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作者：优雅的胡子（吴永刚-Max）
提起“富不过三代”，乃是中国传统文化里颇有影响力的论断。无论是名震神州的商业巨贾，还是衣食不愁的小富之家，在中国历史上，家族财富传承似被一只无形之手操纵，财富仅属于几代的情况常见，因势利导、发展壮大的事例罕有。若探寻这其中原委，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结论莫衷一是。一如今天简述民国时期几位在吉林城叱诧风云的富豪，虽然他们家族财富来源各异，走向衰落各具因果，却终会给有心人一点警醒或启示。
牛宅垂花二门，取自《吉林旧影》
投机，毁了船厂牛家
清末民初，中国北方有“四大家”之说：“乐亭刘家”、“山西亢家”、“沈阳郎家”、“船厂牛家”，这四家商号买卖众多，权势财富惊人。其中船厂牛家创业发达于吉林城，极盛之际，牛家人从吉林一路到达北京，所经各地都有自家的店铺生意，沿途可以不吃别人家的水。
说起牛家的发达，是与清代东北开发密切相关的。嘉庆年间逃荒到吉林的牛家始祖，逃荒到吉林落脚后以开荒种菜为业，再后来挖棒槌（人参）、采金矿，赚下第一桶金。而后借吉林城首府之地的便利，开设杂货铺，一步步积累财富。及至东北封禁政策全面解除，移民潮涌，各业兴旺，牛家更是顺风顺水，以经商致富。经过前两代潜心创业，到了第四代牛秉坤（即牛子厚）时期达到极盛。当时吉林城内牛家的商号以北大街源升庆总号为核心，“升”字号商铺遍布吉林城内：
吉林巨商牛子厚，取自《吉林旧影》
源升庆经营绫罗绸缎、毛皮山珍等高级百货，恒升庆是河南街上最早最大的百货商店（今东方商厦位置），恒升店是吉林最大的收购和销售大宗商品的货栈，恒升当是吉林最大的当铺，益升合是河南街上老牌绸缎庄，庆升厚是大型金店，宝升堂是规模较大的中药店，永升店是大型客栈，增升阔是瓷器店，恒升木是木匠铺，永升合是泥瓦匠作坊（施工单位），江升永是馃匠铺……此外在吉林城里城外，牛家“升”字号买卖还包括钱庄、油坊、烧锅（酒厂）、杂货等行业，而且这些店铺、作坊于所在行业中，规模、效益皆名列前茅。牛家不仅在吉林城有众多实体，在绥化、宾县、长春、四平、沈阳、大连、营口、锦州、秦皇岛、山海关、唐山、天津、太原、济南、黄县都有牛家的生意。除鲜活局（水果商店）和饭馆两业为牛家不做的行当外，其它各业，牛家均有涉猎。
牛家几代人均乐善好施，关心吉林的慈善事业和公共事业。巨商牛子厚更是出资创办喜连成科班，为中国京剧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然而自晚清开始，俄日等帝国主义列强的触手开始染指古老的东北大地，在其明抢暗盗的掠夺下，中国国家利益和百姓个人利益均遭受了巨大的损失，看似根基稳固的牛家也不例外。
在清末民初，世界经济格局中，“产业资本家已经取代商业资本家登上了资本主义经济的领导地位……利用代表产业资本家及利益的政治权利推行把殖民地作为自己商品市场的政策”（《满洲开发四十年史》），成为近代化走向现代化的时代洪流。而作为源于小农经济的商业资本家，牛家专注国货，不售洋货，又不投资土地，面对帝国主义列强的商品倾销，无法依靠腐朽的 *** 实现资本的顺势转型，遭遇困境在所难免。更令人遗憾的是：一直奉行“钱能生钱”的牛家急于挽回局面，利用富余资本在买空卖空的投机生意中投下“重注”，可结果却事与愿违。
沙俄卢布在吉林城俗称“羌帖”
