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北斗七星
(2014年再版名《易安而后见斯人》)
第二章 鼙鼓声里的《涉江词》
第一节 流离转涉的生活纪程
1937年7月7日,芦沟桥事变,中国人民正式宣布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战争开始,北平旋即沦陷。四个月后山西太原失守。自东北三省、内蒙,至此全部陷入敌手。接着苦战上海的八百壮士壮烈殉国,11月12日,上海,这国际知名的大都市,也升起了太阳旗。再过一个月首都南京被日军占领。他们并抡起了屠杀老弱妇孺三十万人命的屠刀。这些原来是中国文化、经济、政治中心的地区,都沦陷了。侥幸存活者,“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在敌后展开了山地游击战。这就是归入抗日统一战线的八路军和新四军。
而代表中国文化的著名院校,北京大学、清华、南开、中央大学……也都西迁逃亡。
这对于文化、学术界人士来说,也是一条长征之路。主要是沿长江,经武汉,上四川如郭沫若等。有的经武汉、河南上延安,如何其芳、冼星海;有的经安徽、湖南,走向昆明,如钱钟书在“围城”中所描写的那样。祖棻、千帆当时毕业不久,还要寻找工作谋生,其困难可以想见。
人生的际遇不可捉摸。
沈祖棻没有向新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前行,前此她也曾在南京朝报做过妇女与家庭周刊的编辑,做过王平陵主编的《文艺月刊》的助理编辑。但那里没有她追求的文学,她又不屑于奔走于达官与贵妇人之门采访,其结果只有悄然去职。
祖棻在中央大学毕业后,又就读于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除前述黄季刚、吴瞿安、胡以石等先生来执教外,又增加了胡翔圣、商承祚、刘国钧、刘继宣等名家大师,还有肖印唐、张荑荪、高文、游寿等文友。她在这里认识了当时还是大学学生的湖南宁乡人程千帆,他们一同徜徉在辉煌的古典文学殿堂之中,祖棻更醉心于古典诗歌的精巧绝伦的艺术了。
她的纯真的性格,接触了复杂的社会现实以后,增加了愤懑与沉思,除上一章所述的故事新编创作外,在文学形式的选择上,她选取了难度最大、格律最严的诗歌形式——词,来表述那内涵深邃的诸种无可奈何之境与万不得已之情了。
四百首《涉江词》(註)就是见证。
祖棻在爱情上是受过打击的。她曾真诚地爱过一位“革命青年”。在他身陷囹圄的时候,她准备为他作出牺牲。但这时却发现他已有发妻。她强忍着蒙受欺骗的痛苦,一面仍然照料他的狱中生活,一面设法通知他的妻子赶来,然后正言与他诀别。这个青年后来以背叛信仰为条件爬出了牢房,投靠反动派,得以被保送去意大利深造。他还劝说祖棻与他同走外国,祖棻断然拒绝了。
“关上你剥蚀的记忆的锦匣,我也将那金钥匙投入海底。”
这能帮我们解读她的新诗《春夜小唱》。祖棻当时并未接触马克思主义,但人格的尊严让她认为背叛自己的信仰是可耻的。
在艰难折磨中,她的生活开始了新的一页。
1937年9月,日寇轰炸南京,里巷皆空。她和程千帆同往安徽屯溪避难,就在那里结婚。“出当代大师之门,为世间才子之妇”。(四川大学教授曾缄语)一时传为佳话。
屯溪属皖南休宁县。三国时孙权曾屯兵于此,因以得名。在三十年代,它是安徽茶叶的集散场,著名的皖漆、徽墨、宣纸,也在这里集散,素有“小上海”之称。南京告急,这里更成了军事重镇。在这里生活也是大不易的。祖棻幸得肖印唐介绍在迁往屯溪的安徽中学教书。豪爽的肖印唐还将自己的住房让给了新婚夫妇。祖棻在一首《菩萨蛮》里写道:
长安一夜西风近,玳梁双燕栖难稳。
愁忆旧帘钩,夕阳何处楼?
