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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伍★忆往事,清梦回
回忆篇(一)
周知微:那场霍乱风云 ,终是我梦错期待
我是周知微。
彼时的我久居于朱墙之内,被束缚于深宫之中。
哦,不。
我被禁了足,连那囚笼般的泰西皇宫都无法涉入。我只能待在长乐宫中。
冬日凛冽,朔风呼啸。大雪漫天,纷扬而下,发出“簌簌”的声响。
殿内暖融融的。壁炉中燃着香料,烟斜雾横,但却仍掩不了死气沉沉的萧落之景。
我卧于榻上。身上的锦被针脚很密,缀着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煞是好看,仿若是真的一般。
内务府是费了心思的,可我不在乎了。
我只觉浑身无力。
我知道,他近段时间都给我服了软骨散。
哦,“他”是泰西十六帝,宋擎云。
我混沌地挣扎着瞧向窗外,我瞧得不甚清晰,毕竟有窗布遮掩。但我知晓,那是黑夜,也像是我的归路。
有人进入室内,我睁开眼,而后听见吴妈妈温温和和的吴侬软语:“娘娘,陛下要来了。”
我看着吴妈妈,她年近花甲,已满头银丝。我恍然想起,这般蹉跎多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可又陆陆续续抽身离开。只有吴妈妈,一直陪伴、关切着我。
我哑声开口:“妈妈,我向陛下求个恩典,送您出宫养老吧。”
吴妈妈怔了怔。她的脸上满是皱纹,皮肤松弛下垂,老年斑也深深浅浅。这张脸已然迟暮,难以窥见年轻时的风采。但我知晓,那就是吴妈妈,一个温柔似水的淮南女人。
吴妈妈同我最是亲密,我心中的所有谋划她都能猜到,因为她毕竟是我的乳母,照料了我这般多年,最是了解我。
果然,听我说及此,吴妈妈双手颤巍,她嗫嚅道:“娘娘,您这是要……”
我费劲地摇摇头,开口,声音有气无力:“是。但不是现在。妈妈,我意已决,莫要再劝我了。”
我轻轻地抚了抚肚子,不由得一笑,这里有一个小生命呀!但这也只是一瞬,我的神色又黯淡下来。
孩子,你莫要怪娘亲。娘亲也是无能为力。
“皇上驾到!”尖利的嗓音划破静得有些渗人的宫宇,在殿外响起。
吴妈妈一脸忧色。我朝她宽慰地笑了笑,示意她退下。
门帘被拉开,有人大迈步进来,被隔绝在外的冷气也随之入了殿中。
我裹紧身上的锦被,不可自抑地咳嗽两声。
那人一身明黄色的龙袍,九五之尊,贵气天成。他走到我跟前,弯下腰,将我放在塌边的手也放入温暖的锦被中。
我的手微颤,眉头不着痕迹地紧了紧。
我讨厌他的触碰。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身体的紧绷,眉宇间的神色愈发冷凝。
“知知,我从暄煌殿而来,身上冷了些。”他在向我解释,我没有理睬他。
我侧侧身子,避开他看向我的目光。
我听见了衣物摩挲的声音,又过了一会,水声淋漓,最后,室内的光陡然暗了,只余两支红烛兀自燃着。
他也上了塌,睡在我身旁。我听见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知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他顿了顿,似乎在琢磨着言语,“知知,莫要再说要离开我的话了。你嫁与我,我们也一同在奉乐神下缔结婚约、许下誓言,一生不离不弃,同心同德。”
“知知,你想清楚些。你何时明白了,我便将那软骨散停了。毕竟,你腹中有我们的孩儿。这软骨散虽无副作用,但于婴孩总是不好的。”
我只觉荒诞可笑,冷着声:“陛下这是在威胁臣妾吗?”
他眉眼锋锐,言语中带着讶然与示警:“知知,莫要这般唤我。你何时与我这般生疏了?你……”
我只觉这个雪夜异常的冷,那冰冷的感觉一直渗入骨髓,让我的心都刺刺地抽着痛。
我听不下去了。他疑惑又不满于我们之间的疏离僵硬,可他为何不想想一切是怎么颠覆至今日这般!
