点心。

待出炉,尝过一个,林嘉点头:“就是比陈记的好吃。”

杜姨娘道:“要记住,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让人一直吃,吃得多了便腻。也不止是吃食,旁的事也是。”

对男人也是。

只林嘉还小,这话不好明说。待以后再教她便是。

又见林嘉将要孝敬给三夫人的装了匣子,却又另包了几块,便问:“给谁?”

林嘉道:“给新认识的桃子姐姐。”

桃子是跟着九公子见识过京城的人,林嘉觉得她就透着股大气干练的劲,很喜欢她。

多个人总多条路,下人也有下人的门路,杜姨娘愿意林嘉多认识些人,点头:“好。”

林嘉想跟桃子打听打听京城呢,她一辈子都没去过京城,实在向往。也不知道桃子跟着探花郎,有没有见过皇帝爷爷和皇后娘娘。

孰料第二日却没有见到桃子,见到的却是个半大小子。

“林姑娘是吧?我是九公子跟前的伺候的南烛。”南烛笑嘻嘻地,“桃子姐今日不过来,特地让我来还你帕子的。”

帕子一看就是洗过的,桃子姐果然是个利落人。

见不到桃子林嘉心里略感失望,但还是笑着接了帕子,谢过南烛,又道:“我给桃子姐说好了要给她带点心,可能麻烦小哥帮我带给她?”

南烛其实就是来拿点心的,自然是道:“不麻烦,只管给我便是。”

心里还打算待会给桃子之前,自己先偷吃一块。嘻嘻,最多挨桃子姐一脚丫子,反正他 *** 。

凌昭还在梅林中,南烛接了点心便撒丫子回去了。

他掐着时间溜过来的,回去凌昭一趟剑式还未走完,待凌昭练完,他接剑递帕子上茶水,什么事都没耽搁。

只是凌昭眼睛一扫,看到茶盘上又多了个帕子包的小包,跟昨天那个看起来有点像。

凌昭纳闷:“是什么?”

南烛道:“林姑娘给桃子姐的点心。”

凌昭啜了口茶:“陈记吃多了腻。”

南烛却道:“说是林姑娘自己做的,号称是不比陈记的差。”

茶水下肚,运动之后的饥饿感恰在此时升起。

“……”凌昭道,“拿来我尝尝。”

南烛心道,得,轮不到他偷吃了。不过这也怪不到他头上,桃子姐要怪,就去怪公子吧。只要她敢。

当即便把帕子的结解开,还说:“这结打得精致。”

凌昭拈了一块放进嘴里,略一品,便顿了顿,就势便在湖石上坐了下来。

梅林中这片空地,就是为着作画吟诗、抚琴舞剑预留的。

几块大湖石,看似天然奇巧,随意地搁置。其实就是作几、凳用的,十分地方便。

南烛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公子坐在湖石上,慢条斯理地……将属于桃子的几块点心都消灭掉了。

吃完,他潇洒地拍拍手上的点心屑,道一声“走吧”,便负着手沿着湖边往水榭去了。

南烛看着一块只残留点心屑的帕子,再看看他家公子,认命地背上剑、收拢了茶器,拎着提梁箱跟了上去。

是公子吃的,又不是他偷吃的!

反正不能怪他!

☆、第 8 章

第8章

桃子瞠目结舌:“都吃了?”

南烛两手一摊:“是。”还把沾了点心屑的帕子递给桃子,说:“只剩这个了。”

桃子扶额。

书房的另两个婢女李子和柿子撤了碗碟下来:“公子用完了。”

桃子看了一眼:“剩这么多?”

李子道:“公子说不怎么饿。”

毕竟吃了四块点心了已经。

桃子把帕子往怀里一塞,进去伺候茶水去了。

研墨的是飞蓬。

他手不如南烛稳。因为南烛年纪大些,飞蓬才留头呢。两个小厮也是排着年纪的,等以后南烛年纪大了不能进内院了,飞蓬就要顶上去,现在就得把他练出来。

凌昭停下笔,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字,又对比了一下父亲的字。

父亲的字更疏狂,笔锋间便透着一股子舒展与随性。而他正相反。犹记得少年时自己也爱写这样的字,但入仕后多拟公文,笔锋渐渐收敛,重筋骨而少逸情,偶尔小酌后笔锋才会狂放些。

这两天读父亲的手札,多是些日常小品,闲情散文。

夏日湖边的蛙声,秋日温热的菊花酒,冬日里在梅林里烤肉被祖父笑骂是焚琴煮鹤之辈,又或者是和朋友喝酒忘记亲自去宜生堂买母亲指定的胭脂,叫了小厮去补买,却被母亲生气扔掉。

时光仿佛扑面而来。

这些年他人在京城,一心扑在仕途上。总觉得比起大伯父、二伯父的勤勉,父亲不求上进缺乏担当。

现在又觉得似乎人生错过了什么,可已经追不回来了。

但凌昭这片刻的怅惘在桃子进来换热茶的时候便被打碎消散了。一切又归于眼前的现实。

他跟父亲到底是不同的。

父亲是祖父许多儿子中的一个,是祖母溺爱的幺儿,上面有得力的兄长们。而他,却是四房唯一的男丁。

因这不同,父亲便可以闲云野鹤,他却不能。

凌昭重又坐下,将父亲的手稿收起,又执起笔,给京中几位同僚好友写信。

待再次放下笔轻揉手腕的时候,桃子又一次进来换茶,轻声提醒:“公子走动走动吧,再过两刻钟,又该用饭了。”

久坐亦不够养生,人就该是动静结合的。凌昭果然站起来略略舒展腰背,又走到窗前观赏湖景——眼睛用得时间长了,须得多看看远方,否则易得“能近祛远”的眼疾。

这一看,看到了梅林,再转头,又看到桃子端着茶盏退出去的背影。

“桃子。”他便唤住了婢女。

桃子转回来。

凌昭道:“姓林的小姑娘拿来的点心不错,不能白吃人家的,你给她准备些回礼。”

顿了顿道:“以你的名义。”

虽是以桃子的名义,但既然是凌昭吩咐让给回礼,那自然是走凌昭的账,不必桃子自掏腰包。

桃子爽利地答应了。私底下又扯着南烛问:“是不是很好吃啊?”要不然怎么能都吃掉呢。

南烛说:“我又没尝到!”

桃子有主意:“明天你把回礼带过去,就跟她说我爱吃,请她再做一些。”

南烛大为赞同:“那我也要尝尝。”

今天早上看着公子没停直接吃光,南烛就觉得这点心肯定难吃不了。

林嘉给桃子送了点心,自然更要给三夫人送。

把梅露和点心一起送过去,正好方便三夫人烹茶用点心,却没想到过去的时候,三房不似平时那般安静。三夫人似起得比平时更早,屋子里有动静。

林嘉过来送东西,平时都送到三夫人的贴身妈妈手里,今日里出来接东西的却是婢女。妈妈还在正房里。

林嘉小心地问:“静雨姐姐,三夫人可是身体不适?”要不然怎么一大早折腾。

静雨呸道:“别胡说!”向房里瞧了一眼,似有些无奈,道:“不 *** 事,少问。”

但三房的婢女一向都被林嘉“姐姐、姐姐”地哄得都还不错,静雨压低声音道:“这两天先别过来了,省得……”

她话未说尽,但林嘉明白,自然是省得被迁怒了。

林嘉扯住她袖角,亲昵地小声道谢:“我回头给姐姐绣个帕子。”

静雨一乐,又赶紧肃然,压低声音:“赶紧回去吧。”

这屋里正发脾气呢。

林嘉沿着回廊往外走,一路竖着耳朵,多少还是听到了一些。

待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赶紧告诉杜姨娘:“三夫人生四夫人的气呢。”

杜姨娘惊讶:“怎么了?”

三夫人孀居已久,四夫人才新寡,按说应该是三夫人同情四夫人,或者欣喜以后有人作伴才是。

林嘉把听来的告诉了杜姨娘:“四爷下葬后,四夫人这两天每日照旧给老夫人请安,没耽搁过。”

“……”杜姨娘扶额,“这……”

杜姨娘就是三房的人,她是再清楚不过了。当年三爷过身,三夫人悲痛欲绝,老夫人怕她哀毁过度,免了她的晨昏定省。那之后,三夫人只不定期地才去给老夫人请安。

日常只说自己是个孀居之人,不宜多行走露面。她也确实低调,府中的热闹都不参与。节日家宴也几不出席。保持着成为府里一个十分令人怜惜的存在。

四夫人这一下子,把她这份理所当然享受的特别待遇给打破了。

好像被猫抓破的脸似的,特别难看。

但你要说四夫人做错了什么?又没有。儿媳给婆婆请安,自古天经地义,并不因为儿子不在了就可以不做了。

恰好相反,儿子没了,做母亲的岂不是更该有媳妇来宽慰服侍?

“那三夫人今天……?”杜姨娘问。

“不知道呢。”林嘉说,“我出来的时候,还在纠结要不要去呢。”

不去吧,让四夫人比衬得好像愈发地错了。去吧,又太打脸。

所以三夫人早上才在屋里发脾气,妈妈在屋里劝,婢女出来接林嘉的东西。三房一大早就气氛阴沉沉的。

杜姨娘哂道:“这以后,且有得气呢。”

以前可以自怨自艾,道一句命苦。

如今大家都是寡妇了,还都有儿子,看似起点一样了。

可细品,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嗣子,一个进士及第,皇帝钦点的探花,连字都是皇帝给赐的,另一个还在考童试。

三夫人全线落了下风,以三夫人那个心性,怕是要难受死了。

“静雨姐叫我这两天不要过去。”林嘉道。

“那就不过去。”杜姨娘道,“咱们不去上赶着找气受。等过了这几天再说。”

林嘉笑得眼睛眯起来:“嗯!”

第二日南烛揣着桃子准备的回礼,趁凌昭练剑的功夫往梅林南边转了一圈,却又揣着回来了。

凌昭正一剑刺出,抬眼看见他,问:“怎么了?”

南烛挠挠头:“今天林姑娘没来。”

凌昭只微微颔首,并不再多说话,凝神屏气,专心练剑。

待用早饭,吃得并不多。

因他为父亲服孝,餐餐茹素。听起来简单,真做起来,几日嘴巴里便淡出鸟来。人都跟着没了食欲。

李子、柿子把碗碟撤下来,桃子上前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但公子没胃口她们也没办法,也不敢多劝。

再一日,南烛还是揣着桃子的回礼去了,林嘉依然没出现。

回去跟桃子说:“是不是就不来了?”

