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作者介绍】
林硕,中国国家博物馆副研究馆员,致力于明清文献与对外关系研究,文章散见《新华文摘》《人民政协报》《光明日报》《北京日报》《中国青年报》《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中国道教》《中国博物馆》《文献》《文史知识》等国内外报刊。
【作者说】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透过一幅幅历代画师的匠心之作,我们可以窥探历史,映照现实,远观未来,为当下的生活提供参考,让我们一同领略“锦绣京华”的悠悠往事。
原标题:《乾隆帝岁朝行乐图》中的元日气象
民间的岁朝清供之俗
“岁朝清供”之俗,乃是上古时期百姓祭祀神明的遗风。在悠悠的历史长河中,猪、牛、羊等“三牲”逐渐被香花、果品所取代。汪曾祺先生的《岁朝清供》也曾提及旧时文人之家的清供之雅,也提及了百姓之户的“看青儿”之趣。当然,在我们的冬日生活中白薯秧、白菜花也常出现在北京人的阳台和室内,虽不及梅花、天竹雅致,却也能给枯燥单调的冬日生活带来一抹绿色。世风如此,帝王之家亦不能免俗:每至岁朝,紫禁城中自然也少不了清雅的陈设。从古玩字画到时令果品,甚至北方少见的香橼,内府皆供应充足,可称应有尽有,不足为奇。那么,身居红墙之内的君主们,在辞旧迎新的特殊日子里,最珍视什么呢?以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为例,每岁新旧交替之期,他都会传谕如意馆画师描绘《岁朝图》或《守岁图》等题材。譬如,故宫博物院庋藏的《乾隆帝岁朝行乐图》,就为世人展现出昔日深宫禁苑之内的迎新场景。
《岁朝行乐图》中的元日气象
《乾隆帝岁朝行乐图》属于应时当令的宫廷节令画,通常是由皇帝传旨,由某位或几位如意馆画师绘制;当然,亦有画师不待天子降诏,自行预画进呈。具体到这幅巨制,则是秉承上意之作。在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中,清楚地记录了《乾隆帝岁朝行乐图》的创作时间是在“乾隆十一年(1746年)”,系九月初命太监胡士杰传旨,参与画师既有沈源、周昆以及丁观鹏,又有意大利传教士郎世宁(GiuseppeCastiglione),可谓中西合璧之作,是十八世纪中叶东西方绘画技法融通交流的杰出代表作。全图为绢本设色,纵为305厘米,横为206厘米。画面正上方,钤有三枚乾隆帝御宝,即“八徵耄念之宝”“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太上皇帝之宝”。在右下方的落款处,写有“臣郎世宁、沈源、周鲲、丁观鹏合笔恭绘”,与上文所引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所载作者之名相吻合。此外,画师姓名之下,尚有两方钤印,分别是“臣沈源(朱文方印)”“恭画(白文方印)”。