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胜利，沙俄 *** 发行的货币卢布（俗称“羌帖”）成为废纸，囤积大量羌帖的牛家损失惨重，借羌的谐音而被民间称“挨了枪”。民国初年，日本金票币值剧烈波动，由于之前操作羌帖失利而投鼠忌器，在操作日本金票时，牛家也屡屡失手，最终出现巨额亏空，民间俗称“贴了金”（土匪黑话受伤之意）。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中，当时牛家的当家人牛翰章恰以牛家“升”字号买卖在永衡官银钱号作抵押，在大连期货市场买卖大豆。覆巢之下无完卵，大豆投机生意产生的亏损直接导致牛家破产还债，在吉林城兴旺百年的船厂牛家彻底失去了商业领头羊的地位。从“挨了枪”到大豆期货巨亏，虽本质是中国商人资本无力对抗殖民资本（《满洲开发四十年史》），但一定程度上，更是转型无望的牛家，一再醉心“投机”，视其为“翻盘”的法宝的必然宿命。
伪满时期的夹皮沟金矿，取自《吉林旧影》
放任，让桦甸韩家走向没落
如果说起“天高皇帝远”，吉林城还真不乏实例。在今天桦甸夹皮沟一带，自古山高林茂、人烟稀少，属于远离经济文化中心的偏僻所在。可这里却有着丰富的黄金储量，至今仍为重要的金矿。自清代嘉庆年间开始，这里出现了许多私自淘金者，他们纠集成伙，被官方称为金匪。
金匪中有一名叫做韩显琮的头目，因配合官府助剿其他金匪，并悄悄招纳流民屯垦，势力愈发强大。在 *** 钦差吴大澂以获取朝廷认可后，韩家逐步牢固控制了今天桦甸地区东部一带。在这一区域，韩家自有武装，自收租税，俨然独立王国，当家人韩显琮也得号“韩边外”。韩显琮的儿子叫韩寿文，他平素无所事事，凡事坐享其成，面对韩显琮的责骂，甚至对答：“你父不如我父，你子不如我子”。
韩登举像，取自《吉林旧影》
韩寿文的韩登举并未辜负他爸爸的肯定，作为第二代韩边外，他二十多岁就开始执掌家业，无论大事小情，都处理得妥妥当当。在韩登举的经营下，韩家金矿日进斗金，农田房舍租金丰厚，是吉林地区响当当的大富翁。此人不仅颇具远见，而且深明大义。早在甲午战争时期，韩登举就在家乡募集“南山猎户”1500人，自备粮饷军械，赴辽南与日寇进行了英勇战斗。在庚子之乱时，吉林将军长顺投降沙俄侵略军，号令全省武装停止抵抗，可韩登举却抗命不遵，带领部队，在欢喜岭、蚂蚁河大岭，与俄军进行激战。后经长顺调停，韩登举和沙俄停火，只身赴吉林城三江会馆谈判，并从俄军手中，要回一万吊补偿。这让当时的韩家在吉林城威名赫赫，盛极一时。
1919年，韩登举在吉林城住宅（西关韩统领胡同）病逝，其子韩绣堂继承家业。韩绣堂虽毕业于奉天讲武堂，还是当时吉林督军鲍贵卿的侄女婿，但能力和气魄皆无法与前两代韩边外相提并论。作为“时代精英”、“小韩边外”，韩绣堂为保留韩家的势力，也积极谋划运筹。
当时，作为吉林督军，鲍贵卿明里做出保护韩家的举动，如韩家私人武装虽被保留，且直辖于督军公署，实际上无非是官方收拢地方兵权的前奏而已。从韩家从投靠鲍督军那一刻起，就已丧失韩登举时代藐视官府、傲立独尊的霸气了。
韩家将家产卖给日本的签字现场
失掉霸气的同时，财运自然难保。软下来的韩家人，一切经营事宜均委托大管家姜渭清。这个管家在韩登举活着时还不敢造次，韩登举一死，便滥用韩家人对他的信任，不仅在金矿证照办理方面举措失当，还在与满铁会社借款、购置木料时甘心落入圈套，更甚之处是他在哈尔滨投机倒把，令韩家损失惨重。为解决财政困局，姜渭清还主持向鲍贵卿借款解难，最终让鲍贵卿亲自派人代替韩家收租。即便做出这么多失当的举动，姜渭清却仍被韩家重用。直至九一八事变后，韩家所有的金场、山林、土地被日本人经营的大同殖产株式会社打包购买，姜渭清还是重要的经办人。
尽管古人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豪言，但能够信任别人的一个前提，是自身具备审时度势的素质和能力，至少是有一种合理合度的监督机制，确保委托与被委托万无一失。只可惜早在韩寿文时代开始，许多韩家人便一味贪图安逸，放任自身约束，放任信任他人，浑然不觉放任的后果所营造的痛苦往往几倍于那些安逸。
