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泰山老奶奶,又名碧霞元君。金身端坐碧霞祠内,慈眉朗目,烟云绕体,屏息闭窍,浑然而不动。间或思虑终日无事,何遣有涯?遂虚率岳府神兵,佯察人间善恶。天下人闻之,不辞万里,欣然奔赴,奋涉峻险,怒攀重阶,络绎往拜。吾与妻俱疑,相与往视,见祠前坚石崩裂如蛛网,盖因年少气盛,仰天喟然叹之:虞姬虞姬奈若何?
山东丘陵笼在一层淡淡的烟雾里,在远处起伏不定,像一条舞动的绫带,一直向四周绵延。
我正举目张望,鹿就挽起我的胳膊,跳上一辆进山的公交车。
泰安的公交车司机都是女人。刚来这里不久,我就观察到这一点。车子很小,且站台密布。走起来五步一招手,十步一下腰。整个行进过程像是在一个现代戏剧舞台上的模拟演出。车厢很挤,男女老幼情绪饱满,做足了戏份,代入感极强。
车停在进山口。
“直接进山。”下车之后,鹿招呼我。
山中游人并不多。
道左千年古树,稀稀落落。右边散布巨型石块,历代游人在上面题字:“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登泰山看祖国山河之壮丽、我们曾在此处打炮哟李远王桂香、做人要厚道、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
我饶有兴趣地念着。
“快走,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到达玉皇顶。”鹿一面催我,在我背上取下包来自己背。
“坐下来吃点东西再走吧。我饿了。”
鹿从包里拿出饼干和香肠,分给我。
“不行,我要题字。”我咬了一口香肠。
“写什么?”
“我们曾在这里用餐。”
“别闹。吃完赶紧走,我还要去看望泰山老奶奶呢。”
“她老人家住哪?”
“碧霞祠。”
“碧霞祠前遇仙娥,我记得早年一部电视剧里有这么一段。”
鹿在出发前已经背熟了地图,我跟着她身后,沿途拍了一些照片。一路上少有歇脚,并不觉得累。鹿这个姑娘很能吃苦,也很乐观,从她的脚步就能看出来。
我赶了几级台阶,追上她。
“咦?你怎么没出汗?”
“体质的缘故吧,再累也不出汗。”
“这很不好,不正常。”
“……”
“你说泰山老奶奶长什么模样?”
“不知道,没见过。”
后来在半山上一处买香火的地方,我终于看见了。泰山老奶奶坐在树荫下,粗布衣服,披散一头灰发,怎么看怎么像个被赶出宫门流落市井的前清太监。
鹿告诉我,这是假的。泰山老奶奶灵验异常,假冒者众多,早就见怪不怪了。真正的泰山老奶奶,谁也没见过她的尊容。但可以肯定的是,老人家绝不长太监样。
鹿对这种现象表示愤怒。生了一阵闷气,然后就有点累了。
面前这段台阶实在太长,鹿就坐下休息。我坐在她旁边,让她的头靠在我肩膀上。
我感觉到她的脸微微发烫,心里也莫名有些难过。一手抚摸着她的脑袋,替她理了理头发。山谷中的风总是毫无章法地吹,使她显得有些凌乱。我想,或许在内心里,她是有信仰的。
这点上,她与我不同。
以前,我相信因果,到后来也怀疑了。
一想到信仰这件事,我就要看天。空中多雾,雾中有雨丝,飘在脸上。
这雨丝一直飘着,直到看见十八盘,天始放晴。
路边标示两条道,一条十八盘,另一条通往碧霞祠。
我们原先以为这是一条路呢。
阳光破开云雾,洒在人脸上。鹿和我都犹豫了。
旁边散落几方巨石,我坐在上面抽了根烟,等鹿决定。
“完事没有,上!”
鹿抽出登山杖,望了一眼掩在云中的碧霞祠。
我跳起来,接了一根杖:“走吧。”
她还是决定去看泰山老奶奶。
看奶奶的路并不比十八盘弱多少。陡而险,险而弯,爬起来很吃力的。好在有条细细的小溪流从山顶淙淙而下,给四下无人的山路增添了些情趣。
我偶尔停下来,用登山杖戳弄溪水,看看有没有小鱼小虾什么的。哈,什么也没有。
水流清澈,我想喝一口尝尝,又怕有人在前面撒过尿。
前面果真有人。
中年男人在台阶的尽头露出脑袋。
“加油哦,年轻人。”他在上面说。
爬上去一看,原来是个卖东西的。一块布铺在地上,摆着一些手工纪念品。
“歇会儿吧。”那人说。
我和鹿坐在他对面。
“前面就是碧霞祠了吧?”