“那不会。”桃子已经把林嘉的情况基本套出来了,“她依附着三夫人过日子呢。不急,什么时候看见什么时候给她就行了。”

如今桃子着急的是凌昭的饮食。青壮男子突然断了肉食,短短几日好像就消瘦了。桃子如今哪还有心思惦记自己没吃到的点心。

第三日南烛又往梅林南边转了一圈,终于是见着林嘉了。

“林姑娘可来了。”他喜道,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给林嘉,“这是桃子姐姐托我带给姑娘的回礼。”

林嘉意外。

往日里也做过点心给别的人的,吃就吃了,大家知道她须得讨好众人,也就是嘴上倒个谢,夸一句便过去了。少有因为几块点心就给她回礼的。

林嘉有点受宠若惊,忙道:“桃子姐怎么这么客气。不过是几块点心,不当什么的。”

想要推辞,南烛却已经机灵地塞给了她,嘻嘻笑道:“还不是因为姑娘的点心好吃,桃子姐还想吃呢。姑娘什么时候再做了,可要记得我们才是。不说了,公子还在那边,我过去了。”

撒丫子就跑了。

这里也不好拆开来看,林嘉先塞进怀里,采满了梅露,给三夫人送过去。

回到自己院子,杜姨娘问:“怎么样了?”

林嘉道:“三夫人不在呢。”

这个时间点不在,那定然是给老夫人请安去了呗。

杜姨娘捂嘴一笑。

林嘉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四房的桃子姐今天让南烛小哥给我带了回礼。”

杜姨娘好奇:“是什么?看看。”

林嘉打开看,却是一包茶叶。杜姨娘嗅了嗅:“好茶!” 又道:“这可不便宜。”

这茶叶的档次高出了杜姨娘份例里的茶叶好几条街,价值着实超过了几块点心。林嘉不安:“太贵重了吧。”

因为她以为这是桃子给的。若是桃子自己回礼,大概也是回个荷包、帕子就抵了点心的人情。

岂料在桃子那边来看,这其实算是凌昭赏的。既是凌昭赏,自然不会出手寒酸。但因为凌昭说以桃子的名义给,桃子这才收敛着,只包了这么一小包茶叶给林嘉。

杜姨娘也意外。虽说对方是凌九郎身边的大丫鬟,这出手也太大方了吧。

她沉吟了一下,问:“对方可有说什么?”

“只说点心好吃,还想吃。”林嘉老实回答。

杜姨娘这下倒是放下心来,因她对自己做点心这门手艺实在很有信心,笑道:“既然如此,倒也不用慌,再给她做便是。”

大人说能留下,林嘉心里就踏实了,道:“今天就做!我来动手,姨母指点我!”

杜姨娘失笑:“你真的很喜欢四房的人呀。”

林嘉只眉眼弯弯地笑,不说话。

桃子这样的大丫鬟,自始至终都称呼她“林姑娘”,不像旁的丫鬟婢女,张口便叫她“小林”。

南烛这样的小少年,也是张口“姑娘”闭口“姑娘”的,不像凌十二身边的僮儿,张口就是“林姐姐”。

凌九郎身边的人始终视她为凌府的客人,不像许多旁的人,将她与奴婢仆役等同视之。

这微妙的差异,只有她自己知道。

只这不能告诉姨母,姨母若知道了,定会难过。

妾的孩子不能管自己的生母叫娘,妾的亲戚也不算是亲戚。

便是说妾室也是半个主子,可终究……还是低人一等。

☆、第 9 章

第9章

南烛替桃子送了回礼,桃子说:“她可算来了?你有没有跟她说再给我们做些?”

“哪能说得这样白。”南烛道,“我就说姐姐给的回礼是因为她的点心好吃。”

桃子啐道:“把我描成了个吃货!”

又道:“她若机灵……你明天记得过去瞧一眼。”

因他们若不过去,林嘉也是不会往梅林北边去的。

南烛第二日果然又往南边溜达一趟,果不其然林嘉给了他一个匣子:“给桃子姐姐。”

南烛掂了掂匣子的分量,这次肯定有他的份了,高兴地向林嘉道谢。

林嘉忙摆手:“可别。跟桃子姐说,真不值担当什么,莫要再回礼了。”

南烛嘻嘻笑:“那就偏了姑娘的东西了。”

林中空地上,凌昭擦了汗,端起茶盏啜了口茶便看到放在湖石上的匣子。

“……是什么?”

南烛忙答道:“林姑娘给桃子姐的点心。”

凌昭点点头。

正餐前吃点心是不好的,不养生。

两杯茶下肚,饥饿感升起……凌昭想起了前几天吃的那几块点心,的确,比陈记的更合他的口味。

嘴巴里莫名便分泌出了唾液。

南烛于是又一次眼睁睁看着他家公子在湖石上坐下,神色自然地打开了那个匣子。

上次帕子包了四块,这一次给的多,匣子里装了十块。

这些天实在是口中寡淡,凌昭取了一块填进嘴巴里,与上次吃的是不一样的,但舌尖和味蕾都瞬间愉悦了起来。

南烛眼看着匣子里的点心一块一块地减少……好在凌昭只吃了四块便停了下来。拍拍手上的点心屑起身:“回去。”

真好,还给他们留了六块!

南烛欢欢喜喜带着六块点心去给桃子献宝:“这次公子只吃了四块,咱们还有六块。”

桃子惊讶:“吃了四块?”

南烛道:“可不是嘛。这点心是不是特好吃?快让我尝一块……哎哟!小气!”

桃子拍开南烛的手,打开匣子看了看,果然只剩下六块。

她拈了一块给南烛,自己也拈了一块放进嘴巴里。两个人一品,都诧异,竟真的比陈记的还好吃!

怪不得公子能一口气吃掉四块。

南烛吃了还想再吃,桃子只肯再给他一块,剩下的收起来:“我的!”

很快便到了正午时分,午饭是精致的素斋。

凌昭用得肯定比早饭要多些,但也有限。与他该有的食量比,到底还是差了些的。所以书上记载的孝子,说是为父守孝,茹素三年,都面有菜色了。

没肉吃,能没菜色嘛。

凌昭在水榭里歇了个午觉,醒过来便觉得腹中又有了饥饿感。

婢女们奉了茶上来,又上了点心攒盒。戗金红漆的六边形攒盒打开,里面分了六个格子,摆着六种点心。

桃子小心地说:“公子午食用得少,怕您饿了,特意准备的。”

凌昭点点头。

放下茶盏,拈起一块咬了一口,顿了顿,把手中这块吃完了。却没有在桃子殷切的目光中拿第二块,反而在帕子上蹭蹭手指,翻起书来。

桃子不免失望。

过了一会儿,凌昭又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目光再次落在了点心攒盒上。

他又拈起了另一种点心,慢条斯理地吃完,擦擦手指问:“咱们府里自己做的点心吧?”

“是。”桃子答道,“是大厨房的卢旺家的做的。”

“卢旺家的还在厨房?”凌昭道,“我记得祖母是很爱吃她做的点心的。”

“她是咱们灶上的点心娘子,府里的点心都出自她的手。”桃子笑道,“我尝过了,还是从前那个味。”

对味道凌昭不置可否,他的视线只落在书页上。却没有再吃第三块。

书房里安静了许久,只有翻书页的声音。书桌旁便放着冰盆,丝丝的凉意特别舒服。

安静中忽然响起了凌昭的声音。

“早上的点心还有没有了?”

桃子本来大脑都放空了,一个激灵,道:“有,还有。”

凌昭微微撩了下眼皮:“怎么不上来?”

桃子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说“那是我的”,只能乖乖一低头:“这就去取。”

她匆匆回屋取出那只匣子,却只剩下两块了。

原本凌昭剩了六块给她,她和南烛吃了三块,还有三块,给了飞蓬一块,就只剩两块了。

又喊李子拿了只叶脉纹的玉瓷花口碟,将点心摆了上去,稳稳端着给凌昭送了进去。

凌昭专注地看着书,伸出手拈起一块咬了一口,缓慢地吃完,又伸出手拈了第二块。

当凌昭第三次伸出手,桃子嘴巴张了张,没敢出声。

凌昭的手摸了个空,才抬眼看了一眼空空的碟子。没说什么,擦擦手指,说了声“都撤了吧”,便继续看书。

桃子将碟子和攒盒一并撤下,交给了李子,又叫柿子在书房听唤。

她自己匆匆去次间打开由她掌管的钱箱,取了两个小银锞子给了南烛。

“林姑娘和三房的杜姨娘一起住在西边那一排院子,你知道吧,挺矮的那一排。”她说,“我也不知道她住哪一间,你过去打听一下。”

“找到了,就跟她说……”

桃子踌躇了一下,道:“就说我爱吃她做的这点心。”

隐去了凌昭的存在。

“问问她还会不会做别的样的,还是就会这两样?若她们会得多,请她帮忙每日里做些不重样的,这算是预付一个月的钱。”

南烛也是机灵小子,问:“是公子爱吃吗?”

“就你知道。”桃子拧他耳朵一把,“心里明白就行了,别嚷嚷,快去。”

南烛吐吐舌头,飞快地跑着去了。

他惯常跑腿的,速度很快,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就跑过去了。

西边这排院子明显低矮朴实了许多。南烛往第一间去问,得了指点,很快便找到了林嘉的院子。

林嘉却不在,她和杜姨娘的丫头一起往门子上去了——日常的绣活,都是托门子上的婆子送到外面铺子里寄卖的。府里许多仆妇丫鬟都是这么做的。

杜姨娘院子里几个人的绣活也都是这么处理的。

杜姨娘接待了南烛,听他说是凌九郎身边的小厮,颇是吃惊。待听了他的来意,心里划拉一番,便应下了。

等林嘉回来,杜姨娘给她看了银锞子,说了四房的人托付的事。

林嘉略有不安:“合适吗?”

杜姨娘道:“若只是三不五时地送一些,倒不用。但他们要的是日日,这种天长地久的事若不是事先谈好了报酬,仅凭一时脑子热便答应了,时候长了怎么可能坚持的下来?少不得要受累还落埋怨。似四房这般明晓事理,银货两讫的,大家都欢喜,反而干净利落,不容易有事。”

“既是点名要你做的,这银子你收着,攒着作嫁妆。”

也许是被杜姨娘拎着耳朵灌“嫁人”这件事灌得多了,林嘉也很喜欢攒嫁妆。

衣裳料子也好,刺绣也好,银钱也好,那种慢慢变多的感觉特别让人安心。

她收了银锞子,脆脆地应道:“好!”

