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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招魂主要内容(屈原招魂原文及翻译)

“魂兮归来!”

这是《楚辞》中《招魂》、《大招》的名句,神秘、诡异,动人心魄。

招魂,是古代通行的礼俗,既可招死人之魂,也可招生人之魂,中国古代生命学是绝对相信人魂魄的存在的,但我们的魂魄观,与佛教、基督教,却有根本的不同。

佛教讲业力流传,基督讲灵魂不灭,它们没有这种仪式。

《招魂》、《大招》,仿民间招魂仪式而作,但语言浪漫奇诡、绚丽多姿,情感跌宕起伏,九曲连环,意境尤其高妙深远,它们都是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诗篇。

不过这二文历来却都备受质疑,争议不断:

有人认为是屈原所作,有人认为是屈原弟子所作。

有人认为是屈原自招其魂,这大约如诸葛亮五丈原点灯借命的意思,有人认为是屈原招楚怀王之魂,有人认为是屈原弟子在假借屈原口吻,招屈原之魂。

但是此事正如龚鹏程先生所言,其实没什么要紧,因为它们不管是何人所作,为何人招魂,其内容与形式是一样的,它们的重点并不在谁在说话,为谁说话,而在说了什么。

这也就是说,它们的意图,它们的表达,它们展现的意象,才是最最重要的。

《招魂》《大招》,也是文学史上著名的伤春之作,对后世影响巨大,著名文学家张炜先生在他的《楚辞笔记·读<招魂>》之末尾曾说:

“流亡已使诗人丧魂失魄,魂心俱丧,他实在需要为自己招魂。

‘哀江南’,江南哀!江南之哀,诗人之哀,忠君者之哀,思美人者之哀,高冠长佩者之哀。

诗人的哀痛,是永恒的哀痛。”

然而龚鹏程先生却眼光独到,他抛开伤春、哀痛,突出这大一统见解的重围,从中发现的是不同的生命意象和信仰,中国古代生活哲学及生活美学的价值与方向。

古人生命的欢脱,居然存在于《招魂》这样的作品。

《招魂》起首,是一段自述,可视为自我肯定,自我点赞,于是这不管是为自己招魂,还是为怀王招魂,就都有了非常的道德基础,感召之力。

因此,《招魂》的第二段,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突兀,上帝是应该命令巫阳为其招魂的。即便巫阳拒绝,说身躯已坏,时限已过,招魂极难,此事不在自己职责范围之内,她也得干。

巫阳是古代传说中著名的女巫,招魂仪式自然得巫师进行,于是巫阳就一声“魂兮归来”,庄重开始了。

料想那声音,一定凄厉悠长。

《招魂》与《大招》一样,都是先进行恐吓,但《大招》却来得更加直接,它第四句就开始了。

“魂兮归来,不要去遥远的地方。

魂兮归来,不要去东方、西方,也不要去南方、北方。”

为什么东西南北皆不可去?关于这一点,《招魂》、《大招》各有不同的描述,但都是一幅恐怖景象,这自然与当时的知识、认识、神话传说有关。

总之你无论如何,都不能不佩服作者丰富奇诡的想象力,和古人超前的地理学。

《招魂》中的东方,是千丈巨人的天下,专门吃人魂魄,那里还有十个太阳,连石头都能化掉;《大招》的东方,则大海苍茫,沉溺万物,螭龙出没,到处迷雾淫雨。

这样的地方魂魄敢去、该去吗?故而巫师呼唤,魂兮归来!魂啊,不要去东方。

《招魂》中的南方,有食人的野人,骨头都要剁烂,他们与奇毒的蝮蛇、奇大的狐狸、九头的毒蟒一起生活,遍地都是;《大招》的南方,烈焰千里,蝮蛇缠绕,山深林密,虎豹梭巡,可怕的东西数不胜数。

故而,魂归来兮!魂啊,你也不要去南方。

《招魂》的西方,流沙千里,一旦陷入,尸骨难寻,那里的红蚂蚁如大象,黑毒蜂如葫芦,粮食一粒没有,只有茅草,水一滴没有,只有人一沾上就腐烂的沙土,即便挣扎出沙窝,也活不了;《大招》的西方,流沙无际,猪头妖怪很疯狂——这里的恐怖,却是胜过东方、南方的。

故而,魂兮归来!魂啊,你也不要去西方,那里有太多东西把人伤。

《招魂》的北方,便是北极景象,“增冰峨峨,飞雪千里”,而《大招》更加上了冰山、烛龙,和一条水深无底,不可渡过的代水,这就跟古人对西方的想象一样明确、准确,就仿佛他们去过一样。