在《乾隆帝岁朝行乐图》的殿阁之下、回廊之中画有各式宫灯,渲染出节日来临的喜庆氛围,分外惹眼。图中右下方绘有天子御容:只见弘历怀抱如意,端坐在椅上,脚边有火盆取暖。在弘历周围有六人侍立在旁,即两位皇子、两名侍女,一名拨火侍从,以及一名褐衣男子。值得注意的是:褐衣者手捧托盘,其上放有“玉烛长调”烛台与“金瓯永固杯”等物,乃是新年元日“明窗开笔”之仪所用,再次点明了《乾隆帝岁朝行乐图》的时间线索。作为整幅画面的主人公——乾隆帝的神情颇为放松,远望庭中的小皇子们:他们有的在前院点燃爆竹,有些在廊下观灯,还有一些在后园戏雪玩耍;凡此种种,都围绕着岁朝行乐这一主题。彼时的弘历似乎超脱出君主的身份,融入岁朝欣喜的环境中,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清高宗,化身为一位慈父,享受着片刻的“平凡生活”。
画面上方松林掩映,水笼寒烟,一派冬日气象。在后园庭中,几位小皇子和伴读正在堆雪玩耍,确切地说是“堆雪狮”,引得众人驻足观瞧。这看似孩童嬉戏之举,实则是画师们有意为之。在古代,每逢落雪时节,“雪狮”必然出镜,尤其是皇家格外钟情于斯。生活在宋元易鼎之际的周密,在《武林旧事》中曾写道:每到降雪之时,南宋宫中有名为“后苑”的机构,负责“进大、小雪狮儿,并以金铃彩缕为饰,且作雪花、雪灯、雪山之类,及滴酥为花及诸事件,并以金盆盛进,以供赏玩。”我们今天常见的“雪人”,其实是近代以来的“舶来品”,因造型简单易作,逐渐替代了传统的“雪狮”。不过,至少在清代,落雪之日仍是“雪狮”的天下。譬如,吴振棫的《养吉斋丛录》中记述:宫之中遇到冬日得雪,“每于养心殿中堆成狮象,志喜兆丰”。由是可知,降雪堆狮的传统宫廷冰雪活动,自两宋绵延至清代,未尝断绝。有鉴于此,沈源等人在恭绘《乾隆帝岁朝行乐图》之时,才加入了堆砌雪狮的场景,既可以烘托出欢快气氛,又迎合了弘历标榜清朝法统得位之正的心理需求。
皇子绕膝与乾隆帝的遗憾
除了主人公清高宗之外,在《乾隆帝岁朝行乐图》中最惹眼的,当数活跃在画面上的诸位皇子。不过,笔者将这幅绘于乾隆十一年的,与故宫博物院庋藏的另一幅由唐岱、陈枚以及郎世宁在乾隆元年(1736年)所绘《乾隆帝岁朝图》进行对比,发现图中皇子人数有所增加,其年龄亦随之增长。
查阅史料可知,截至四位画师承旨绘制此图的乾隆十一年九月,弘历膝下的皇子共有七人,分别是皇长子永璜(雍正六年生)、皇三子永璋(雍正十三年生)、皇四子永珹(乾隆四年生)、皇五子永琪(乾隆六年生)、皇六子永瑢(乾隆八年生)、当年四月初八(佛诞日)出生的皇七子永琮,以及当年七月十五(中元节)出生的皇八子永璇。可以想见,郎世宁等人在创作《乾隆帝岁朝行乐图》中的诸位皇子之际,在形象上应该参考了上述皇子的样貌。值得注意的是:皇次子,也就是嫡皇子永琏在乾隆三年(1738年)夭折,关于其是否出现在《乾隆帝岁朝行乐图》中,存在不同的观点。雍正五年(1727年),弘历与富察氏在紫禁城西二所完婚,三年之后在藩邸诞下了嫡长子,由清世宗胤禛亲自赐名“永琏”。按照《清史稿》《清皇室四谱》的记载:乾隆皇帝登基后,密定永琏为皇储,“缄其名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然而,被父皇寄予厚望的永琏在乾隆三年夭折,殇年九岁。乾隆帝悲痛欲绝,公布了当年秘密立储之事,追赠永琏为端慧皇太子。是故,在乾隆十一年,画师们绘制《乾隆帝岁朝行乐图》之时,端慧太子永琏已薨逝。按照日本学者中野美代子的说法,站立在乾隆皇帝右侧的“持戟皇子”即永琏,一方面是其位置与乾隆元年的《乾隆帝岁朝图》、乾隆三年的《乾隆雪景行乐图》中永琏的位置一致;另一方面,其服饰也明显异于其他皇子。