既接了这差事,两个人就认真研究起来。

杜姨娘道:“说是只要素点,不要有肉馅的,也不要用猪油。”

“好。”林嘉拿了描花样的炭笔,把这些要求都录下来。

因为对方还要求尽量不重样,两个人就凑一起研究点心谱子,把六月剩下的半个月每天的花样给定了下来。

定好了,林嘉问:“这便动手吧?”

因南烛说每日早上便要。干点心保存时间长,只要不是梅雨时节,放十天半个月的没问题。

杜姨娘却道:“我想着,不若早上现做,人家既掏了钱,便给他们最新鲜的。”

四房的人出手大方,杜姨娘从接下这事的时候起,就决心把这事做好、做长久了,好好地帮林嘉赚这笔外快。

实是比做绣活来钱快,还轻省。绣活一做做一天,眼睛手指腰背都累。做点心也就是忙活半个时辰就能搞定了。

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事啊。

南烛回去给桃子复命:“我说让飞蓬去取,那位姨娘听说飞蓬是个才留头的,怕飞蓬不稳妥,摔了磕了什么的。她说反正林姑娘日日早晨能看到我,就让她捎过来。”

“也行。”桃子说,“反正梅林那里你去接。别让林姑娘和公子碰面,惹公子不高兴。”

南烛道:“我瞅着林姑娘从来不往北边去的。”

桃子点头:“她是个心里有数的。”

这些衣食住行的小事,自有身边的婢女操心。

凌昭身边桃子就是个能做主的,不需凌昭说什么,便把这事安排好了。

若没有这点眼力和行动力,又怎么能成为凌九郎身边的大丫鬟。

翌日一切顺利。

凌昭练完剑,茶已经煮好了,当作几案使用的大块湖石上除了茶盘,还摆了碟子。碟子里摞了四块点心,摆了个造型。

凌昭拈起尝了一口便赞了一句:“今天的点心不错。”

南烛邀功:“是今天早上新鲜现做的。”

凌昭又尝了一口:“这不是厨下做的吧?”

“是三房的林姑娘做的。”南烛禀道,“桃子姐使了钱的,讲好先做一个月试试。哦,我们只说是桃子姐爱吃。”

凌昭咀嚼着,点了点头。

☆、第 10 章

第10章

转眼就过了七八天。

林嘉当然不知道这些日子做出来的点心是入了凌昭的肚子。

往日里若只是为着自己吃,倒不至于日日都做,如今是为着人家托付的差事,头一晚准备好食材,每日里晨起上锅,半个时辰不到就能出锅。

这笔钱赚得委实轻松,她和杜姨娘还能日日都有新鲜的点心入腹。

小心地将新出笼的糕点装了食盒,林嘉喊了声:“我去了!”

杜姨娘隔窗应了一声。小丫头正伺候她洗漱。

杜姨娘本就手把手地教林嘉做糕点很久了,只以前做的次数少,练习就少。如今日日做,林嘉的手艺日益娴熟,早不需要她亲自指点了。

林嘉拎着食盒到梅林,没多久四房的南烛就从梅林深处穿行而出:“林姑娘。”

林嘉看到他眼睛就笑弯起来:“南烛小哥。”

两个人交换了装了新鲜点心的食盒和昨日的空食盒。林嘉嘱咐道:“这个原本是该放肉馅的,替换成咸蛋黄了,我尝过了,很可以。桃子姐若是吃不惯这个味,下次就不做了。”

林嘉在做点心这件事上,颇是继承了杜姨娘的天赋,做出来的东西哪怕用的不是常规的食材,调出来的味道都是不错的。

这些天她送来的点心,凌昭都吃得很干净。

南烛对她很有信心:“姑娘说可以,必定是可以的。”

林嘉深觉得九公子的人真是好说话。

真的,从九公子本人开始,到婢女到小厮,都这么好。也不是说别的房的人就不好,但的确九公子身边的人给人感觉特别的好。

“那我回去啦。”她说。

南烛道:“咦,姑娘今天不采梅露吗?”

“不采。”林嘉解释道,“你看今天天色阴沉沉的,三夫人说阴天里的露水草腥气重,她不喝的。”

南烛抬头看看,的确今天阴云多,空气也有点闷。

不过三夫人也真讲究。

待回到梅林空地里,煮好了茶,凌昭也结束了晨练,过来吃喝茶点。

姓林的小姑娘送来的点心不仅合口味,也看得出来十分用心地钻研过配方。桃子这事办得颇让他满意。

如今晨练之后享用茶点成为了他清晨的一段闲暇时光。

这些天看父亲的手札小品,窥视到的是跟京城官场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轻松,闲散,又愉悦。真个是悠然垂钓,看云卷云舒。

他忽然觉得释然,或许不该仅仅以上进、不上进便擅自给父亲的人生下定义。

“林姑娘已经回去了。”南烛手脚麻利地给他添茶,“今个阴天,三夫人嫌阴天的露水有草腥气。林姑娘今天就不用采梅露了。”

凌昭嘴角抽了抽。

他从前是不关心后宅和妇人的事的。但最近可能是太闲了,也是因为涉及到自己的母亲,多少还是关心了一下。

这位三伯母真是……

从前三夫人孀居,四夫人过着神仙日子,两妯娌是不大搭界的。忽然四夫人也没了丈夫,众人还以为二人的关系会比从前好一些,毕竟三夫人是过来人,多少会同情四夫人一些,四夫人如今亲历了,也该能体谅三夫人一些。

不料如今三夫人跟着四夫人一起日日跟老夫人晨昏定省的,却比从前对四夫人更冷淡了。

凌昭缓缓咀嚼口中食物,望着眼前湖面。

晴日里有晴日的美,阴天里有阴天的意境。水的颜色都变得不一样。

和父亲诗里写得一样。

凌昭站起来:“走吧。”

美景使人有画兴,待回到水榭,他铺开了纸,望着窗外湖景,动笔作画。

一副画一天里自然是画不完的。凌昭一上午的时间都用来干这个。午后歇了个觉,天色愈发阴郁了,空气潮湿。

凌昭刚醒,有种懵然的感觉,一时混不知岁月。

闲在家里,便是这样。京城的紧张节奏,仿佛那么遥远。

桃子来上茶点,凌昭揉揉脸:“到露台上坐会儿。”

桃子道:“是,屋里有点闷,露台上好点。”忙去张罗。

水榭书房外面还有个露台,直接接着水。

婢女们安置了躺椅,凌昭觉得浑身骨头都让她们惯得懒了。躺在躺椅上看着婢女煮茶,吃着点心。

明明书房里还有大堆的父亲的遗作等着他看,等着他分类、甄选、整理,可就是什么都不想干。就这么躺在躺椅上发呆。

内心里又觉得不行。

这简直就是父亲的生活。这不该是他该有的样子。

可实在舒服,就这么躺着,什么都不干,整个人放空,看天看水看梅林。

莫名一下午就过去了。平日里晚饭都是回院子里去用,今日里不回了。

白日里躺了一下午,到了晚上人精神了,告诉婢女:“今天歇在这里。”

掌了灯又开始夜读。

桃子颇是无语。

天黑了,杜姨娘这边却准备了一篮子东西给林嘉。有香烛,有纸钱。因今日,是林嘉的娘亲、杜姨娘的堂姐的忌日。

“小心点看路。”杜姨娘悄声嘱咐林嘉和小丫头,“等走过去了再把灯笼点起来,别让肖晴娘看见……”

走过去指的是走过前面的几个院子。

院子里都住着人,大部分都是孤儿寡母这种。只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前面院子里住的都是跟凌家沾亲带故的,都觉得自己才是凌家正儿八经的亲戚。林嘉这种姨娘的亲戚算什么。

偏杜姨娘虽然守寡,却是正经有个姨娘的名分,吃穿用度是姨娘的份例,比这些打秋风的穷亲戚还更好些。林嘉跟着受益。难免叫人不忿。

便总有眼睛盯着,想在人家凌府里私祭?叫那些眼睛发现了,便等着被人说道吧。

隔壁院子有个拖儿带女的妇人,她女儿叫作肖晴娘,跟林嘉年纪差不多。因是差不多,格外喜欢盯着林嘉。杜姨娘便是嘱咐林嘉小心她。

日落而息,寄人篱下的穷亲戚少有费灯油熬夜的。若在院子里祭,火光和烟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杜姨娘就让林嘉悄悄去远的、没人的地方设祭。

去哪呢,梅林最合适。大晚上的不会有人去那边,不容易被发现。又临水,也好灭火,不容易出事。

这个时间粗使婆子已经躺下了。虽是个粗使,却是凌府的家生子,杜姨娘不太使唤得动她。便自己亲自帮林嘉开门:“我守着门,早点回来。”

林嘉低声应了,带着小丫头溜着墙根摸黑夜行。

待小心过去了这一排院子,才晃着火折子将灯笼点起来,照着路,小心往梅林去了。

去年是在梅林那片空地上祭的。

如今那块地方是凌九郎晨练之地,林嘉怕明早被发现了纸灰,惹凌九郎不快,今年不敢再在那里了。

梅林这里她熟得很,带着小丫头去了靠近水边的地方。

娘亲的家乡也是有很多水的地方,离金陵其实也不算远,坐船几日便能到的地方。

但林嘉隐隐记得,娘亲还活着的时候,想念的不是家乡,是京城。

小时候哄她睡觉,别人的娘亲讲的都是小猫小狗小羊羔的故事。她的娘亲给她讲京城,讲皇宫,讲年老的皇帝、美丽的妃嫔,讲新年夜里的火树银花……

小丫头“噫”的一声打断了林嘉的回忆,她道:“对面怎么还亮着灯?”

林嘉遥遥看去,果然水榭还亮着灯。她迟疑了一下,道:“许是书房的姐姐们?”

灯油是钱,蜡烛更是钱。对面那光的颜色明显是蜡烛。小丫头咋舌:“主人不在,丫头晚上也敢这么点蜡吗?”