如此,魂兮归来,北方自然也去不得。

然而,《招魂》比于《大招》,却还有更高明之处,它连魂魄的上天入地之门也堵上了。

天在此一变,不再有琼台、龙马、诸神、美女的愿景,而是虎豹豺狼当道,有一个一天要拔九千棵大树,还最喜欢把人吊起来玩,玩完了就丢入深潭的九头怪人在那称霸。

地倒是一如以往,仍旧是地狱,恐怖异常,只是“巫阳”却把地下的魔王具象化了:虎头三目,双角尖锐,形状如牛,身体弯曲,以人为食,两爪鲜血。

“巫阳”的魂兮归来,循环往复,斩钉截铁,冷酷无比,《招魂》至此天上地下四方,一概封杀,于是接下来,她的工作也就相对容易多了。

但是《招魂》、《大招》的前期仪式,却透露了一个信息,它们讲来讲去,归根结底讲的是人事,而非魂事,就是天上地下,也是人间境况。

这无疑说明,我们实际是既不向往天界,也不相信往生的,我们既然如此热衷于招魂,那我们最留恋的,自然还是人间。哪怕是人间同样有这么多鬼魅,再不好,我们也照旧恋生。

如此,先行冷酷恐吓的巫阳,接下来再以人间美事相诱,也就不难理解了。我们的死事既然无非生事,那龚鹏程先生以此来说古人生活,就一定不错。

六路封堵,那么巫阳给魂指出的明路是什么呢?

首先,魂兮归来,快进修门,这里有秦国的熏笼,系着齐国的丝带,盖着郑国的笼衣,招魂器具已经齐备,我们已经在迎接你了。

修门是楚国郢都的城门之一,这是故土,也是人间,而熏笼等都是当时最好的器具,这显然即是在展示器物之美——此物只有人间有。

这就跟下面展示的高堂深宇、亭台楼榭、暖宫凉亭、曲径溪流、阳光蕙草、香兰竹席、翠羽玉钩、软绸罗纱帐等等,都是一个意思。

器物之美,加居室之华,之舒适,再配以自然风光、色彩、气味,自然为人间一乐,故而就魂兮归来,不要再背井离乡。

然后,巫阳便是“ *** ”,她给魂安排了十六位美女,两班陪宿,那的确是帝王的规格。

俏丽的容颜,曼妙的身姿,如脂的肌肤,纤秀的弯眉,秋波流转的双目,缠绵荡魄的情意,再加上雕梁画栋、翡翠帷帐、池塘曲栏、荷叶荇菜、绿波荡漾等种种美景,这又是人间一大极乐。

所以,魂兮归来,这一次招魂者更有理由问一声,你为何还要滞留远方。

此情此景,那情那景,《大招》里自然一样不缺,它与《招魂》,只不过顺序不同,选择不同,用词不同罢了。

《招魂》、《大招》,自古以来,文学家一直公认,前者远在后者之上,但我倒觉得《大招》在行文气势、阅读 *** 方面,有些地方可能超过《招魂》,所以接下来的“食诱”,我就不妨用一下《大招》的诗句。

而且它本来也把饮食,列在第一条。

我们且来看一下它的白话大意:

“魂兮归来,这里的欢乐说不尽。

五谷盈仓,米饭满盛,鼎镬中煮烂的熟肉满眼都是,且都调和得美味芬芳。

鸧鹧鹁鸠天鹅应有尽有,还有美味的豺狗肉羹,可以伴食。

魂兮归来,请任意品尝。

新鲜的大龟,甘美的肥鸡,调和着楚地的乳酪。

猪肉酱和着带点苦味的狗肉,再加点切细的香菜。

吴醋调味的酸菜,不浓不淡口味纯正。

魂兮归来,请任意选择。

火烤的乌鸦,清蒸的野鸭,鹌鹑做的羹汤。

油煎的鲫鱼,炖煨的山雀,齿间留香。

魂兮归来,美味先由你品尝。

四重酿制的美酒已醇,绝不会涩口呛喉。

清香的冷饮,会让你喝不够。

吴国的甜酒,白米的酒面,再加上楚国的清酒。

魂归来兮,回家后你再无惶恐之忧。”

——这简直就是一场报菜名,一场食品吃法、做法大全,真怀疑古人都是极端吃货。饮食之乐,是活人第一快乐,而这,正与孔子的食色性也,相合。

中国古诗第一首《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这讲的不就是吃吗?

《诗经·小雅·天保》之“民之质也,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这说的不就是老百姓简单得很,既不想上天堂,也不求什么拯救,就想好好吃饭,喝点小酒吗?

古人论政,不也曾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吗?

