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夜深知雪重》
文/微之
——陆执,我以后再也不会为你伤心了。再也不会了。
A
若是在十四中说起秦时月,真是大名鼎鼎,她长得漂亮,又很能打。
当年甫入校,她就说她爸是开武馆的,欢迎各界友好及非友好的朋友来切磋。这下可算是炸了锅,不日跆拳道社长带了一帮喽啰气势汹汹地来挑衅,秦时月着月白裙子站在树下,眼睛眯起弯成一轮上弦月。身材瘦得跟豆芽菜似的社长的切磋请求遭到拒绝,理由是她不欺凌弱小。他几番纠缠,只差没摆出“来揍我吧揍我吧”的姿势,正回想着学过的一招二式,忽然就感觉天旋地转。
秦时月拍拍手,后退两步站在一旁拱手:“承让。”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陆执尽收眼底。秦时月觉得这清瘦的男孩子面善的很,上前几步,干脆地伸出手:“你好,我叫秦时月。”
陆执没有回应。
旁边的同学同学提醒秦时月:“你没洗手。”
她瞬间黑脸,心中飞过无数只乌鸦。陆执却转过身,沉默地向前走。秦时月非常愤怒,跟上去恶意地把手蹭在他衣服上,孜孜不倦地追问:“你叫什么?”
陆执掸了几下衣服,说了自己的名字:“陆执。”
秦时月兴致勃勃地问是哪个执,好像引他说话十分有趣。陆执可不觉得,还好这时上课铃响了,他沉默了一下说:“这堂课你不说话我就告诉你。”这人实在太吵。
秦时月愣了一下,本想说一言为定,嘴张到一半又硬生生闭上。
这是早春,春光正好眠,秦时月正打着瞌睡,忽然一激灵,终于想到陆执为什么面善了。她兴奋地压低声音捣捣他:“哦,你就是那个可怜的小黄毛。”
陆执没说话,额头青筋直跳。他当然认出她了,毕竟他连十四岁时晕眩这从床边跌下、旁边桌子放着的A4纸上的方程得数都记得清楚,何况是这么一个特别的姑娘。
老师看到秦时月在说话,十分不悦:“那位新来的同学,你给大家讲一讲十五题。”
秦时月傻了眼,嗫嚅了半天答不上来。陆执嘴角抿成一条线,拿了空白的草稿纸刷刷写上步骤。
秦时月磕磕绊绊地跟着念,好歹混过去,坐下来时她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对方却像早预料到她要说什么:“不用谢。你不吵我就可以睡一会儿了。”
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秦时月愤愤叨咕了几句发现陆执真的已经睡着了。
少年过于苍白的脸上有清晰的毛细血管,发色很黄,有点营养不良,秦时月看得有些呆,心里想的却是别的。这年头难道还有吃不饱饭的?脑中画面跳了几帧,《还珠格格》里小燕子一边擦地一边饿得直哭的脸,跟陆执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重叠,让她莫名笑出声来。
然而旁边睡梦中的陆执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将脸重新埋下。
这是他们的十五岁。没有风动没有幡动,如此而已。
B
两年前秦时月跟父母去天津玩,在五大道的时候路见不平。
那时的陆执身量又瘦又小,被几个高他许多的人堵在角落,看样子是被讹诈。她本来没打算多管闲事,可在转身前一秒看到了陆执的眼神。固执和倔强,让她的心微微触动。
后来当然上演了一出美救英雄,不过被救的显然没领情,闷着头往前走。
秦时月十分耐心地喋喋不休:“小弟弟,你家人呢?”