前年杜姨娘身边的丫头到年纪了,发出去配人了,才换了这个小丫头。一个守寡姨娘,这样的冷灶哪有人愿意来烧,能来的自然不是什么伶俐出色、见过世面的。

身边的婆子也是这样。

杜姨娘也不愿意把银钱浪费在这俩人身上,宁可攒着,以后多给林嘉留点,也不怎么给丫头婆子打赏。所以丫头蠢笨、婆子疏懒,杜姨娘也无所谓。

林嘉道:“四房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莫说林嘉和杜姨娘,便是她们两人所倚靠的三房也没法跟四房比。

虽然都姓凌,但十二郎是什么样子,凌九郎又是什么样子,瞎子也看得明明白白。

但不关她的事,林嘉找个合适的地方,摆好香烛果子,烧纸的盆不好携带,便用小铲子刨了个浅浅的土坑,点着了火。

林嘉知道自凌九郎回来后,水榭书房重新启用,因此会有灯光。但她没想到,此时在书房里点着蜡烛的,却正是凌九郎本人。

凌昭上午作画,下午放空了半天,晚上才又翻开了凌四爷的文稿。

待桃子小心提醒他该就寝了,他只挥挥手,眼也没抬。

桃子安静退出去,却跟南烛抱怨:“自到了家里,吃饭也不正常了,睡觉也不正常了。”

公子以前是个多么严谨自律的人啊。

南烛道:“那也没办法。”

别说公子,就连他这些天都觉得骨头有点松散了。从前在京城,他每天要为公子跑多少趟腿啊,现在几可以用“无所事事”来形容了。

连他都这种感觉,突然赋闲在家的公子肯定难受,且得适应呢。

凌昭不知道贴身的人在外面小声担忧地议论他。

他放下手中稿子,隐隐有点明白自己这几天不对劲的状态是怎么回事了。

是父亲的文笔太好了——那些生活的细节栩栩如生,那些字里行间的情绪像指尖拂过琴弦,带着余音,硬是把他拉进了那些错过的时光里。

强烈地代入了。

但当他一旦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就从中挣脱了出来,又回到了现实里,成为了他自己。终究他和父亲是不一样的人。

凌昭揉了揉太阳穴,起身伸了伸腰。

他习惯性地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外面却是一片漆黑。

憋了一天,都以为要下雨,雨却没有下下来。到了傍晚的时候,那些阴云散了,空气也变得爽朗起来。

抬头能看见月亮,半遮着,欲语还休。映在水中,有种凉意。

凌昭独自消化情绪。

他原不是这种看个月亮就伤春悲秋的人,还是父亲的文字对他造成了影响。

驱散了这些情绪,正准备转身,凌昭的目光忽然凝住,唤了声:“南烛。”

南烛和桃子都在外面听唤,闻声麻利地进来:“公子可是要就寝?寝室都收拾好了。”

凌昭却背着手,道:“你过来看看,对面怎么有火光?”

南烛咦了一声,走过去张望一下:“真的?怎地有火光?好像有人?好像还有灯笼?”

凌昭负手沉默了片刻,问:“对面的人在干什么?”

南烛不确定地瞎猜:“……烤地瓜?”

丫头婆子嘴馋了,偷偷找个没人的地方烤地瓜吃,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还有别的可能性,南烛是个机灵鬼,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敢说。怕触了主人的霉头,想含混过去。

凌昭凝视了片刻,却十分肯定地说:“有人在私祭。”

凌昭自己说了,南烛便道:“我去看看?”

府里正经的主人想祭谁都不必遮掩,正正经经请高僧来做法事都是可以的。

会私祭的,自然都不是正经主人。或者丫鬟婆子,或者寄居的亲戚。不管哪个,未得主人家允许,在人家家里干这个,多少都会招些不快。

但其实也不是大事。让小厮过去呵斥走便是了。

但凌昭却轻声说:“打上灯笼,我过去看看。”

南烛有点吃惊。但凌昭下了指示,他便立刻去打灯笼去了。

走在夜色里,凌昭抬头看看墨蓝色的星空。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亲自看看。

仿佛这一天的阴云都是为着夜里这一点火光铺垫。总还是父亲那些文字在影响他,总觉得彩云蔽月,水波清冷,对岸该有一段哀思……和一个与这哀思相称的人。

他想去看看。

其实也可能就是,睡不着,又太闲了。

☆、第 11 章

第11章

月光清冷,水光泛着凉意,火光却易让人陷入回忆。

娘亲走的时候林嘉已经很懂事了,至今还记得那时候的惶然之感。从此就彻底是无父也无母的孤女。

拭去眼角的泪,林嘉将最后一叠纸钱也填进去,看着火焰忽地旺了一下,转头叫小丫头去水边打水。

小丫头提着灯笼,拎着竹筒往水边去。

林嘉回过头来,双手合十,默默祷祝。

便在此时,安静的夜里忽传来枯枝踩断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地清晰,也惊悚。林嘉一个激灵,霍然回头。

大晚上的,梅林竟来了人。

身形矮的那个提着灯笼,身后跟着一个个子高的。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实不该有人的。夜幕,水边,香烛……这些凑在一起再加上看不清的人影,着实让人有些害怕。

“谁?”林嘉颤声问。

对面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有些诧异:“是林姑娘?”

这个声音最近太熟悉了,每日清晨都要打交道的,可知是人不是鬼,林嘉舒了口气起身:“南烛小哥?”

但南烛怎么这个时间到这里来了?林嘉随即僵住。

南烛打着灯笼,隐约能照出他的脸。但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个子高高的人,身形颀长,看不清面庞,只被微弱的光勾勒出清隽的轮廓。

但除了凌九郎还能是谁呢。

林嘉紧张地看了眼地上的香烛贡品和没烧完的纸钱,怯声问:“可是……九公子?”

南烛没再说话,微微侧身让开,他身后的那个人影开口了:“在祭谁?”

那声音低沉冷清,果然是那位凌九郎。

私祭被主人家捉个正着。林嘉垂下头:“今天是我娘亲的忌日。”

那个冷清的声音却问:“那是你的丫鬟?”

林嘉转头看去。远处有一盏灯笼停在那里,自然是小丫头打了水回来却发现有人来了,吓得不敢过来了。

她道:“是我姨母身边的。”

月色冷而朦胧。

月下的少女眉眼映着火光,一分紧张,两分怯怯,三分惶然,有一种无凭无依的单薄。年纪还小,还称不上人间绝色,但绝对是对得起这一分月色了。

只远处吓呆了不敢上前的小丫头,丝毫的护主之心也没有,让人心中生出不喜。

但她一个失怙孤女,还能怎样?给她片瓦遮风避雨,给她衣食不至流离失所,凌府已经做到仁至义尽。

这一刻,凌昭觉得“娇弱”两个字似也没有那么讨人嫌了。

或者该说是,这种无所倚仗的单薄感终究和那些炊金馔玉养大的造作的娇弱是不一样的,凌昭觉得可以给予一分宽容。

“少失怙恃……”他轻声呢喃,似有似无地叹息,“待会记得将火灭干净。”

林嘉肩膀都松了下来。

这是第二次感受到凌九郎的善意了。

她感激地福身:“多谢九公子宽宥。”

月色下那个看不清脸的影子好像点了点头,似乎又看了她一会儿,翩然转身而去。衣袂拂动,仙人似的,和她好像隔了人间。

南烛看了她一眼,追上去给凌昭打灯笼。

他们走了,林嘉才真的放松下来。小丫头也巴巴地跑过来,害怕地问:“那是谁啊?”

“是四房的九公子。”林嘉低声说,“别声张,小心把火灭了。”

两个人把火烛都灭了,又小心把坑填平了,掩盖了焚烧的痕迹,匆匆往小院去。

路上林嘉跟小丫头说:“就不要跟姨母说了,省得她又提心吊胆。”

因凌府的人若要怪罪,自然不会去怪罪林嘉一个孤女,自然是要怪罪到杜姨娘头上。

小丫头答应了,又说:“那就是咱们的探花郎呢,可惜我没看清脸。姑娘,你不是见过九公子?他生得是不是特别好看?”

林嘉道:“是的吧?”

小丫头奇道:“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怎么还“的吧”?

林嘉道:“我没敢看。”

小丫头懂了:“也是,换我也不敢看。”

林嘉道:“小声些。”

两个人轻手轻脚绕过前面几间院子,回杜姨娘的小院了。

杜姨娘还给她守着门呢,等两人回来了,才栓了门。问了问,林嘉自然说无事,便叹一回逝去的堂姐,摸了摸林嘉的头,一起洗漱歇下了。

清晨起来一看,天空里已经一丝云也无,今天可见是个好天气。

杜姨娘才起,林嘉已经麻利地做了点心。

这些事,杜姨娘也不刻意使唤婆子和小丫头帮忙。林嘉未来不知道会落到哪里呢,杜姨娘十分没有信心。因为她实在没什么能力给林嘉找个像样的婆家。若是日后要过着小门小户的清贫生活,没有奴婢使唤,要日日亲自操劳,不若让她现在就习惯。

杜姨娘的心思林嘉也是明白的。所以虽然院子里有婆子有丫头,但她不是她们的正经主子,也不怎么使唤她们。

能自己做的事就自己做。

杜姨娘推开窗,正看见林嘉提上了食盒。

林嘉看见小丫头正给杜姨娘梳头,一乐:“你手轻点。”

才说完,杜姨娘就哎哟一声按住头皮,无奈地回头嗔了小丫头一句。

这丫头笨手笨脚的,其实不太会梳头。但杜姨娘已经没了夫主,三夫人作为正妻还会梳发髻抹脂粉修饰自己的形貌,杜姨娘这样的寡妾已经完全不打扮了,日常就是梳个老气横秋又简单的圆髻。所以丫头手笨手巧倒也没什么关系。

小丫头缩缩脖子,其实倒也不怕。这两位主子没什么油水,但胜在脾气也好,都是和善人。不说打骂罚跪,便是掐啊拧啊这种小动作也是没有的。

最多嗔两句。

林嘉隔窗一乐。晨光照在她脸上,淡金朦胧。

长大了必是绝色。

看着她步履轻盈地走出去,杜姨娘失神许久,又叹息。

自己那堂姐也不过是中人之姿,还不如自己,怎地生出这般美貌的孩子来?

这般美貌,又无依无靠,以后又落到哪里?夫家可能保得她一生平安?

想来想去也无解,因为自己也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妾室罢了,唯有叹息。接过小丫头手里的梳篦,缓缓梳理一头长发。

按照规矩,林嘉是不往梅林北边去的,她把食盒放在一棵老梅树张开的枝杈上。只要等一会儿,南烛小哥就会来取。

果然没一会儿,南烛就来了。

只是今日他脸色不太对,眉头也拧着疙瘩,还捂着肚子。

林嘉奇怪道:“小哥怎么了?”

南烛揉着肚子哭丧着脸:“一大早肚子就咕 *** 地,好似有个老鼠在窜。”

分明是拉肚子的前兆,林嘉“噗”地一声,忙捂住嘴忍住,问:“是不是吃坏什么了?”

南烛正想回答,忽然面色大变:“啊哟!不行了!我!”

“姑娘帮个忙!”他语速飞快地说,“我们公子要是唤我,你替我应一声……告诉公子我去哪了!”