笔者认为:中野的说法存在合理性,即从服饰上看,“持戟皇子”的确与众不同,确系嫡皇子。但不能将其简单地与某位皇子画等号,而是代表着一个合法的、正统的嫡皇子形象;具体而言,是永琏与其胞弟永琮的结合体,是画师借鉴永琏形象创造出来的极具象征意义的形象;此举也完全符合乾隆皇帝“弟续兄统”的立嗣思想。乾隆十一年(1746年)四月初八,富察皇后再次诞下了第二位嫡皇子——皇七子永琮。弘历认为:佛诞日得子,实属大吉之兆,“深惬朕心”。按惯例,皇子满周岁才会赐名;或许是为了纪念永琏,乾隆破例提前为皇七子赐名“永琮”,足见将之视为胞兄端慧太子的影子,认为再得嫡子实属“天意钦承”。折射到《乾隆帝岁朝行乐图》的画面中:尽管永琏已然离世,但其弟犹在,故图中仍出现了兼采永琏、永琮兄弟特征的“持戟嫡皇子”。这种做法也流露出乾隆帝子嗣繁盛,法统不绝的心理;毕竟在《乾隆帝岁朝图》和《乾隆雪景行乐图》均有嫡皇子永琏出现,倘若与之一脉相承的《乾隆帝岁朝行乐图》缺少了这一关键因素,甚为遗憾。当然,由于永琮尚在襁褓中,为同此前两幅“祖本”保持一致,故在《乾隆帝岁朝行乐图》中持戟嫡皇子的年龄、容貌更接近永琏。这种艺术处理手段,既彰显了永琮与众不同的身份,也兼顾了弘历对端慧太子的追思。
新年元日的“明窗开笔”之仪
如前所述,彼时的乾隆帝膝下共有七位皇子。尽管我们很难将他们与《乾隆帝岁朝行乐图》中的孩童逐一对应,但这些皇子、伴读们在万象更新之际,用欢乐和笑声给平日高高在上的清高宗弘历带来了难得的天伦之乐,确是不争的事实。作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政务繁忙,唯有在岁末“封笔”期间,可以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遗憾的是,“年假”总是短暂的。自正月元日子时,皇帝便要郑重地进行“明窗开笔”之仪,恢复正轨,批阅奏章。
该仪式设立于雍正朝,原本较为简单;至乾隆时期,弘历将皇阿玛的俭朴风格抛诸脑后,“明窗开笔”所用器具极尽奢华、考究。首先,弘历端坐在养心殿东暖阁西南角的“明窗”内,隔间之名取自《尚书·舜典》中的“明四目,达四聪”。其次,天子亲自点燃名为“玉烛长调”烛台,即《乾隆帝岁朝行乐图》中褐衣男子所托之物。此台不只一支。在乾隆四年的《内务府造办处活计档》中,记载了其中一件“玉烛长调”,构建包含玉兽、玉梅花盘、珐琅稳瓶、珐琅挺、鎏金铜座,涵盖了玉、珐琅、铜等材质,足见其工艺之繁复。第三,使用镌刻有“万年青”或“万年枝”铭文的竹管翠毫笔、紫毫笔,在香炉之上熏上一熏。第四,以朱笔、墨笔分别在御用笺纸之上写下新年的吉语。最后,由君主亲自端起黄金打造、周身点翠的“金瓯永固杯”,饮下杯中的屠苏酒,以期达到祛邪扶正的目的。与“玉烛长调”烛台一样,金瓯永固杯亦出现在《乾隆帝岁朝行乐图》中,且不只一件,选料都极为考究。以乾隆四年的“金瓯永固杯”为例,使用了黄金二十两,大小珍珠十一颗,大小红宝石九块,蓝宝石十二块,碧玺四颗。金杯外壁满錾象征着吉祥喜庆的“宝相花”,花蕊以珍珠及红、蓝宝石为主。沿着口沿的一圈錾刻“回形纹”,并在居中位置錾有篆书字款:一侧为“金瓯永固”,另一侧则是“乾隆年制”。两侧有夔龙耳,龙头之上镶嵌有珍珠,寓意乾坤在握。杯身采用三足鼎的样式,三足皆为象首,寓意江山永固。
无论是《乾隆帝岁朝行乐图》,还是新年元日的“明窗开笔”仪式,都寄托着乾隆帝祈求盛世常在、风调雨顺的美好愿景,而金瓯永固杯、玉烛长调烛台等器具,正是“普天玉烛调三界,建极金瓯巩万年”在现实中的缩影,为后人了解乾隆时期的岁朝景象提供了参考。
文丨林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