呵,同床异梦。我仍执拗地置身于白光,他却沾染上暗色。他何时堕入的无边深渊?我不愿再回想,可我知晓,他不会回头,永远不会。
现下已然是这般年岁,所有的矛盾都曝露在灼日之下,他却想视而不见、粉饰太平吗!
果真,利欲熏心。我曾钟爱的、他那颗温润君子的本心,早已不复剔透明晰,转而被利益驱使,驱使向恶浊之地;被欲念焚烧,焚烧出一道道疤痕。
温润如玉少年郎,终是不再,他成了心上有疤的帝王。
我忽地想起从前娘亲总无奈又宠溺地对我说:“娘亲的知知真是个重情又执着的姑娘呢!”于此,从前的我总是引以为豪。
因为我认为,重情又执着,那便是周知微,那是我一生的底色。
可现今,我宁可我不重情,知舍弃。
因为,这般重情又执着的我到头来得到了什么?
是一切我所重情之人的背叛,是一切我所执着之物的毁灭。
我记得十年前,我欢欢喜喜地嫁给了还是三皇子的宋擎云。
那时的他最是翩翩君子,是无数泰州贵女、乃至全泰西士族小姐们心中的夫君人选,多少娇小姐为了嫁他而费尽心机。
就连他府中已纳的侧妃、侍妾,都用尽一切手段怀上孩子,哪怕这些孩子最后都成了争宠的牺牲品。
我们洞房花烛那晚,他神色微醺,再者应付了一天的喜客,他也有些疲惫。但我没想到,他一入我们的喜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小心翼翼地拥住我,语气忐忑地问:“知知,你会不会介意我有过其他的女人?”
我没有回答。
我的确是介意的。试问这天下的女子,又有谁不想独占自己的夫君?又有谁不想成就一段“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
我向来清楚自己所追求的是什么,也从不藏着掖着。我所追求的,我会自己去争取。
我之所以没有马上回答他,是在思量这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于大多数女子而言,这一生之中最重要、最幸福的时刻无非是洞房花烛夜。我为何要破坏现下新婚的气氛呢?至于内宅之事,来日方长嘛。
可他见我不应声,却急了:“知知,那些女人是我迫不得已才纳入府中的。他们要么是父皇赐下的,要么是母后示意的。你也知晓我的母妃早逝,这些年母后对我多有照拂,我也该听从她的指示。”
“知知,那些女人都非我意愿。我只要你一个。我只认定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一个。我……知知,你信我可好……”他说到最后,已然无措,罕见嘴笨地哄着我,我瞧着他的模样,终是笑了。
我那时坚信,重情执着于他,我一生不悔。
我记得八年前,我终是诞下了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孩儿。
嫁与他两年我才有孕,在这期间,他的母族曾多次想要他再纳侧妃入府,他却不允。我心中甜蜜,我知晓他是在遵守对我的承诺——“知知,我只要你一个。”
他为我们的孩儿取名宋霖期。那时泰西遇着了大旱,他谈到取这个名字的缘由——既是为众生祈雨,又是希望我们的孩儿长大后成为一个心怀苍生、有志于天下之人。
我那时坚信他的承诺,也坚信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夫君,很好的父亲。
思及此,我不由得一怔。
自那以后,便是黑夜袭卷前的白昼吧。
那时,圣上患上顽疾,身体大不如前,也开始预备立储一事。我的姑母周梨是皇后,表哥宋凌云是当朝太子,我的母族周氏当然拥太子表哥继承皇位,于是连带着防备我的夫君宋擎云。
其实自小,我便与太子表哥有口头婚约,那是圣上在我的满月酒上,醉意熏熏地同我爹爹说的一句话。
是否是戏言已然不重要。因为族人们心照不宣,都希望日后由我登上后位,成为太子表哥的贤内助,与他一同坐拥泰西的锦绣山河。
可是,我遇见了宋擎云。
我们两情相悦。
于是我便向父母、族人提了解除婚约的想法,他们自是激烈反对。
让族人心慌的,是圣上始终不发一言。
后来闹了好长一段时间,宋凌云松了口,宋擎云也表示会尽心尽忠协助太子表哥继位、绝不逾越,族人们才同意了我们的亲事。
现下,他们对我的夫君百般防备 ,我有些生气。我的夫君根本无心于皇位好吗!况且,他光明磊落、是个坦荡的君子,又怎会在暗地里图谋,做那般腌臜之事?