一边说,一边捂着肚子飞快地跑掉了。那个方向,正是园子里一处净房所在。

林嘉手里还捧着食盒没递出去呢,目瞪口呆地看着南烛一溜烟就没影了。

看看南烛消失的方向,再低头看看手中的食盒,又扭头看看梅林北边……

九公子是个金贵的人,他不喜欢被打扰。南烛小哥也是说“如果公子唤”就帮他应一声,那九公子没有唤人的话,还是不要打扰他比较好。

林嘉想清楚,还是把食盒又放回老梅树手掌般撑开的枝桠上,继续做自己的事。

只是不能像之前那样专心了,总是忍不住朝南烛消失的方向看两眼。担心他有没有带草纸,担心他肚子闹得厉害不厉害,担心他还不回来会不会被九公子责备……

担心了半天,南烛也没回转来,身后却传来了凌九郎的声音:“……可曾见到我的小厮?”

林嘉一惊,倏地转身,忙行礼:“九公子。”

林嘉和凌昭没有亲戚关系。凌昭不仅身份上是凌府的公子,他还是身有功名的朝廷官员。其实理论上来讲,要到秀才的级别才可以见官不拜。

不过人们日常里倒没那么讲究罢了。

凌昭剑反握在身后,额头微汗,对林嘉点点头,重新问了一遍。

或许是因为除了三夫人之外,林嘉其实没跟凌府其他正经主人打过交道,或许是因为凌昭身上光环太盛,林嘉遇到他就莫名紧张。定定神,才回答:“南烛小哥闹肚子,他去净房了。去得匆忙,不及报与公子,叫我等公子唤的时候替他说一声。”

南烛确实一大早就说肚子不太对劲。他说昨天夜里口渴,起来灌了半壶凉茶。

人有三急,这种事没办法。

凌昭瞥了林嘉一眼:“会不会沏茶?”

跳跃有点大,林嘉有点懵,磕磕巴巴地回答:“啊?……会,会的。”

声音小得像蚊子,毫无底气,让人听了耳朵痒,总想揉。

凌昭记得第一次听这小姑娘说话也是这样的。他点点头转身往回走,林嘉忙取下枝桠上的食盒,跟上他。

采了一半的梅露也只能先搁下,反正也不是必须日日给三夫人送的,先把眼前的对付过去才是紧要的。

只是九公子……话真少。

一路跟着走到梅林靠北的空地上,凌昭随意伸手一指:“那里。”

最大的那块湖石上摆着茶盘,有精致的茶具,地上还有红泥小炉,上好的银丝炭。

林嘉捧着食盒看了凌昭一眼,凌昭已经走到空地上,挽了个剑花,剑锋的光芒晃动,如青龙出水。

一直说九公子练剑、练剑的,林嘉只想象不出来文曲星怎个练剑法?如今见到了,只咋舌。那剑锋游走间隐有破空声,竟不似寻常的花拳绣腿,带着力量感和锋锐感,像是真功夫?

林嘉不敢多看,还记得凌昭唤自己过来是为了帮他煮茶,将食盒也放在湖石上。小心拨弄泥炉炭火。

林嘉烧上水,将杯盏都准备好,这才抬眼看去。

晨曦里剑光映成了一片,有点晃眼。

林嘉是外行人,自然是不懂剑法高低,但能感受得到速度和力量。更能感受得到其中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林嘉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里哪见过这个。她不由看得痴住了。

☆、第 12 章

第12章

林嘉可以说是就在凌府的内宅里长大的,她极少见到凌家的男子们。偶见,也是隔得远远的。几个年轻的凌家公子,更是尽量避开。

她其实可以说长这么大,几乎没接触过什么及冠了的男子。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至少这一点上,也和闺秀们差不多了。

说起来,林嘉和凌昭已经碰了几次面了,甚至昨晚还见了一回,但这却还是她第一次不回避地将凌昭看清楚。

若从杜姨娘那里论起辈分,林嘉和凌昭算是同辈。但林嘉这个年纪看凌昭,总会觉得他年纪很大,好像与自己不是一辈人。尤其凌昭少年便出仕,才二十三却已经为官多年,身上的气质与凌府里那些还在读书的少年公子们截然不同。

莫名给人一种仿佛大了一个辈分似的威圧感。

林嘉下意识地就把自己往小辈里靠,内心里把凌昭看作了凌老爷、凌五爷、凌六爷那一辈的人。当日初见,她对凌昭尚存有对十二郎那样的回避的心态,如今却全没了。

总觉得凌昭与她,纵然就在眼前,其实也隔得很远。不用像躲十二郎那样地回避他。

两个人之间,本就有一层看不见的壁,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水滚了,咕嘟声拉回了林嘉的注意力。

小泥炉放地上,林嘉忙蹲下,隔着布巾将水壶提起,将沸腾的水注入茶壶和杯盏中温壶温杯。待冲了茶,还要稍待片刻,等茶出了香味再提壶斟茶。

现在可不是冲茶给自己和姨母,是给凌九郎。林嘉也没用过这么好的茶具和茶叶,再不敢看凌昭练剑,全神贯注地沏茶。

待茶斟好,凌昭收了剑,走过来端起了茶盏。注目一看,汤色有些稠暗,香气也老了。这沏茶的手艺,比南烛、桃子都差远了。

凌昭眉头微蹙,看了眼林嘉。

小姑娘正怯怯等着他开口批评,紧张是看得出来的,显然是知道自己沏茶的手艺不行。

凌昭顿了顿,那到了舌尖上的点评就又吞了回去,什么也没说,撩开衣摆在矮一些的湖石上坐下,抿了一口茶汤,颔首道:“不错。”

林嘉虽不算聪敏,也知道凌昭这话水分很大。

守寡的三夫人喝茶都精致成那样,金贵如凌九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觉得她沏的茶能“不错”。这不过是九公子人好心善罢了。

就像一个宽容的长者。

嗯,昨晚也是这样。捉到她在他的家里私祭,他也没生气,只叮嘱她小心火烛,一定要仔细灭火。

紧张和局促褪去,林嘉的心里放松了起来。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甚至还对凌昭感激地笑了笑,蹲下去拨弄小炉里的炭,继续烧水。

凌昭坐在湖石上,能看到她的头顶和肩膀,很单薄,蹲在那里,小小的感觉。

他啜了一口茶,静了片刻,问:“刚才发什么呆?”

“啊?”林嘉懵然抬头,看到凌昭的侧脸,先是茫然,而后忽然醒悟过来,凌昭问的是她看着他发呆那一会儿。

他明明在练剑,怎么竟还会看到!

林嘉脸上微热,想搪塞过去,又不想对凌昭说谎。

从第一次见面,九公子就一直在释放善意。林嘉不想对对她好的人撒谎。

“我在看九公子练剑。”她顶着发热的脸颊,鼓起勇气说,“九公子,真好看。”

凌昭转头,视线投到林嘉的脸上。

小姑娘抱着腿蹲在地上,仰着脖颈迎视他。

那一句“真好看”让她有些脸颊发热,眼中却是一片赤诚。

她身无长物,对一直对她释放善意的人无以为报,只能奉上发自内心的真诚的赞美。

无关风月,毕竟年纪还小。

凌昭微微一笑。

“你也很好看。”他说。

林嘉蹲在地上仰视着凌昭。

类似这样对她容貌的称赞,十二郎也说过。他眼带痴迷说,“你生得真好看”。

当时林嘉又羞又恼。还得忍气吞声,先敷衍再逃跑。

但九公子说出来,与十二郎全然不同。

他握着玉瓷杯盏,在晨曦中微笑,眸中一片清明,只是简单地做一个陈述。算是对她那句“真好看”的回应。

光风霁月,无关男女。

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美而不自知”。林嘉一直都知道自己生得好看。

但被另一个外貌气度都如此出色、又是公认的才华横溢的人这样坦诚赞美,还是令人说不出来的愉悦。

林嘉的眼睛弯了起来,露出快乐又带了点羞怯的笑——是被称赞而生出的羞,非是因情愫而生出的羞。娇嫩的脸颊上好像染了朝霞一样。

凌昭把视线移开,投向放在一旁的食盒,道:“点心帮我装在碟子里。”

林嘉一怔,道:“那个是桃子姐……”

是桃子给过钱的。

已经被撞见了,也就不遮掩了。凌昭抿了口茶汤,道:“给我的。”

林嘉明白过来,捂住了嘴。

凌昭横了她一眼:“怎么了?不行?”

林嘉慌张摆手:“不是不是!”

“要知道是给九公子的,我就该请姨母亲自下厨做的。”她懊恼地认错。

但凌昭这些天一直吃着点心的味道不错,他挑眉:“你做的不行吗?”

林嘉嗫嚅:“但是,我、我做的没有姨母做的好……”

凌昭吹了吹茶汤的热气,抿了一口,道:“以后说话大声些。”

林嘉:“……?”

“似你这般说话,”凌昭转着手中的茶盏,缓缓道,“简直就是在告诉别人,你是个好欺负的,快来欺负你。”

每次听她说话,都觉得耳朵发痒难受。

“我……”林嘉脸涨红,“我……这是天生的。”

真的,就这么大点声音,没办法。

林嘉也不是不会说话的人,虽然在凌昭面前总会有些紧张,那是因为九公子是文曲星下凡,谁在他面前能不紧张啊。但在别人面前,林嘉也是很会说话,嘴巴很甜的。

只这声音大小,天生的,她有什么办法。

凌昭侧头看她。

“下次说长句子前,”他说,“吸气,收腹,气沉丹田。发声的时候缓缓吐气。气息不绝,音量便绵绵不绝。不至于越说声音越小,到句尾吞了尾音,给人一种中气不足的感觉。”

林嘉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丹田。

凌昭看着地上蹲着的一团,挑眉道:“站起来试。”

他说话自有威压,林嘉乖乖地就站了起来。手按丹田,吸气,收腹。

“缓缓吐气,跟我说话。”凌昭问,“今天的点心是什么?”