陆执看她一眼没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在马路上走,最后发现进入的是同一家宾馆。临上楼前陆执忽然道:“我一个人出来玩,还有……”他顿了顿,“我不是小弟弟。”
显然这初遇的一幕两人都没有忘。
陆执对秦时月摆了好几个星期的臭脸,青春期男生有着高傲又敏感的自尊心。秦时月却十分没眼色,屡屡拿这个逗他,乐此不疲。
这年十四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某导演组要来选角,是古代剧,名导大制作外加全明星阵容,要选个有冲击力的新鲜面孔。
一排姑娘在试镜,导演看到秦时月眼前一亮,从队伍中独独指出她:“小姑娘,你出来。”
秦时月瘪瘪嘴:“导演,我想当打星。”
导演几番劝说未遂,她只得垂头丧气走出礼堂。这个沿海城市时有热带气流关顾,不时有台风预警,就在一街肃杀中她远远看到陆执自邮局中走出,抱了厚厚一沓杂志。
“喂。”秦时月自身后拍他肩膀,“去干嘛了。”
“取最近几期科学杂志。”
她翻了几页,默默丢回去,看不懂。侧身瞥瞥他细弱的身量,在这沙尘天气里,走得有些吃力。
“拿来给我吧,看你瘦得弱不禁风的,真怕你被书压着。”
陆执却异常固执,抿着嘴角说:“不用。”
秦时月恼了,两人沉默着往前走,才发现居住的小区也相隔不远。远远有一老太太扯着嗓门喊:“你个小兔崽子跑哪儿去了。”
陆执的难堪丝毫没有露出来,神色自若:“取书。”
“又花钱,你说我从小把你养大多不容易,你还买东西。棺材本都被你花光了。”
陆执眉毛也没抬:“我妈不是给你生活费了吗?”
老太太被噎了一下,拿着手中的扇子劈头盖脸朝他身上打:“还学会顶嘴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秦时月看见瞠目结舌,在老太太挑剔狐疑的目光转向她前,一句“奶奶好奶奶再见”丢下后就落荒而逃。陆执沉默地跟在外婆身后上楼,对她一路的骂骂咧咧置若罔闻。
桌子上的饭菜又是前几天的剩饭剩菜,他草草扒了几口,便回到自己房间。
翻了几页杂志,又“啪”地丢开,躺到床上,他从穿衣镜的反光里,瞥见自己阴郁的脸。
C
拿着剧组发来的邀请函,秦时月气闷地在校园晃,却听到操场角落的小体育室里的空旷回声。意料之外,居然是陆执。他穿着球衣,满头大汗地抱着一颗球看向她。
“你最近……似乎心情不好?”
秦时月走到他身旁的台阶坐下,满脸沮丧:“这么明显啊。”
体育室寂静无声,夏季绵热的风疏忽间掠过,她委屈的声音闷闷响起:“有一件事我很喜欢但不能做,另一件不喜欢的事,我不知该不该去做。”
做演员跟做打星是两码事,但此刻,却可能是进入那个世界的唯一机会。
“人大概总要为了做喜欢的事情,而要去做一些不喜欢的事情吧。”陆执沉默了半晌开口。
秦时月呆呆转头,他侧脸的轮廓被夕阳镀上淡金色,鼻若悬胆,下颌曲线优美,大概是她看过最完美的侧脸。
“你也是这样么?”
“嗯。”
他很讨厌运动,可某人总说,他弱不禁风。
那年秦时月参演的电影红遍大江南北,她是星光熠熠中唯一一个陌生面孔,也因此红透半边天。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在学校里成为传说中的学姐,处处享受欣羡目光的追逐,无疑能极大满足秦时月的虚荣心而唯一一个异数大概是陆执。
他的态度,一如既往。
自习课时,陆执在昏昏欲睡中手肘又一次超过三八线。秦时月拿笔尖戳他,得意地看他从梦中惊醒。待她课间从外面回来,陆执拿红笔圈了一大半的位置给自己,一脸无辜:“这下应该不会越界了。”
秦时月怒道:“陆执你简直老奸巨猾!”说着便起身上前掐他胳膊。
“谢谢夸奖,只是我才16岁,也就是小奸巨猾。”他神色淡淡地翻开习题簿,猝不及防间,少女身上若有如无的馨香逼近,瞬间手上便多了几个崭新的暗红色月牙,上面的印痕清晰可见。
“还手是小狗。”她笑吟吟道。
“幼稚。”他神色淡淡吐出两个字,便没有再说话开始做题。秦时月无聊地翻开历史书,教室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时钟嘀嗒作响。
陆执做完一套英语试卷后对答案,平时百分之百的正确率,今天却错了两个。
“fall __ love是in还是into?”他忽然开口。
秦时月不答话,将一只耳机递给他。“At the time I can feel that you feel that the way too is when I fall in love with you。”(当某一刻你我心灵相通,这就是我爱上你的时候)
“是in。”她猝然转头,眼睛亮得惊人,“在歌词里记的,怎么样,我很聪明吧。”
然而陆执只是拿红笔在试卷上做标记,并没有答话。
