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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潜
陶潜,字渊明,在所有人的印象中他都是一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诗人。淡泊宁静、不为五斗米折腰仿佛成了他的代名词,但你要知道说出“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可是同一个人。鲁迅曾在《且介亭杂文》中说陶渊明并非只有“浑身静穆”,他也有“怒目金刚”的一面。倘若有所取舍,那就算不上本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譬如猛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 *** ,如果只去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 *** 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这样一个淡漠宁静的人看似安逸其实在晚年过得十分凄惨,他曾经预知自己大限将至,于是便假死一回给自己写下了绝命书《挽歌》。短短的一首小诗包含了陶渊明对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体悟与其个人生死观。
陶渊明的“葬礼”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挽歌.其三节选》
《挽歌》是陶渊明在预知自己大限将至前两个月所作的诗歌,以第一人称来写生死、出殡、下葬,常常被后人看作陶渊明写给自己的遗书。鲁迅曾在《纪念刘和珍君》中引用此诗来表达对革命烈士的缅怀悼念之情,该诗共有三篇其中第三篇“荒草何茫茫”最为出名。
全诗通篇写送殡下葬的过程,从而突出了我与送葬者的关系。“荒草”与“白杨”两句承接前篇并且直接点出送葬沿途的背景环境,烘托出了葬礼时的悲惨气愤。“严霜”点明下葬的时节,“送我”直接叙事描写送葬情形。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挽歌.其三节选》
“四面无人居”说明作者脑海中自己下葬的地点十分的荒僻,描写墓地实况既是写实,又有暗指自己今后只能与幽魂为邻。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写“马鸣”与“风啸”,将送葬沿途的自然景色都面会出来,虽然仅点到而至,但却让人画面有了声音,仿佛一切历历如画、直映眼帘。最后以“幽室”做结,说明墓室一旦关闭就人鬼殊途,并与《挽歌其二》的末句遥相呼应。
写到此处,陶渊明用自己的想象为自己构造了一场葬礼,他的晚年生活并不“悠闲”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凄凉。靠着村里朋友的救济过日,或许自己死后也会被葬在荒无人烟之处与白杨、游魂为邻。但此时作者并没有真真正正的将自己的生死观透露出来,只是移步换景写殡葬时的各种景象。所以他又把“千年不复朝”重复了了一遍,并且直抒胸臆“贤达无奈何”。
陶渊明的生死观
古往今来无论是圣贤还是君王,对于生必有死的自然规律都是有些无能为力的。前有秦始皇嬴政寻找不死草,后有王羲之作《兰亭集序》感慨人生一世,俯仰而已。“死生”对于古人来说可谓算是一件大事,陶渊明在此处写“贤达无奈”并非是要表示消极人生,而是因为看破了自然规律从而领悟总结出来的道理。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挽歌.其三节选》
全篇最精彩的部分就是最后六句话,这里囊括了作者对于生命与死亡的人生价值观。“向来”就是刚才的意思,那些刚刚来送我下葬的人,一旦等我的棺木安放至墓穴之中,等到幽室闭合,他们便各自纷纷散去,回家该忙什么忙什么了,而死者从此便再也不能回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我的家人亲眷因为和我有着血缘的关系,所以想到死者的时候还会有些悲伤难过,但那些和自己关系并不深的人或许早就已经把我忘记,这两句是作者历经沧桑看透人生真谛后领悟出来的话。
《论语.述而》中写道“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意思是如果孔子某一天参加了别人的葬礼,因为悼念亡者而哭泣过,那么他今天就一定不会唱歌。因为人可能会由于思想感情一时间转变不过来,并且刚刚哭完死者却又高兴地唱起歌来这样显得有些太不近人情。其实孔子这样的做法,算得上是一个有教养人诉诸理性的表现。
因为绝大部分人参加葬礼不过是礼节性的周旋于应酬,从现实角度去讲可能这个人与自己的关联并不深,感情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悲伤,只要葬礼一结束,自然就可以唱歌了。陶渊明正是因为看透了世俗,所以在此反用《论语》里的典故,直截了当的将普通人的表现从思想到行动写了个透彻。如此实实在在的描写,作者在思想上并没有因为豁达乐观而故作矫饰。于是最后他便在全诗最后一句感叹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人死后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不过是将身体再次托付给大自然,让他零落成泥化为尘埃,就好像山脚下的泥土一样。这在佛教轮回观念盛行的晋宋之交,能有这样的朴素唯物主义观点实在是有些难能可贵。在陶渊明之前还没有一位圣贤从死者的角度以第一视角去写生死,更没有人假设自己离开人世后从客观角度去分析周围的变化与人情冷暖。
可是陶渊明他做到了,不仅大胆设想了自己的死亡,甚至还用形象化的语言写成了诗歌,其创新程度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艺术的创新必须要以明澈达观的思想为基础,如果不是陶渊明这样高修养水平的人,或许很难写出这样既新奇浪漫又极具现实主义的作品吧。《挽歌》真的可以算得上是千古第一篇浪漫优雅的绝命书。
浪漫与现实
陶渊明在苏轼之前是很少为人所知的,苏轼对陶潜富裕的极高的评价号称“陶后无诗”。陶渊明的诗歌最大的特点就是隐逸,如果结合其经历再来全面的评价他或许你会觉得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老农。
当一个人成为一种价值符号时我们就会给他贴上标签,比如屈原是一名爱国诗人,司马迁是《史记》的作者是逆境中向死而生的伟大历史学家,对于陶渊明我们则会冠以“田园诗人”或者隐居者的称号。周敦颐在《爱莲说》中写“晋陶渊明独爱菊,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但陶渊明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其实并不然,如果你读过他的《归去来兮辞》和《形影身》或许你就会明白,单纯与简单永远是小孩,大人可以简单,那是因为他曾经复杂过,只有经历了才能放得下。就好像《教父》里面的维托,正是因为经历了数年的风雨争斗,他才能一眼看穿这个世界,希望众人放弃复仇寻求和平。
陶渊明也是人,他和我们一样也曾年轻过,想要仗剑天涯,修身治国平天下,但仕途不济与现实让他看清了社会。写《挽歌》时他已经独自度过了六十年的甲子岁月,他明白了什么叫做“纵浪大化,不喜不惧”。
陶渊明的现实主义来自于对生活的体悟,他对于官场黑暗的失望,对于人情冷暖的漠然,使他愿意放弃官爵远离世俗,独自在南山种豆、赏菊、饮酒。或许这就是魏晋风骨,这就是专属于陶渊明的那一份孤独的浪漫吧。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四语之中,含哀深焉。那个饮酒的诗人写完了这篇绝命书,最终还是尘归尘,土归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