林嘉试着照他说的吐纳:“是荷花酥,早上现烤的。”

这样吐气,果然气息绵长了许多,声音听起来不“虚”,“实”了许多。

凌昭手掌勾了勾。

林嘉眨眨眼。

凌昭看了眼食盒。林嘉反应过来,忙开了食盒。再一看,茶盘里有一只和茶具配套的玉瓷竹叶纹的碟子。

刚才看到的时候还奇怪这只空碟子是做什么的,现在知道了,是给凌昭装点心的。

林嘉小心地用帕子又擦了擦手,才将荷花酥一块一块摆在碟子里。

凌昭道:“四块就够了。”

林嘉“哦”了一声,便将四块荷花酥摆成了菱形,将竹叶纹的碟子往凌昭面前挪了挪。

荷花酥绽开花瓣,一层层地,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层。看得出来做的时候是用了心的。

凌昭拈起一块,咬了一口。

清甜,不腻。油和糖都把控得特别合他的意。

他把一块吃完,道:“以后你做就行,不用换人。”停了停,又道:“若缺什么食材,到水榭那边找桃子或者南烛。”

转头见林嘉一直看着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分明有很多好奇。

凌昭拈起第二块荷花酥,顿了顿道:“我守孝茹素,胃口不太好,正经饭食用得少了便易饿,所以用些点心。”

真多余,为什么要跟这个小姑娘解释。

果然解释完,便看到她那种眼神。就跟很多人一样,带着一种怜意。

凌昭淡淡地移开视线,咬了一口点心。

万幸那女孩子只低声应了一声“好”,旁的什么都没再多说。

凌昭是极为讨厌妇人们围着他抹眼泪的。让人打心底里烦躁。

小姑娘这样安安静静地就很好。

有脚步声快速地接近。还以为是南烛回来了,结果来的是飞蓬。

“公子。”他唤着,三步两步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

凌昭奇怪道:“怎地是你,南烛呢?”

飞蓬嘿嘿一笑:“他闹肚子呢,一时半会消停不了。他怕公子跟前没人听唤,给扫园子的婆子塞了个大钱,叫她去书斋喊我,叫我赶紧过来顶上呢。”

凌昭嘴角抽抽,一瞥间见到林嘉又蹲在地上拨弄小泥炉里的炭,她抱着膝盖把下半张脸埋在手臂里,显然也在忍笑。

心情忽然就愉悦了许多。

“过来。”他唤了飞蓬上前,“去替了林姑娘。”

林嘉忙又站起来,将拨火用的小火钳给了飞蓬。

飞蓬眼睛一扫,湖石上有茶水点心,凌昭已经在用,立刻嘴巴甜甜地道:“多谢姑娘。”

凌昭也颔首:“有劳你了。”

林嘉道:“九公子不必客气……”

凌昭:“吐气。”

林嘉肩膀一板,吸气吐气,道:“九公子不必客气。”

果然声音听起来洪亮了些,气足了,比那蚊子似的声音好多了。

凌昭微微颔首。

☆、第 13 章

第13章

林嘉抱着半空的瓷瓶和空食盒,开心了一路。

她做的点心原来竟然是给凌九郎的,凌九郎还很喜欢吃。

她是做梦都想不到凌九郎是这么可亲的一个人。她以为文曲星必定是高高在上不接人气呢,万万想不到凌家九公子竟然这么地接地气。

回到小院的时候,婆子在门口嗑瓜子,杜姨娘带着小丫头开着窗子在榻几上描花样子。见到她回来,杜姨娘隔着窗棂奇怪地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三夫人留你了?”

林嘉张嘴想说她今天跟凌九郎说话了,还给凌九郎煮茶了,凌九郎还喜欢吃她做的点心,还叫她说话大点声。话到了舌尖上打了个转,变成:“南烛小哥闹肚子,我等他来着,耽误了时间,就没去三夫人那里。”

杜姨娘不许林嘉跟凌府的年轻公子们有瓜葛,刚回到府里不久的凌九郎自然也在杜姨娘“不许”的名单上。

林嘉没法跟杜姨娘解释,其实凌九郎和其他那些年轻公子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如十二郎和其他的年轻小公子,可以说他们是和林嘉年纪相当的“少年”。

但九公子,他……他是一个及冠了的“大人”啊,根本是不一样的。

但林嘉内心里试图组织语言,却发现这种感觉没法跟别人说得清。

在杜姨娘的眼里,凌九郎和其他公子一样是个年轻、未婚的男子,是要重点回避的对象。

林嘉更不敢让杜姨娘知道,原来她收的是凌九郎的钱,做的点心是入了凌九郎的腹。若杜姨娘知道了,必会感到烦恼——无论是继续跟凌九郎打交道还是结束这笔交易,都叫人好生烦恼。

还是不要让她烦恼吧。

林嘉和杜姨娘相依为命,还是第一次对杜姨娘有所隐瞒,心脏怦怦直跳,只怕被她发现了。

幸好杜姨娘的注意力都在花样子上,隔着窗说:“那就明天再去,正好明天多做些点心,也给三夫人一并送去。这两天暑气盛,三夫人一定没胃口吃饭……你过来看看这个花样子,这是个新样子,我们描下来,你给三夫人绣一副鞋面。”

三夫人虽守寡却也是嫡子媳妇,她过的是精致日子,用的都是好东西。

林嘉和杜姨娘没有足够好的大块料子孝敬她,给她做的绣活都是鞋面、帕子、荷包、袜子这些小件。

见瞒过去了,林嘉松一口气,忙应道:“哎!”

进屋一起描花样子去了。

凌昭回到书斋,继续昨天未完成的画作。

涂抹几笔,忽然顿了顿。看了看窗外,一个大晴天。再看看昨日动笔的画,原是想画一副烟雨湖景的。

凝目了片刻,凌昭又落下笔,在景的上方添了一弯月亮。若隐若现地藏在云彩后。

笔尖向下移动,落在湖对面的林中,微动……片刻后,林间便有了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对月跪拜。

寥寥几笔,烟雨湖景便成了月下湖光,而那藏在林中的纤细身影,若不把鼻尖贴近了,或者不拿着海运贩来的外藩的水晶放大镜,根本看不到。

凌昭欣赏片刻,满意地一笑。

杜姨娘掐着日子,觉得该给三夫人做一回点心了。孰料阴了一天没下来雨,晴了一天阳光灿烂,等杜姨娘想早起亲自给三夫人做点心的这天早晨,竟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杜姨娘便道:“算了,明天给她做。”

又问林嘉:“桃子姑娘那边还要做吗?”

这还是桃子给了钱之后第一次遇上下雨天。当时也是疏忽了,没有对这个做出约定。

林嘉道:“我来做,你接着睡。”

杜姨娘道:“当时该多问一嘴的,我没想到这一茬。我觉得倒也不必,当时那小哥跟我说,顺带手捎到梅林就可以,这下雨想来九公子也不会去梅林了,也就没有捎带手了。要不然别做了,大不了明天做双份。”

但林嘉非常清楚这点心其实是给凌昭的。她道:“答应了人家的,不太好。”

杜姨娘问:“那你还要冒雨给她送过去?”

林嘉不答,只一笑。

杜姨娘嗔道:“唉,行吧,反正也是收了人家的钱的。”

林嘉道:“明天又是旬日了。三夫人的那份我也一并做了,待会给她送去。”

杜姨娘:“噢,对。”

林嘉催她:“你快去睡。”

阴雨天气,被窝有种说不出的诱惑。杜姨娘打个哈欠,又睡回笼觉去了。

丫头婆子也都懒着,连个影子都不见。林嘉一个人在小灶房里鼓捣。

食材前一天晚上就弄好了,还有原本给三夫人准备的,量还多了。

林嘉麻利地生火、烧水、上锅,蒸了一锅凉糕出来。虽是凉糕,刚蒸出锅自然是热腾腾的,林嘉自己剜了一块,趁热吃了。

才散了热气装了食盒,正取伞,院子口有人叫门。

院子就这么小,听得清清楚楚,林嘉忙去开门,果然是南烛。

“小哥怎么过来了。”林嘉忙请他进来。

南烛收了伞,站在院门檐脚底下跟林嘉说话:“姑娘今日可做了点心吗?”

“当然。”林嘉与他心照不宣,“正想给桃子姐姐送过去呢,小哥来得正好。”

南烛眼睛笑弯,觉得林嘉十分地上道。

昨日他回来,飞蓬说他赶到的时候是林嘉在给公子煮茶,公子在吃点心,还和她说话。想来林嘉都知道了,

公子其实也不想声张,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茹素胃口不好,又不喜欢吃老太太喜欢的卢旺娘子做的点心,还另找了人做。

她这样知趣最好。

待接了食盒,南烛还向林嘉道谢:“昨日多亏了姑娘。”

林嘉想起他昨天的窘态,忍笑:“后来可挨骂了?”

“倒没有。”南烛嘻嘻一笑,“我们公子平时严厉,若做错了事会挨罚。但生病闹肚子的事不会。”

林嘉诧异:“九公子很严厉吗?”

林嘉真的没觉得。

最开始只觉得有些冷,可毕竟刚经父丧,便是冷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便是这样,还一次两次地对她宽和包容。

她长在凌府里,涉世不深,可也见过下人间的人情冷暖。

在她心里,凌昭就是个很和善心很好的人。

南烛眨巴眨巴眼。

昨日里,飞蓬说,林姑娘沏茶的手艺真不怎么样,上好的老君眉都给烫老了,公子竟然也不嫌弃。他想给公子重新弄过,公子竟然说“不用了”。

可公子是一个对身边人要求多么高的人啊。

“嗐。”南烛笑道,“严不严地,我们做下人的,都得尽心尽力才是。”

不但回避了这个话题,还眼睛一扫,视线扫过空空的院子:“林姑娘这院子里……没人吗?”

这个“人”自然不是指杜姨娘。

林嘉也不尴尬,她反正本就不是正经主子,只笑道:“都还在睡。”

南烛笑了句:“真是的,下雨天就是想睡觉。”

林嘉笑:“可不是。”送他走了。

转回来自己再取了伞,给三夫人也送点心去了。

南烛打着伞,提着食盒回到了书斋。

便是这样令人困顿的阴雨天,凌昭也不曾晚起。他的作息还是一如既往地规律。

既不能在外晨练,便在书房里打了两趟拳,舒活筋骨。待收势,桃子已经煮好了茶,南烛回来的正是时候。

两趟拳还不足以出汗,桃子还是殷殷递上手巾,凌昭也接过来抹抹额头,习惯使然罢了。

见南烛拎着食盒进来,他把手巾扔还给桃子,问:“今天是什么。”

“是凉糕。”南烛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林姑娘特别嘱咐了,今天阴雨,她便没敢把热气全散透了,温热着吃其实最好,应今个的天气。公子若是不喜欢,就再放放,凉吃有凉吃的爽口。”

凌昭只招招手。

南烛换好碟子端过去了。

普通的米糕,用一种米、两种米的都有。凌昭打眼一看,林嘉这米糕,用了四种米。浇的汁、杂的馅料又不同,显然是分了咸甜口。

下面垫的荷叶却不是干荷叶,竟是碧绿的新鲜荷叶。一看就知道是昨天至少下午以后采的,要保持这种鲜绿的色泽,就得用沁凉的井水澎一个晚上。

小姑娘真的是很用心。

还可能,知道是给他的之后,更用心了。

想起那个蹲在地上拿着火钳仰头看他的女孩,凌昭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其实只要没那么多心思,女孩子还是很可爱的。家中的妹妹们就都挺可爱的。

只要,没那么多心思。

凌昭生就一副利眼,又官场磨炼七年,最腻歪那些一眼就看破,当事人还要遮遮掩掩的小心思。

想来,对林嘉的好感很大程度就是来自她的简单吧。

那女孩子生了一副好眼,纵脸上绷着,一双眼睛也仿佛会说话。惊吓、惶急、担忧、惊喜、感激、欢悦……统统都写在了眼睛里似的。

银匙剜下一块填进嘴巴里,味道是林嘉一贯的清淡风格,十分地合凌昭的脾胃。

舌尖细细品着,却听桃子道:“我还担心她今日不做了呢。也是我疏漏了,当时并没有跟她说好刮风下雨的日子怎么处置。”

南烛道:“姐姐真是多虑了,我去的时候林姑娘已经起早做好了,我瞧着她有自己送过来的意思。”

他道:“我还以为得有人给她搭把手呢,哪知道都是她自己动手。丫头婆子,俱都还没起呢。”

银匙刚刚又插入凉糕中,凌昭撩起眼皮:“府里的下人,这么懈怠了吗?”