我的夫君自幼没有母妃照料,又不受圣上倚重。他一直跟从太子表哥,为其谋划、助其夺权,就连后院妻妾之事,都要听从皇后姑母的安排,已示忠心。
我真是替他委屈。
但那时,他反倒来安抚我,又主动向圣上请旨,去泰西、南毒边境做个闲散王爷。
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的位置在臣,而非君。
于是,自那以后,我便带着才堪堪七个月大的霖儿,同他一起去了燃城。
那时的我没有发觉,因着他,我疏离了守护和陪伴我十七年的周氏亲人和族人。这疏离,既是空间上的远离,又是心间上的裂痕。
后来在燃城,他经常与人有书信往来。他日益繁忙,到不像个置于虚位的闲散王爷了。
但是,我不曾留心。
后来,圣上驾崩。我的表哥宋凌云登上了皇位,我的母族周氏也如了愿。
我收到了父母命人递来的书信,信的内容多是嘘寒问暖,但他们却只字未提让我的夫君回朝任一官半职之事。我失望又不忿,宋凌云能这么稳当地当上皇帝,我的夫君是出了极大的力的!
现下他们怎能如此?
他们怎能让忠臣居于荒蛮偏远之地?
那时宋擎云望着我因为这封信而脸色愤愤的模样,笑得温润又宠溺,他轻吻我的眼睛,安抚我:“知知,天高皇帝远,我们现下的生活逍遥又自在,知知也爱自由不是吗?”
我发现我的夫君极喜欢我的一双凤眸,他每每总爱吻我这儿。
我也溺入他眼中温柔的漩涡中。
虽然吧我是爱自由的,可我更爱我的夫君呀。
但见他丝毫不计较、不在乎的模样,我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之后,我总觉他更忙碌了,他平日晚上雷打不动地归家来陪我和霖儿,自那之后竟有几次晚归。
但我也希望他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我希望他的生活是充实的,他愈来愈忙碌,只能说明他已然适应了燃城的生活。
我为他感到开心,欧阳文忠公有一句话很有道理——忧劳可以兴国,逸郁可以亡身。我希望我的夫君永远保持温润君子的本心。
可也就是自那时起吧,我是真的和周氏疏离了,疏离到后来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
再后来,就是四年前了。宋擎云说要带我和霖儿回泰州,我们要去赴五年一度的宫宴。这宫宴最为盛大,是全泰西各地所有有名望的士族都要参加的。
我很开心,因为我很想念我的娘亲和父亲,我很想念疼爱我如同亲身骨肉的姑母,我想念周氏的每一个族人。
我们已有四年未曾相见,现下我终于可以回到泰州啦!
隆冬时节,夜色漆黑,飘泊着雪,摇曳回风。
宫宴上,我觉得有些头晕,宋擎云要我先带霖儿去偏殿休息,宴后他再来接我们。我的头昏沉得很,便同意了。
我再醒来,只见窗外是酒醉的夕阳。我的头已然不晕了,只是身体没有力气。
可奇怪的是,为何夫君还未来接我呢?而且,明明之前在宴上还活泼爱动的霖儿,现下却在塌上昏睡,额头滚烫。
我还未唤侍女,我的乳母吴妈妈就因听见了声响而从殿外急匆匆地冲进来。我更加奇怪,发生了什么事?吴妈妈是个再温柔细腻不过的女子,这般失态的模样还从未有过!
结果,下一瞬我就听到了吴妈妈尖声凄喊:
“皇妃啊,您终于醒了!您昏睡了三日啊!”
“现下只有您有法子了!三皇子殿下他弑君了!周氏一族也亡了!”
什么?
我怎么听不懂呢?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我跌落在地。
我从吴妈妈口中得知:
我的夫君宋擎云,那个无心皇位、心中只有小家和乐、如君子般光明坦荡的男人,他竟在宫宴上逼宫,篡了位。
我的母族周氏反对他,他便下令屠杀周氏满门,除我姑母因贵为太后而被逐于泰西西北青茫山皇家寺庙昭许寺,其余的周氏族人都一个不留。他借如此雷霆万钧的狠辣手段,威慑了朝政,也坐稳了泰西十六帝的位置。
我何时泪流满面的我不知晓,我只知晓我要去找宋擎云,我要一剑杀了他!