那晚秦时月给很久以前在论坛上认识的朋友发邮件。
他们是song taste最早的一批用户,因为听歌品味奇像结识。他的头像是《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里的阿莉埃蒂,她叫他小埃。
“我想他大概不喜欢我。也许……他不喜欢任何人。”
小埃的头像是灰的。她等了半个小时,终于叹口气下线。
D
秦时月参演的电影于周五晚在十四中礼堂上映。
她手中有十张前排的票,被同学争先恐后要去后,自己偷偷藏了一张在手心。“晚上有什么打算?”她眼睛骨碌碌地转。
“我妈回来探亲。去接机。”
“哦。那周末愉快。”她摆摆手,背起书包急急向外跑,却被椅子绊了一下。
路过的男同学扶了一把,笑嘻嘻地说:“大明星,一起去看电影呗。一想到要跟剧中人坐在一起,还真有点小激动。”
秦时月“嘿嘿”回道:“走,去礼堂,我可是实力派来着。”
嘻嘻哈哈的声音远去了,拐角的垃圾箱里留下一堆纸屑。陆执收拾完书包走到礼堂时,天已经黑了,却被拦在外面。
“我没有票。”
纪委会的人往里瞅了一眼,影片已开播了,里面人群攒动。“没票不能进。”
他“哦”了一声,转身往校外走,忽然想起院线也在反映。
陆执坐在黑暗中的电影院,静静凝视屏幕。秦时月在剧中扮演一个大提琴演奏者,她陶醉地拉着弓,光芒耀眼。
像一个很遥远的梦。
每当他想伸出手时,梦就醒了。
走出电影院,他打了车往机场开,却被堵在高架上。回到外婆家时陆母早已换上居家服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打量他:“不是早说让你去接我了么?”
陆执知道怎样最能堵住母亲的嘴,转身把书包挂在衣架上:“老师留堂了。”
陆母被噎住,没好气道:“少废话了,赶紧吃饭去。”
陆执没作声,摆了碗筷去盛饭。陆母不知又看他哪里不对,转头跟外婆抱怨:“你瞧瞧妈,还冲我甩脸子,我生下他倒欠了他。跟他那个死鬼老爸一模一样。”
陆执父母早已离婚,母亲抢过抚养权,却把他丢给外婆,自己移民美利坚。在她的死命阻拦下,他好多年没有见过父亲。
母亲说他跟父亲像,那必然是很像的。这么胡思乱想着,意识渐渐模糊过去。他做了稀奇古怪的梦,变成了剪刀手爱德华,想拥抱那个近在咫尺的身影,却手足无措地将她的手臂刺伤。
E
秦时月对于高二这年的印象很模糊,念书,接了几支广告。少数清晰的片段之一,是陆执获得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国际金奖时,校园布告栏贴的剪报。
透明玻璃后的报纸上,他和本校另一个低年级的化学竞赛一等奖的得主站在一起,被媒体称为“学霸情侣”。
秦时月脸上的笑容消失,怔忡了许久,回到教室,再重新带出笑脸。
“那个跟你一起参赛的小朋友,长得很漂亮啊。媒体说你们很登对哦。”秦时月笑嘻嘻地咬着牛奶吸管说。
陆执皱了下眉:“你真无聊。”
“女孩子的关注点永远在浪漫的情怀上!难不成我要和你一起讨论奥赛题目吗?”秦时月眼睛瞪圆,心不在焉地翻着手中杂志。陆执的目光落在其中的一页上,豆腐块大小的位置,写着秦时月和另一个新生代男演员荣安的名字。
浪漫的情怀?
化学竞赛那个小女生是来找他告白过,那女生的头脑是他身边女生中屈指可数的,可并不意味着他要同她谈一场恋爱。
“抱歉。”他从她身旁越过,沿着笔直的学思路向前走。
女生再次挡在他面前,眼神中满是受伤和倔强:“要怎么做你才能喜欢我?”
“什么都不用做。”他沉默片刻道,“我有喜欢的人。”
女生的表情在这个冬日午后变得格外苍白:“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不信。”
“随意。”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歇斯底里:“陆执,你这个人,都没有感情的吗?”
他的脚步顿住,童年时母亲日夜咒骂的梦魇在一瞬间和此情此景有了荒谬的重叠,好半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对。所以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什么。”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会有资格拥有。
在高三最后的一个冬天下了场罕见的暴雪,秦时月穿了大红的羽绒服站在雪地里,双手围成喇叭状:“陆执,你下来!”
陆执闻声出来,被迎面的雪球砸了满身的雪,连眉毛和发梢都染上了白色,秦时月站在原地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