☆、第 14 章

第14章

南烛和桃子都一个激灵。

凌九郎要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合意了,动作起来,就要有人遭殃。

“哪能呢。”南烛忙找补,“咱们府里,向来规矩分明的。”

凌昭又填了一口凉糕到嘴巴里,缓缓咀嚼。视线却没有离开南烛,耐心地等他的说辞。

“就是,嗐,杜姨娘一个孀居的姨娘,住得也偏些……”南烛绞尽脑汁,“林姑娘,我看她也十分习惯了,想来不是一天两天这般了。毕竟她身份也……”

凌昭缓缓垂下眼。南烛和桃子都松了口气。

凌昭却在想,那个女孩子的身份的确十分尴尬——妾的亲戚,委实算不上正经亲戚,比之打秋风的亲戚们身份都差了一层不止。

下人们慢待她,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她自己也硬不起来腰杆,就连说话都是那样声如蚊蚋。不知道她来到凌府几年了,本就是未及笄的年纪,想来就是在这样的自我认知和环境中长大的,所以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种娇怯的气质。

凌昭又剜了一块凉糕,这一次换了一种味道。

很用心,味道很好。

凌昭咽下去,又撩起眼皮:“杜姨娘为什么不住在三房?住在那里?”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当时没在意。现在莫名有点在意,想知道原因。

然而桃子和南烛都不知道。南烛只是个半大小子,桃子跟林嘉打交道的时间短,只来得及打听一些必要的信息。

“去弄清楚。”凌昭道。

南烛和桃子一起低头应道:“是。”

身份是一回事,使唤不动下人还有一层原因是钱没到位。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的糕点做得很好。”凌昭吩咐,”下个月多给她些报酬。”

桃子应道:“是。”

能在凌昭身边贴身伺候,南烛自然是个脑子活的人。

但他到底年纪小,此时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公子为什么要管杜姨娘为什么住在那里”?

只他当然不敢问。头垂着,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只看见桃子的衣角和一截鞋面。

待两个人退出来,他悄声问了一句。

桃子“嘿”了一声,突然拧住了南烛的腮肉。

南烛吃痛也不敢叫出声,唯恐惊扰了里间的凌昭。被桃子拧着腮肉拎到了外面屋檐下。

淅淅沥沥地还下着雨呢。桃子借着雨声掩盖,低声教训南烛:“就你聪明是不是?公子做什么需要你去问‘为什么’?”

“嘶~姐姐快放手!”南烛低声求饶。

桃子放开了手,呵斥:“公子叫你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做该做的,闭好嘴巴。公子的心思,别猜,别问,不是你该管的。“

南烛揉着被拧红的腮肉,缩了缩脖子:“姐姐别骂了,我知错了。这就去。”

说完抄起廊下的伞,一溜烟地就跑了。

桃子隔着雨帘笑骂了一声。

哪知道不用南烛打听,凌昭第二天就知道为什么了。

却说林嘉送走了南烛,拎上另一个食盒,撑着伞去给三夫人送点心去了。

府里的老太太宽容慈爱,凡这种天气,都免了儿媳们的请安。三夫人这会子还没起身呢。

她贴身的妈妈接下了点心,还夸了林嘉:“正说着这两天没胃口呢,还是杜姨娘想得周到。”

林嘉自然要嘴甜地客气两句,顺带恭维一下这位在三房里有实权的妈妈。

今天看样子反正是见不着三夫人了,待想要告辞离开,妈妈看看天,叹道:“日子过得真快啊。明天又是旬日了。”

林嘉心中明白。这也是她为什么提醒杜姨娘明天是旬日,今日赶着给三夫人把点心做出来的原因。

凌氏一族在金陵城外聚族而居,族学设在那里。未取得举人功名的族中子弟都在那里读书。

金陵凌府里的十二郎和兄弟们也都在族学读书,还有一些亲戚故旧家的子弟在那里附学,譬如住在林嘉隔壁的肖晴娘的弟弟。

金陵城凌府的这些少年们日常并不回家的,一总都住在城外族学里,旬日才回。明天便是旬日,十二郎大约今日傍晚时分就会回来了,明天会在家休息一天。

又是林嘉该回避的日子了。

林嘉乖巧地说:“姨母得了新的花样子,我赶着要给夫人做副新鞋面。明日里先不去采梅露了。”

明示了自己会老实在院子里待一日,明日不会过来三房的院子。

妈妈满意地点点头,嘱咐她:“记得鞋面的线选好了,颜色不要太亮了。”

“妈妈放心。”少女笑靥如花,“我晓得的。”

三夫人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其实若没有十二郎这破事,留林嘉这样一个漂亮的少女在身边解闷也挺好的。

可到底还是嗣子更重要。

妈妈回头再看一眼林嘉离去的背影,暗青的裙子,鹅黄的伞,纵衣裳的颜色沉暗了些,也挡不住青春窈窕的感觉。

若真是亲戚的孩子这妈妈也就不想了。但林嘉不是正经亲戚,妾室的亲戚罢了。

妈妈便忍不住想了一想。

待三夫人起来了,慵懒梳头,望望外面的天,想起从前自己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如今被四夫人带得又重新过上了在婆婆跟前立规矩的日子,不由心中生了怨气。

下雨的日子得看心情。心情好,那便是听雨饮茶;心情不好,那便是没有胃口。

好在妈妈端上了精致的米糕,用了四种不同的米,还有馅料,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三夫人尝了一口就十分确定地说:“杜姨娘做的。”

妈妈赞道:“夫人这舌头真灵。”

三夫人叹道:“还是她做的合我脾胃,卢旺家的做的,就是老太太喜欢。”

妈妈道:“她是咱们的人,夫人想吃,使唤她做便是了。”

三夫人白她一眼:“显得我是个什么缺嘴没见过好东西的似的。”

妈妈掩口一笑,打发了婢女,跟三夫人说私房小话。

“小林那孩子,真是出落得愈发有模样了。”她道,“年初看着还像个孩子似的,这暑气才消了点,看着竟仿佛大姑娘了。”

“可不是。”三夫人也感叹,“要说杜姨娘,也不是不好看,只小林也生得太漂亮了些。”

也难怪十二郎会惦记。

“说起咱们十二郎……”妈妈小心斟酌着说,“也是到了该订下来的年纪了。”

三夫人的脸拉了下来。

“订什么。”她恼道,“不立业怎么成家。”

“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如十四郎。十四郎比他还小,都有了秀才的功名了。他到现在还没有过院试。”

三夫人这一恼起来就头疼。

妈妈忙端茶给她,又帮她顺气:“莫生气,莫生气。也就是咱们家眼光高,旁人家里这个年纪考院试那才是正常的。别说十几岁,二十几三十几四五十还在考的都有。”

三夫人更幽怨:“你也说了那是旁人家,咱们是什么人家。你看人家九郎……”

这下轮到妈妈头痛了。

“我的夫人啊,咱们换个人比行不行?”她无语道,“凌家这一辈,也就一个九郎。便是从大郎到八郎,也没一个能和他比肩的。按说大郎才是承重孙,都没九郎受看重。”

三代中有一个凌九郎这样的,就又能旺三代。

好说歹说,把三夫人劝下来了。妈妈道:“十二郎如今大了,也是知慕少艾的年纪,你再压着不给他订下来,怕他心里有怨……”

三夫人也有苦衷:“我非是存心压他。只凌家旁的儿郎都有父亲撑腰,他没有。身上没有功名,纵是去说亲,又拿什么去说?又能说到个什么样的?他虽不是我生的,我也拿他当个亲儿子看的,自然希望给他说个好的,可你知道……”

妈妈劝道:“你的这份慈母心,苍天可表,可也不能藏着掖着,不若与他摊开了说。人呐,就怕话说不明白反落了埋怨。”

这是良言,三夫人纳了,叹息一声道:“你说的对,我与他好好说说。”

要这个嗣子,于凌三爷是有香火,于她是后半辈子的倚靠。原就是想要个与自己亲近的,否则为什么舍了凌三爷嫡亲的侄子们不要,要从旁支里过一个。

若反养出了怨恨,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妈妈话还没讲完,她凑近三夫人,放低了声音:“还有一个事,十二郎对小林……”

三夫人的眉头蹙了起来:“她不行!不成的话,打发她出府。”

“先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妈妈却笑了,“我想的正相反。”

妈妈说:“十二郎看上小林那是明明白白的,也不必我多说了。”

“她自然配不上做你的媳妇,十二郎的正妻。”她鬼鬼祟祟地说,“可要是做妾呢?”

三夫人顿住。

妈妈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还小呢,还不急。她和杜姨娘连垂花门都出不去,想给她说亲事除了咱们再没有别的路子可走。我寻思着,等十二郎过了院试,便好给他说门好亲事,尽快给他完婚。成了家才能真正在你身边扎根。”

“小林呢,压压她,反正她小,压两三年也没事,等十二郎成亲了,咱们把小林给他做妾。”

“咱们这般掏心掏肺地对他,我不信十二郎能不把你当亲娘看。”

嗣子终究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不管怎么掏心掏肺催他上进,总是不得他亲近。三夫人一直心里也明白。

此时听了身边妈妈这一番谋划,三夫人不由怦然心动。

“这主意好。”她想了想,补充道,“不若现在就告诉他,想要小林可以,先给我考过院试,拿下秀才功名。若拿不到,什么都别想。”

今年院试的时间官府已经张贴发布,定在了七月底,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妈妈十分有信心:“这么大的饵吊着他,不怕他不用功。”

☆、第 15 章

第15章

十二郎果然在傍晚时分回到了凌府。先和兄弟们一起去拜见了祖父、祖母,再去给他礼法上的母亲凌三夫人请安。

哪知道就被这天降的馅饼给砸晕了!