我不顾一切地向外冲,一只脚才迈出内殿,高大的侍卫和粗壮的婆子就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我二话不说便拔剑向他们杀去。
“让开!放我出去!”
我虽剑术不凡,可被下了药昏睡了三天的身体仍是酸软无力。
“啊!皇妃……”
有人往我脑后一劈,在我倒地的那一瞬,我只觉周边都暗了下来。
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密密匝匝地刺向我的皮肉,狂浪裹挟着我,凶暴地将我吞噬。我感觉我被囚禁在了光的反面。我是沉到水底了吧,我……我会溺死的吧……
夜晚。我甫一睁眼,便看见了宋擎云坐在我榻边,只是,他现下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
他先我一步开口:“知知,霖儿染了风寒,我已找太医看过了。现下这个时辰他歇下了。应是没什么大碍的。”
我放在锦被中的右手动了动,把准备好的东西从袖中轻轻抽出。接着我紧紧地攥着手。
我听到他接着开始解释他这三天的所作所为。
他说宋凌云治国无方、胸无大志、昏庸无能;他说周氏只会纵着这个“扶不起的阿斗”,他们只贪念相权,却从不为百姓谋福;他最后一脸沉痛,他说霖儿之所以染上风寒,是因为周氏派人从宫中绑了霖儿,以此要挟,他最后赶去的时候,正好目睹霖儿被推入冰河之中。
听到这里,我心头闪过一丝后怕和恼恨,但我仍紧紧地攥着右手,没有放开。
他开始向我描绘他理想中的王国,国家是如何的清明鼎盛,百姓的生活是如何的安康和乐。
他握住我 *** 在锦被外的左手说:“知知,你莫生我的气,若要做个帝王,便总会有些无奈之举。”
“我的知知是这世上最最好的女子,作为夫君,我亦该给知知全天下最好的。知知,你陪着我可好?做我的皇后,陪我坐拥这锦绣山河!”
我知他所言的“无奈之举”便是屠我周氏满门一事。
我本想和他同归于尽,叫他去给我那命丧九泉之下的父母、族人陪葬。
可我右手中紧攥的、涂上剧毒的短刃终是不忍刺下。
我望向他那温润君子的面容,我告诉自己:
那是我爱的人呀!
他身为帝王,他是有苦衷的!
或许那时连我自己都未曾发现,我找不出其它任何理由来说服我自己。我只能干巴巴地、一遍又一遍地用他口中那单薄苍白的解释来安抚我日益愧怍的心。
可午夜梦回,父母和族人鲜血淋漓、伤痕交错的脸总出现在我的梦中。我只能日复一日地向济安神祈祷,忏悔我的罪过。
再后来,他娶了好些女人。他封她们为常在、贵人、嫔、妃、贵妃、皇贵妃。
他轻吻我的眼眸,脸上是一如往日般珍视深爱的模样,他说:“知知,我同那些女人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她们除了是我巩固统治的工具之外,什么也不算!”
“我的皇后只能是你一人!知知,我只要你一个!”
那时的我装着大度的模样,好似并不在意这一切。我一如往日一般,像个贤惠的妻子,帮他出谋划策。
我的父母教过我许多其他贵女不曾研习的政略和军法,因为他们发现我对于这些有着天生的擅长,而且我也很感兴趣。
他也如他所言,没有对哪个女人动过情。在那些女人中,有几个家族显赫的诞下了公主,但却没有皇子降生。
在这偌大的泰西皇宫中,只有两位皇子,我的霖儿和他从前的侍妾诞下的四皇子宋戎期。
他对此丝毫不着急。他温润地对我笑,俯身在我耳边说:“知知,只有我们的霖儿才能是太子!”
我听后只觉心悸非常,却终是无言缄默。
他变了罢?
可他还是那个雄图大略的他,还是那个深爱我的他。
可每每当我身在高处,陪他坐拥这锦绣山河,我只觉疲惫。自何时起,因着爱他,我已失了我所追求的自由与本真?