溪山清可语,且作从容住,
珍重故人心,门前江水深。
不到一月,就是“新婚别”。日寇逼近,祖棻与安徽中学的学生一同逃难。从此这乱离播迁的生活,使她更其与南渡逃亡的宋代女词人李清照认同。《涉江词》在鼙鼓声中揭开扉页,它的甲、乙、丙三稿历历记录了流离之苦,重逢之喜,重庆避难,雅安养疴,乐山山居,成都执教……的全部历程。
下面的两首《临江仙》,是纪录船泊孤灯水驿的安庆码头,经灯火高城的武汉,到了湘瑟凄凉的长沙。
经乱关河生死别,悲笳吹断离情。
朱楼从此隔重城。
衫痕新旧泪,柳色短长亭。
明日征程君莫问,丁宁双燕无凭。
飘零水驿一星灯。
江空菰叶怨,舷外雨冥冥。
一棹兼葭初舣处,依旧灯火高城。
水风吹袂酒初醒。
镜中残黛绿,梦外故山青。
月堕汉皋留不得,更愁明日阴晴。
涉江兰芷亦飘零。
凄凉湘瑟怨,掩泪独来听。
在长沙夫妇才得相遇,幸而有老同学诗人孙望招待住在家中。千帆在益阳龙州师范谋得一席教职,双双到益阳桃花江上安住了一个月。祖棻家境素丰,逃难时,她父亲去上海取回价值不赀的金珠首饰,托某乡亲照管,请转交给祖棻。此时却两手空空。(后来才知道这些金珠首饰全部被那位乡亲吞没。)
又一首《临江仙》描写了当时困境。
望断小屏山上路,重逢依旧飘飘。
相看秉烛夜迢迢,
覆巢空有燕,换酒更无貂。
风雨吟魂摇落处,挑灯起读离骚。
桃花春水住江皋,
旧愁流不尽,门外去来潮。
千帆因逃亡辛苦,患了神经衰弱症,只得又回长沙休养。但生活无着,不得已再到汉口,在西康建设厅汉口办事处做临时工作。两人又告分离。千帆在汉口作诗寄祖棻说:
爆梦镫花乱别情,湘篁汉佩起心兵,
千金一字无今古,忆汝行看白发生。
饥走名城托下僚,浮刀谁谓不崇朝。
从来多病还相守,却守心魂逐暮潮。
《鄂渚行役寄子苾长沙二首》
再一次聚首是到了重庆,然而这未见得是值得高兴的事,因为祖棻在贸易局的临时工作丢了,千帆也因生计所迫,必须远去四川西边以外的康定。这时,千帆的父亲程穆庵(名康,诗人,与千帆之叔祖十发老人都著籍于汪辟疆先生所撰之《光宣诗坛点将录》)带着继室夫人也到了重庆。一家在战乱中团圆,应该说是喜事。可是,这些不愿做亡国奴的诗人们却生活无着。千帆去康定后,祖棻也到巴县界场的蒙藏学校去教书。这是新婚后战乱中的又一次离别。
这学校附设于中央政治学校,对教职员政治干扰很多,祖棻在此,深感压抑。加之战事不利,国难忧心,武汉、广州相继沦陷,祖棻深叹“汉皋遗玉佩,南海失明珠”。汪精卫叛变投敌,祖棻又赋“衔石精禽空有恨,惊波还满江湖。”江山如此残破,“寸水千岺,尽是伤心地”。她病体难支,处境已入凄凉。她将心力悉付诗词,在日机狂轰滥炸的时候,甚至不惜人亡词留。真如杜甫的“至亲惟有诗,抱心死有归”一样。她在致老师汪寄庵、汪辟疆的书信中,有过这样的话:
受业向爱文学,甚于生命。曩在界石避警,每挟词稿与俱。一日,偶自问,设人与词稿分在二地,而二处必有一处遭劫,则宁愿人亡乎?词亡乎?初犹不能决,继则毅然愿人亡而词留也。此意难与俗人言,而吾师当能知之……家园残破,人民流离,生命草芥,原不足道,惟平生几人师友,数卷书帙,一束词稿,不能忘情耳。所遗恨者,一则但悲不见九州同,一则从寄庵师学词未成,如此而已。