十二郎声音都颤了:“母亲说的可当真?”

三夫人正色道:“这等事,我岂会拿来开玩笑。”

十二郎只觉得晕眩。他这母亲,竟许诺将来可以为他纳了林嘉为妾!

十二郎睁大眼看他这位母亲,他被过继来数年了,平日里对这位母亲,只觉得严厉。知道她望子成龙,时间久了不免又倦又惧,始终与她亲近不起来。

此时此刻再看她,却觉得是从未有过的大方慈爱。

十二郎还不过是个少年,这些内心的变化都具现在了脸上,被三夫人和妈妈瞧得清清楚楚。

妈妈给了三夫人一个眼神。

三夫人回了她一个“别急”的眼神,轻轻地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于水汽中满意地瞧了十二郎的呆样一眼,放下茶盏,冷下脸来:“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刚才便说了,这事是有前提的……”

“儿知道!”十二郎终于回过神来,激动得满脸通红,站起来向三夫人深深揖下去,“若不考取功名,怎敢劳母亲为儿的婚事操劳。儿、我今次定要拿取功名回来孝敬母亲!”

三夫人也是第一次对这个嗣子这么满意。她微微颔首:“该说我都说了,我的一片心你懂就行。读书的事我也帮不上你,只你记着,你父亲若不是身子不好不能长途跋涉参加科考,绝不会止步于乡试。他若是能去京城科考,定不会输给你大伯、二伯和四叔的。”

以前十二郎最怕三夫人给他念叨这一套。他又不是凌三爷亲生的,凌三爷再满腹才华也传不给他。

现在听着,却只觉得满耳都是激励。以前还是误会这母亲了,她终究是个好的,这一番安排,实在是拿自己当亲儿子看了。

十二郎心中又激动又感动,当即便指天立誓,一要发奋读书考取功名,二要全心全意孝顺母亲。

说到动情处,母子两个都红了眼圈。自过继以来,头一次这般心心相贴,互相满意。

十二郎出了三夫人的正院,只觉得恍恍惚惚,实在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他回到自己的跨院,按说就该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才是。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满脑子想的都是林嘉的精致眉眼、娇靥桃腮。

哪看得进去书。

终于把书 *** 扣在了桌上,站起来,喊了自己的僮儿要出门。

大丫鬟问了一嘴,他知道这都是三夫人放在他身边的眼线,只道:“太热了,静不下来,我走走。”

糊弄了婢女,却带着僮儿一路悄悄地来到了凌府西外路那一排低矮的院子。还好下午雨停太阳又出来,已经把土地都晒干,路上倒不滑。

到了那里,叫僮儿去叫门,无论如何想见林嘉一面,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十二郎这样骚扰林嘉也不是第一次了,僮儿跟杜姨娘的婆子很熟。

僮儿爬在墙头朝婆子的窗户上丢小石子,丢了四五颗,婆子果然出来了。鬼鬼祟祟地开门探出个头,见到十二郎,顿时头痛:“十二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僮儿上去就塞给婆子一把铜钱,十二郎低声道:“我想见见林妹妹。”

婆子吓得直往外推:“那不行!我们姨娘下了死令的!再说了,叫三夫人知道了,也得打断我的腿。”

杜姨娘为什么会从三房的跨院里搬出来,婆子可是清楚得很。要说起来,这里面还有她的掺和。要不然,十二郎怎么就那么容易知道林嘉的行踪,造出那么多的偶遇。

做下人的,若没有赏钱,就得想办法赚外快,否则单靠那点月钱哪够呢。

“妈妈再疼我一次。”十二郎低声央求,“就帮我喊她出来。”

婆子无奈道:“我是能去喊,可也得人家肯出来啊。林姑娘最怕的就是十二公子你了,喊是决喊不出来的。”

那钱不敢收,可实在是温热诱人,推得便也不是那么坚决。

十二郎把钱又推回去,恳求:“妈妈想想办法,我就明天一日待在家里,有什么办法能见上她一面?”

他一回来林嘉就躲着他这件事,十二郎还是有点自知的。最近一次与林嘉见面,还是因为林嘉以为他在前面凌四爷的葬礼上不能脱身,他却悄悄溜进了内宅才拦到林嘉。

正常情况下,每到旬日他放假回来,林嘉就缩在这院子里守着杜姨娘不出来。她们姨甥两人对他是百般提防。

但那是因为以前三夫人不同意。

现在三夫人都把林嘉许给他了,杜姨娘和林嘉若知道了,一定会改变态度的!

想着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林嘉,十二郎就浑身发热。

婆子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如今四房一个贪嘴的大丫鬟使钱在林嘉这里订点心的事,婆子也是知道的。

大丫鬟们在内宅里便是下人们的顶层,她们不仅体面,手面还阔绰。一个个都过得跟副小姐似的,舍得花钱买好衣裳料子或者胭脂水粉、吃食都不稀奇。

为这个,林嘉不管要不要给三夫人采梅露,每日里都要往梅林那里去。

婆子把钱抓紧,不动声色道:“这样吧,且看明日天气。只要不下雨,我想办法哄着她去梅林那里。但公子可千万别把我卖了。”

十二郎不知道婆子把林嘉每日必去梅林偷梁换柱成她哄她过去,只千恩万谢:“妈妈恩德我记得!来日定报!”

婆子道:“小声些!快快回去,明日看天,若下雨我也没办法。”

又告诉了他大概的时辰。

十二郎欢欢喜喜地回去了,一夜好梦。梦里中了状元,着了喜服拜天地,左手是妻,右手是妾。

那妾抬起头,明眸含水,清丽娇美,不是林嘉是谁。

第二日醒来,见是个好天气便精神一振。换了干净的亵裤,一番捯饬,想打扮得好看些去见林嘉。

三夫人这个人生活中有许多矫情,银钱上却并不吝啬,对十二郎这个嗣子一应的待遇都比照着凌家其他的公子来。

作为嫡子媳妇,她嫁妆颇厚,又只有这一个儿子,十二郎的日子甚至比五房、六房的兄弟们还更宽裕一些。

他兴冲冲在衣裳中挑拣一番,若不是打理衣物的婢女提醒了一嘴“还在四爷的孝期里”,他差点就选了一件粉色绣花的鲜亮衫子。

最后好歹挑了件燕尾青的罗杉,虽然鲜亮些,却不是红、粉色调,不忌讳。

束上丝绦,悬上玉佩、香囊、荷包、金五事,头发用油膏子抿得一丝不乱,对丫鬟说“给母亲请安去”,便带着僮儿急匆匆地出门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

林嘉把今日份的点心交给了南烛。南烛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递给林嘉:“这是下个月的。”

林嘉一入手便微讶——这分量压手。她忙道:“这太多了。”

“不多,毕竟是给我们公子的。”南烛道,“原先也不是存心欺瞒姑娘的,只公子守孝呢,不好叫外人说嘴,才用了桃子姐的名义。如今姑娘既知道了,还请尽用好材料,缺什么尽管与我们说。”

这么说就合理了。毕竟这个府里哪一个主子不是炊金馔玉的。

林嘉立刻保证:“一定都是上好的食材。”

南烛龇牙一乐,转身北去。

林嘉也转身向南,准备回去了。

哪知道才踏出梅林,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就看见十二郎朝这边来了。

林嘉当时就僵住,脑子一转就猜出来,不是小丫头就是老婆子,总之是院子里这两个中的一个卖了她。此时此刻顾不上气恼,先回避才重要。

十二郎一旬才回来一次,这要还能跟她见上面说上话,要让三夫人知道了,她有嘴说不清。

林嘉转身就往回跑。

远远身后听着十二郎喊她。林嘉非但脚下不停,还加快了速度。

回头看一眼,有梅树挡着,影影绰绰地似看到十二郎已经进入梅林,也在跑着追她。

林嘉快跑几步,回头察看,再转头,眼前豁然开朗,竟跑到凌昭晨练的空地上。

南烛正在煮茶,手里还拿着茶盒、茶器,吃惊地瞪着她——林嘉素来守规矩,除了南烛闹肚子那次被凌昭亲自带过来之外,她一直都恪守约定,只在梅林南侧活动。

更何况,她今日说了不需给三夫人采梅露,刚才不是也转身要回去了吗?

林嘉慌不择路闯进来,惶惶地看了凌昭一眼,心里乞求凌九郎万不要因此生气。

她想赶紧借道过跑去。可凌昭收势,转过身来看着她。长剑斜斜指向地面,身周释放的威压仿佛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壁,让她不敢越界。

身后远远传来十二郎唤她的声音,若叫十二郎追她追到这里,在凌昭的面前纠缠,实在难堪。

林嘉慌张回头看了一眼,转回头想求凌九郎放她过去,嘴唇动了动,却开不了口。

这等事,世人只会笑叹男子风流,却鄙夷女子不守规矩,羞耻得无法开口。

林嘉常笑靥如花地面对别人,但素来是一慌张泪意说来就来。一回头间,眸子里已经有了泪花,泫然欲滴。

凌昭的目光却越过了她,投向了她身后的梅林。他清晰地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在唤她。

她到梅林来,一是为三夫人采梅露,一是为他送点心。有他在这边,她若是要私见什么人,也不会傻到约在此处,更不必慌张逃避。

所以,她是正在躲什么人。

凌昭长剑一挽,反手握在了身后。左手抬起,向着自己身后的方向招了招。

那堵挡住了林嘉让她不敢上前的无形的壁忽然就消失了。林嘉感激地看了凌昭一眼,低下头从他身边匆匆跑了过去。

凌昭任她从身侧跑过,没有看她,却看着她来的方向。他想看看什么登徒子这么大胆,竟敢在凌府里公然追逐年少美貌的姑娘。

他瞥了南烛一眼。南烛会意,放下手里的茶器,追着林嘉去的方向去了。

很快,有急促的脚步声踏近,一个衣衫鲜亮的少年奔出梅林闯进空地,还张嘴欲喊:“林……”

凌昭手腕一抖,剑鸣声起,冰冷的剑锋指向了来人!

☆、第 16 章

第16章

十二郎只觉得眼前一片青光闪烁,寒气逼近,吓得他魂飞魄散。

那剑尖停下的时候离他的咽喉也就数寸的距离而已。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及时刹住了脚步,那明显是开了锋的剑是不是会真的刺穿自己?

十二郎整个人吓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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