他的锦绣山河,没有维持多久。
我记得那是三年前,东阳、漠北、南毒三国联动,向泰西宣战。敌军势如爆竹,一路高歌,最后竟直逼泰州!原泰西南边的土地上,竟组织了起义军,最后建立了新朝——萧朝。
我开始与宋啸天共同谋略。那时他开怀大笑,他说:“知知,幸有你陪我!来!我们来共谋这锦绣山河!”
我叫他集中兵力镇守泰州,泰州是泰西的大都,泰州一亡,泰西也就亡了;我叫他秘密地派精锐小队去敌后断绝他们军粮供应的渠道;我叫他派游说家一面去动摇敌方的进攻节奏,一面去敌军中安插内应……
就这样,局势渐好。
那日,是泰西预备的反攻之战的开端。我立于泰州城门之上,回想过往泰西的繁盛,取来了我心爱的古弦琴,有感而作了一曲《泰州曲》。
正如曲中所述,正如曲中之情:
泰州,这个英雄的城池,又怎会覆灭?
泰西,这个英雄的国家,又怎会覆灭?
这场持续了三年的霍乱风云总算平复。泰西的所有失地都被收复回来了,淮南的萧朝被灭,百姓开始休养生息,生活逐渐变好。
这三年的操劳让我疲惫,我的眼角已然生出了细纹。可我心情甚好,因为,我腹中又有了一个孩儿。
只是,我还未将这喜讯告知于他,他却大婚了。
他将我从皇后之位推下。
我成了他新册封的熙皇贵妃。
我成了他的妾。
而我得到消息,那出身大族的新皇后何茉,挺着大肚子与他拜堂成亲,腹中已有七个月的身孕。
七个月,七个月呀!
七个月前我在为他巩固他的锦绣山河,他却在温柔乡里,与人暗通款曲!
我前所未有的平静,或许是因为他这些年一次又一次地一改承诺,或许因为我当下疲惫又乏味的生活,或许因为我所失去的自由与本真。
所以,他当晚着一身大红喜服急切地闯入长乐宫来向我解释时,我的脸上平静无波。
他似乎是害怕我此刻的平静,他愈加语无伦次:
“知知,你听我解释,我是迫不得已的……我……你也知现下朝政不稳,何氏一族的拥护至关重要。”
“至于何茉腹中的孩子,那是我着了她的道,她给我下了药!我当时不敢告诉你……毕竟那时……我、我知道我犯了错,知知,你莫生我气好不好?娶她只是权宜之计,日后,皇后之位还是知知你一人的!”
皇后之位吗?
要那东西作甚?
连他这个人我都不想要了!
我看向他。
我嫁他十年了,也爱他十年了,可这一刻,我不爱他了。
他的模样从我眼中渐渐剥离、破碎,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模糊了,消散了。
我轻声开口:“陛下,让我离开吧。”
“至于霖儿,我要带走。”
他怔在原地,眼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接着,他那双温润的眸子急速充血变红。
他像一个癫狂疯魔的强权者。
他将我囚禁在了长乐宫。
后来,他知晓我有了身孕,以为可以借此留下我,但发现我仍想离开,便又疯了一般地给我下了软骨散。
我回忆着过往,只觉心被冻住了一般,不再鲜活跳动。锦被厚实,我却觉置身于冰河寒川。
身边的人突然将我僵硬的身子揽入怀中,他似乎是受不了我的无声缄默。
他用有着胡渣的下巴轻蹭我的额头,唇胡乱地吻我的眼眸。
他这般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每次得不到我的回应时便会这般。只是我这次没有表现出抗拒。
因他的这般举动,我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我开始想起我的谋划。
我的顺从让他愈加激动,他的吻开始蔓延到脖颈,我忍受不了了,我开口:“陛下,可否允我一件事。”
他看想我,眸中有慌乱,更多的是欣喜,或许是我久违地有求于他吧。
往日我或许会因为他在我面前这独有的、不加掩饰的神态而甜蜜,可我现下已不爱他了,便觉他真是十足的虚伪。
既然他已然堕入暗色,有何必在我面前身披白光、戴着一副磊落浩然的假面?