1939年的重庆,除了秋冬大雾弥漫,春夏两季,日日有敌机轰炸,一夕数惊。到处是火海废墟。防空洞坍塌堵塞的事故,使数以万计的人丧生。现在的人,怕只有从电视中看到的战乱中的巴格达想象当时的情况。这年秋天,千帆来重庆接她西去,虽是重逢,可是“沽酒更无钗可拔,论文犹有烛能烧,与君同度乍寒宵。”那里她的翁姑已先在边远的雅安定居,她便随千帆同行,《浣溪沙》十首之一说:
一别巴山棹更西,漫凭江水问归期,渐行渐远向天涯
词赋招魂风雨夜,关山扶病乱离时,入秋心事绝凄其
好容易到了雅安,到农历除夕,这世俗欢庆的日子,又怎么样?看《独影摇红·雅州除夕》:
换尽年光,烛花依旧红如此。
故家箫鼓掩胡尘,中夜悲笳起。
明朝还怕,剩水残山,春归无地。
彩燕飘零,玉钗蓬鬓愁难理。
当筵莫劝酒杯深,点点神州泪。
空忆江南守岁,照梅枝,灯痕似水。
星沈斗转,北望京华,危阑频倚。
这就是流亡边埵的诗人对故国都城的悼念。
有人说过,作为一个作家,可凭他的美学天赋把内心的痛苦转变为可愉悦的形式;但作为一个人,苦痛却总是深藏在他心中。祖棻的病越来越重,她怀疑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眷恋生命,更其珍惜爱情,珍惜友情。她回忆往日校园中的欢乐。同学们爱她的江郎彩笔,妙语生花,又爱她风神秀美,眉样第一。当时她曾赋诗笑答:“谁怜泠落江郎笔,不赋文章祗画眉。”如今呢?“清欢忍忆当年”,她写了《金缕曲》寄给在重庆的同学好友肖印唐。这位豪爽慷慨的男子汉,“得词泣诵再三,并传观师友,以博同声一哭”。在给汪寄庵、汪辟疆两位老师的信中,她发出了像是诀别的哀音:
与千帆结褵三载,未尝以患难贫贱为意。舍内亦颇拥资财,过于十万。受业未尝取一丝一粟,而千帆亦力拒通用。平居每以道德相朂勉,学问相砌磋,夜分人静,灯下把卷,一文之会心,一字之推敲,其乐固有甚于画眉者。……故我二人者,夫妇而兼良友,非仅儿女之私情。此方湖师所以许为不慕虚荣,寄庵师所以称为婚姻之正,如一旦睽离,情何以堪?
这个世界,剩下的只有知音相守,然而,连这也无法保证。
两位老师与弟子的情谊极其深长,当时汪辟疆先生自己,家乡论陷,藏书、手稿遭受重大损失。他在复信中说:
……仆蒞渝三载,忧患侵夺,赣宁旧业,早陷虎狼,坟籍全失,林闾荡然,每诵那孟贞“烧罢林闾残趾在,战余茅屋几家归”之句,真有瞻望乡关,何心天地之感矣。
上一代知识分子的价值观,能为今人所理解么?家国之难,对他们不只是身体的历尽磨难,家园的惨遭破坏,还有是他们看得比生命财产更重要的藏书、手稿,全部消失了。他们的超越常人的智慧,和特别深邃的敏感,也就更锋利地刺伤心魂。这也许会留下震撼人心的诗作。这是幸事?还是不幸?
辟疆先生又痛惜祖棻的才华,珍爱她与千帆的结合,所以在复信中谆谆告诫,希望她开朗自拔,甚至要她不要让词赋创作销蚀了心魂,而过于沉溺于忧伤。
窃念南雍旧侣,清才丽藻,无过吾弟,又以盛年,得偕佳耦,兰苕翡翠,相得益彰,复何所憾?……弟小令骎骎追古作者,两幽忱沈痛之语,使人读之,迴肠盈气,家國之痛,身世之感,亦不宜过于奔迸,仆意固非如前人诗谶之谓,实以文词过于悲伤,发之至诚,有伤心气,习之既久,則觉天地间皆呈一悲惨之境,力不能自破,而身亦甘之矣。
然而,祖棻又哪里能逃离“枉抛心力作词人”的命运呢!“诗谶”!就是预言!
(未完待续)
註 《涉江词》先有油印本,1982年2月在湖南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