王百川像，取自《吉林旧影》
百川未能“归海”
和牛家、韩家不同，四十年代吉林城大名鼎鼎的首富王百川，只富了一代。《吉林旧影》记载王百川本名富海，百川是字。他幼年时，父母双亡，在短暂出家后还俗，在一家钱庄学徒。在货币芜杂的清末，他精于鉴别金银真伪，且做事踏实细致，因而备受器重。后来王百川受聘华俄道胜银行锦州支行，开始在这家外资银行里接触现代金融知识。日俄战争结束后，王百川先后担任华俄道胜银行铁岭、吉林、长春等地支行的执事人。在吉林城期间，他得以结识让他最终成为巨富的贵人——于朗昆。
民国初年开始，在主政吉林的高级官吏多为辽宁籍人士。当时吉林城尚未设市，1915年，吉林省府设立吉林县县知事一职，管理城区事务。铁岭人于朗昆（即于芹）担任首任县知事。由于同为辽宁人，王百川很快攀附上了于朗昆。据于朗昆在吉林的族人后裔讲述，正是在于朗昆的帮助下，王百川得以在吉林省级银行、能够独立发行货币的永衡官银钱号青云平步，直至升任吉林城总号的总经理。在这一时期，因华俄道胜银行停业，王百川以低廉的价格购得该银行不动产，遂由一名职业经理人变身为吉林城的一大富翁。
关于王百川发家的轶闻，在《吉林话旧》一书中也有一些记载：传闻九一八事变前，吉林省主席张作相曾以五姨太花福田名义存于永衡官银钱号银行一笔巨款，九一八事变后，这笔款项被王百川私吞，发了一笔不小的外财……江湖事，本就英雄莫问出处，富贵少寻缘由，可王百川吞财传闻之所以被冠“不义”在吉林城广为传播，主要还在于他在伪满期间有太多污点。
上世纪王百川故居影像，取自《吉林市房地产志》
1932年，王百川踌躇满志，出任伪满中央银行吉林分行总经理。这个吉林分行，恰是日寇侵占了吉林省省银行——永衡官银钱号的资产成立的。在尽心尽力替日伪当局效力三年后，王百川选择退职。但他退而不休，后来又赴新京担任大兴公司董事长。伪满的大兴公司原名兴业金融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于1933年，后来改名大兴公司，号称伪满最大的当铺。这家公司主要接管民国东北各省银行剥离出的非金融资产（主要是当铺），为了配合日伪的侵略战争和殖民掠夺，大兴公司可谓敲骨吸髓式盘剥贫苦百姓。任职这家公司的董事长，王百川即便做出再多修桥补路的“善举”，传扬再多生活简朴、不纳妾、不吸 *** 、家教森严的美德，也不会让百姓减少丝毫对他的憎恶。
在四十年代，王百川仅在吉长两市就有房产3000多间，良田2000多顷，堪称吉林首富。到了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首富王百川躲在德胜门外的住宅中，惶惶不可终日。当年秋季，吉林巨匪杨国忠曾率领匪团，开卡车到王百川家抢走大量财物。待到 *** 接收大员到达吉林城后，王百川百般运作，甚至将前院让予 *** 六十军用作军部，总算是躲过了汉奸清算。1948年解放前夕，王百川乔装出走，在大绥河被截，押回吉林文庙后绝食而死（《吉林旧影》）。在纷乱之时，由于辨不清何为沧桑正道，百川竟未归海。
结语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一千多年前，唐太宗李世民对镜鉴的感慨，一语点破了学习历史的现实意义。于是乎，人们发现，若痴痴然迷恋所谓历史的瑰丽，惶惶然执着所谓文化挖掘，反倒容易忽视历史原为经验传承的现实意义，让一些本应深刻的历史研究流于形式。尤其是个别记述只褒盛况，慎言衰容，热闹之余，极易让历史少了些许沧桑韵味，无法激发更多人的感慨和思索。一如纯粹的甘甜味道只能吸引孩童，却勾不起成年人趋之若鹜的瘾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