由此可见,龚鹏程先生在《生活的儒学》中所言之:“这就是中国人的宗教观。因此,饮食一事,即为生活世界之主要内容,也通之于鬼神。”大有道理。

儒家恰恰正以饮食为人生第一要义,规定礼仪,其所谓的“礼之初,始诸饮食”,即是指,饮食的改变即为人文的开始。儒家的礼虽然过于繁复,但到底是为饮食男女、世俗社会服务,故而龚鹏程称孔子其实是位生活大师,也大有道理。

孔子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儒家虽然给它加了太多累赘,却也真在饮食品类、做法、吃法上下尽了功夫,一篇《内则》简直包罗万象。

他们其实一面在追求极致的口腹之欲、饮食之乐,一面也注重健康、养生,追求生之美学,而儒家既然如此注重日常生活,自然也不避“色”。像孔子,他不但会经常与弟子们互相讨论,还据说是文献史上第一个媒公。

所以说,充分肯定“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然后导向美好,也即是“乐而不淫”,这才是儒家初始的出发点,后面的儒家,却是走岔道了。

吃好喝好玩好,人生何其快哉!远古之人性情淳朴,绝不作假,他们即因此“贵生”。而他们也正因为“贵生”,所以才会在用美酒美食祭祀先人、神灵之时,又很超脱。他们一面要让鬼神吃好喝好,以求福佑,一面又“不知生焉知死”,认为食色为活人的快乐,鬼神要想满足口腹之欲,那就必须要靠活人来供养。

也即,我们与鬼神,是供养与福佑的关系。

如此,那还不是做人更快乐吗?所以,魂兮归来。

《招魂》、《大招》到此还没有完,因为人生除了饮食美色器物,还有更高的世俗追求,那就是宴饮、音乐、歌舞等等。这也可以说是更高的生命诱惑,食色之后的食相、色相。

故而,它们接下来,便又会展示这样的人生景象,来呼唤魂兮归来:

家人宾客聚会,盛宴开始。酒足饭饱,钟鼓齐鸣,且歌且舞。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嬉光眇视,目曾波些。”

都有些失态的男女,交错相坐,“乱而不分”,衣帽乱放,这里完全没了尊卑次序、体统尊严,大家一概都率性而为,尽情欢乐。

唱完之后,他们还要下棋博弈,“分营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这自然是棋局危机时的呼喝场面,那投入真是没法说。

而最后,因为感官的快乐升华为精神快乐,他们就要艺术了。诗人们在琴瑟声中“结撰至思”,写就了一篇篇辞藻华丽的诗篇。他们饮着美酒,一起朗诵,一起唱和,通宵达旦,快乐永不停止。

此种安乐之乡生气勃勃,颇有现代气息,魂兮,安不归来?

总的来说,古人以此为乐的原因,可能主要是三个:

一,发乎自然,通于人情。

二,“言语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济济翔翔;祭祀之美,齐齐皇皇;车马之美,匪匪翼翼;鸾和之美,肃肃雍雍。”礼制所求,便是美感生活之求,人文世界的整体美感之求,饮食、美色、家居、音乐、舞蹈、游玩、游戏、戏曲等等,都不可或缺。

人生既需严肃庄重礼敬,也需追求快乐舒适,一张一弛,方为生命之本。

三,《唐风·山有枢》说:“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人死了,房子就成别人的了,何不好好享受?

《頍弁》说:“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人生苦短,我们不定什么时候再见,不定什么时候就见不到了,所以珍惜吧,及时行乐。

这其实如《善哉行》的“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何以忘忧?弹筝酒歌。”;《西门行》的“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忧愁。”;《短歌行》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等等,一个意思。

大家一面是人生几何的悲哀,一面是现实人生的快乐,于是就把这悲哀与快乐,都和在食色性里了。

我们是沉重的,古人也是,我们是享乐的,古人也是,这大约就是王小波所说的古今并无不同。但是我们生命生活的欢脱,大概只在盛世才有,便如盛唐、华宋,便如现在,殊不知,这在先秦,却早已是一种态度。

魂兮归来!清炖甲鱼火烤羔羊,再蘸上新鲜的甘蔗糖……

魂兮归来!美酒掺蜂蜜,清酒再冰冻……

魂兮归来!酒席未完, *** 、乐队就已上场,大家唱罢《涉江》唱《红菱》,一曲《阳阿》更悠扬……

魂兮归来!美人微醉,面庞红润,秋波流转,美目撩人,云鬓高耸,衣襟摇曳,琴瑟狂热,鼓声猛烈……我们光阴耗尽不在意!

魂兮归来!明烛灿烂,灯盏交错,幽兰香伴绚丽文采,大家快来赋诗表心意;我们写鸿雁晨鸣,凤凰在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敬上天的功德,人间的贤德,辉煌的太阳,皎洁的月亮……

魂兮归来!你爱怎样就怎样!

一篇沉哀之《招魂》、《大招》,居然是以这种美妙的人生之乐、世俗之乐在招魂,畅汗淋漓,痛快壮观,美不胜收。它们诱惑于魂的,也即是诱惑于生的,魂之乐,也即生之乐,生所言,也即生所思,生所求,生所得,那么,它们是不是一曲生命的欢歌?

如今才知,吃喝玩乐,如此美好。

文 | 九鸦

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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