“我想送吴妈妈出宫,她老了,让她安享晚年吧。”
“什么时候?我吩咐下人办好。”
“待我生下孩子吧。”
“好。”
他似乎是害怕我改变主意,一口答应了下来。
罢了,就这样吧。
我所犯下的一切罪责,该由我来承担。
我不想再待他重情执着了。
我选择弃了他,不爱他,离开他。
是什么时候起的这个念头?
或许是当昔日疼我的姑母一眼都不瞧我;
或许是当与我有着一族血脉的族人被屠杀;
或许是当生我、养我的父母惨死、枉死、遗憾而死;
或许是当这偌大的世间,芸芸众生,竟无一人懂我。
我和他终将错过。
错过,不是过了,而是一开始就错了,是一开始就梦错期待。
三月天,草长莺飞。
宫中喧闹非凡,鼓乐琴瑟之声煞是动听。
今天是何茉诞下的皇子百天的日子。
我抚了抚肚子,孩子已然八个月了,她这些天活动得很频繁,像是在提醒、催促我什么。
我瞧向铜镜之中的自己,一双凤眸倚长,目光清凌凌,只是眼角的细纹提醒着我年华已逝。
已然是这般久了啊,今天,就让这一切都结束罢。
吴妈妈入了室内,她手中端着一碟云片酥。
“妈妈,您去领这云片酥时,内务府中可有何茉的人在?”
“有的。”
“那就好。我原是不欲与何茉去计较,只是呀,我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抢的。她既喜欢我的东西,我便送她一份大礼好了。”
“娘娘,一旦事发,她必与陛下离心。可是……”吴妈妈看着自己手中的云片酥,脸上是满满的凄哀之色:“娘娘,您真决定了?”
“嗯。”我毫不犹豫地吃下几片云片酥。
吴妈妈那双似枯树皮般苍老的手握住我的,浑浊的泪自眼角淌下,“娘娘,您莫怕,吴太医和卫婆子都候在殿外了。”
我拿出帕子擦去吴妈妈脸上的泪,“好啦,您莫哭呀,不会出差错的。”
提前生产,这是我此次的谋划。
宋啸天两月前便因我的“乖顺”而停了软骨散,吴太医是吴妈妈的表侄,卫婆子和其他的接生婆子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再加上我以喜静为由早早遣散了长乐宫的宫人,是以在嫡皇子百天这普天同庆的大喜日子,没有人会留意长乐宫的动静,也没有人会走漏风声。
我要悄悄地生产,悄悄地让吴妈妈离开、带上我的霖儿和新生的孩儿离开。
我腹中的孩儿够争气,十分康健,这也是我敢提前生产的原因。
而我要吴妈妈在云片酥中加了蘼丽花,那是催生的药物。
果然,不一会儿,我就发动了。
这次生产很累,我几乎脱了力。
吴妈妈告诉我我诞下了一个女孩儿。
好累呀,多想睡上一觉。可我的事还没有做完,我不能睡!
今天,这一切必须结束!
我示意吴妈妈将她手中的淡黄色药丸喂给我吃,吴妈妈面带乞求,泣声:“小姐……”
我恍惚了一瞬。
我身在宫中,但并不在意身边的人如何唤我。就像霖儿,我仍居于皇后之位时,他不唤我“母后”,现下我是熙皇贵妃,他亦不唤我“母妃”。他一直唤我“娘亲”。
我喜欢听霖儿唤我“娘亲”。
毕竟,身居后宫,是非我心。
可吴妈妈不同,她一直严谨而又执拗地守着规矩,唤我“娘娘”。
可现下呢?
吴妈妈唤了我“小姐”,那是我未出阁时她唤我的称呼,
如今啊,一眨眼,十年过去了。也正是这一声“小姐”,让我想起了枉死的周氏族人。
我愈加坚定:这一切必须马上结束!
我服了药丸,刚刚经历了分娩后失血过多的身体渐渐有了力气。
那淡黄色的药丸是南毒的秘药,可以助力于恢复人的精力。这是五年前一位故人赠予我的,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那人告诉过我这药极为伤身,服用后三个时辰内有效,而三个时辰过后,服用之人轻则发热虚脱、重则顷刻毙命。
可我还顾及这些做什么?