“对,不远就到了,”他说,“泰山老奶奶在里面。”
“您在这儿卖东西?”
“嗯,来看看。”
我和鹿都凑上去,看了一会儿,聊了几句。
要走了,鹿觉得不好意思,就买了一条红色的飘带。
不知道做什么用,绑在胳膊上像守丧,系在头上像冲锋少年。
我给鹿拍了几张冲锋少年的照片,都很好看。
再爬过几部台阶,就看见了一处古宅,建在飞岩上。
这就是碧霞祠了。
我坐下来缓口气。鹿却高兴起来,一鼓作气跑了很远。
我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我视野里了。
“鹿,你在哪?”我喊。
没人应声。
我有点慌了,提起登山杖,快步登上台阶。再喊,还是没人应声。
大概她已经到了碧霞祠。我这样想。
远处一条小径,我不想绕远,一头扎进台阶旁的竹林里,斜插过去。我低着头跑,以免竹叶割伤脸。当我一个箭步就要跨到小路上的时候,不巧路旁有一人站在那里,躲已经来不及了,一下子撞飞出去,滚了几滚,倒在地上。
我上前一看,是位老太太,完好无损,还哼哼呢。
“你给我起来!”
“可是你撞了我。”
“是我撞的没错,你先起来,我不跑。”
“你最好别跑。这一带我都熟,你跑不了的。”
老人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一根龙头拐杖,站直了拢拢头发,露出一副仙风道骨来,一阵风吹过,煞是飘逸。
“干过不少次了吧?挺熟练啊。”
“别 *** 废话,给钱!”
“等会,我打听一句,您不会就是内泰山老奶奶吧?”
“正是。”
我一下子恭敬了许多。
“您老高寿?”
“呵呵,论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活了多久。怎么着也得有一千多年了吧。”
“那可不像,平时没少保养吧。要是碰上那不知道的,说您一百多都有人信。”
“你贫不贫呀!快给钱。”
“您老好好的怎么想起这营生了?”我假装掏钱,“按说以您老人家这等名望,实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啊。”
“哎,世风日下,世道艰辛啊。”泰山老奶奶露出一脸沧桑。
我还在掏钱。
“不白要你钱,我这还有赠品呢。”
她从身上的布兜里摸出几根香来。
“哎呦奶奶,实在不好意思。钱不在我身上,我得找我女朋友那儿要去。要不您随我去碧霞祠,她正跟那儿拜您呢?”
“我不去,刚打那儿出来。”
“那没辙,我真没钱。”
“不行!”老奶奶厉声道,“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我……”
“不是我吓唬你年轻人,我这一拐杖下去,能把你拍死信不信?”
“我……我要报警!”
“你敢!”
“喂,是110吗?一老太太讹上我了……还威胁说要拍死我,我现在命悬一线……对,她就在我旁边呢!”
等我打完电话,发现老太太已经跑远了,身形如狡兔,一路狂奔而去,来到玉皇顶下,猛然一个蹿越,似生双翅,一振数丈,眨眼间已然立在山巅之上。目光如电,向我投来。
神仙就是神仙。
我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我给鹿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在碧霞祠里转了几圈,还是不见她的身影。
眼见太阳落山,黑夜降临,我彻底慌了神。
周围黑如墨染。我借着手机的光,找遍山顶的每个地方。所到之处,没有一个人能提供一丝线索。
我渐渐感觉自己意识有些崩溃了,因为总能在擦身而过的行人看见之前那位老奶奶。她步履匆匆地经过,死死地盯着我。
到了后半夜,手机一点电都没有了。我不得不摸着黑,找到一家旅馆。
给手机充上电,然后不停地给鹿打电话,她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我靠坐在旅馆里潮湿的床上,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时间,睡了一会儿。
等我再次醒来,点开手机。发现怎么也找不到鹿的号码,昨天的通讯记录也不见了。我凭着记忆拨她的号,显示不存在。
那天太阳始终没有在泰山顶上升起,早起看日出的人们悻悻而回。
我茫然无措地走在上顶上,不知不觉间到了碧霞祠前。我虽然并没有神鬼信仰,却糊里糊涂地跪在泰山老奶奶面前焚香求了一签。
元君神像金光闪闪,目光如电,冰冷地看着我。
签曰:南無阿弥陀佛。
我冲里面问了一句:你们这是道教的吧?
就被一帮人蛮横地赶了出来。
随后我在山顶买了个山东大煎饼,夹了两根葱,吃完就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