我本就是该死之人,只是苟活于世罢了。
吴妈妈把我的孩儿抱到榻边给我看。
“真好,既是个女孩儿,就唤她瑶期吧。”我将一块月牙形的灏海玉放于裹着孩子的锦衾之内。那是我在宋擎云给我停了软骨散的这两个月雕刻好的,其上有我亲手刻的“璨璨”二字。
我希望她这一生都置身白光,风华璀璨。
“璨璨,娘亲唤你璨璨可好?”
她睡着了,不哭也不闹,刚生下来就极为乖巧。她皮肤乳白,有一双同我一般的凤眸,鼻尖之上有一颗红痣,煞是怜人。
我在她鼻尖落下一吻,“璨璨,娘亲不能陪着你了,莫怪娘亲呀。”
“娘亲。”
我抬头,看见了霖儿。他听从我的话去换上了一身灰色小衫,是为了方便待会儿趁乱逃走的。
他才总角之年,没有到变声的年纪,声音还是小奶音。但他说话的语气却总是认真而沉稳的,哪怕是在唤我“娘亲”的时候也一样。
我一阵心疼,这些年的动荡霍乱,让霖儿与我一同受苦,也让这个小孩儿褪去了稚嫩。
我柔声唤他:“霖儿,来看一看妹妹。就唤她璨璨,可好?”我从锦衾中拿出玉佩给他看上面的字。
霖儿依言走到我的身旁。他天赋卓然,已然识得许多字了。他瞧了一眼,便道:“好。”
他敛着的眉平舒,有些难掩兴奋。他笑了起来,也终于有了点小孩子的模样。他甚至好奇地用手指戳了戳璨璨肉乎乎的小脸蛋儿。
我留恋于这一刻的温情,却也知晓已经到了时候,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我将璨璨放到了吴妈妈手中,又轻轻抚了抚霖儿的小脸,目光一寸寸描摹他的五官。
真像呀!霖儿和璨璨一看便知是我的孩儿!我们母子三人都有一双极为漂亮的凤眸。
“霖儿,原谅娘亲,娘亲日后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待会儿听吴妈妈的话,她会带你和璨璨出宫。”
“霖儿,你要记住——护好妹妹,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护好泰西,做一个心有苍生的好男儿!”
我见他点头答应了,才将床头的梨木匣子拿来,递给了吴妈妈。
“妈妈,您照料我这般多年,您受累了。我如今求您最后一件事,您带上霖儿和璨璨去青茫山罢。”
“小姐,您是说投靠太后娘娘吗?可是……”
“您不用忧心。去吧,吴太医现下在瑞雪门外等着你们,他会引你们出宫。马车也在宫外候着了。”
“而姑母,她会留下霖儿和璨璨的。”我示意她打开匣子看。
吴妈妈打开匣子,神情大骇,只一瞬便泪流满面。
那是我写下的一封 *** 。
*** , *** ,字字泣血。
我相信,姑母见了定会留下我的一双孩儿。
因为,周氏一族的冤仇,终是要报的。
我将霖儿和璨璨送往她身边,也就给了她最最名正言顺的理由、最最重及千钧的筹码。
“妈妈,您走吧。”我掩过眉间的深思,顾做轻松地朝吴妈妈和霖儿笑了笑。
霖儿小小的身子忽然扑入我的怀中,我终是绷不住,落下泪来。
我坐在榻上。
我看见吴妈妈花白的发;
我看见她的步履已然有些不稳了;
我看见她一手牵着我的霖儿,一手怀抱我的璨璨;
我看见他们一步又一步,终是走出了长乐宫。
宫中仍然喧闹,可在鼓乐琴瑟声中,掺杂了嘈杂的人声。
我知晓,宫中闹起来了。看来卫婆子她们已然成功扰乱了宫闱。
我拭净了泪。
眉目决然。
我缓步迈入长乐宫的大殿。
大殿的横梁上悬着一缦白巾。
外面人声鼎沸,愈加混乱了。
我不再等待。
上天啊,
愿您庇护我的一双孩儿,
护他们这一生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就好。
我纵身一跃,那一缦白巾裹上我的脖颈。
真疼!
可是,真好呀,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近了,
明黄色的衣角闪身入了长乐宫。
可那双倚长而又清凌凌的凤眸终是闭上了。
那个风华绝代的人儿终是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