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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小公主别了随行,一人在寺里转转,去大殿烧了香拜拜佛,正正经经儿磕了几个头,小姑娘实在,磕亲娘似的邦邦响,一旁敲木鱼的小和尚都侧目,见念玉起身,朝着她点了点头,念玉冲他笑笑,额头顶着这么一小块青紫就出了大殿。
看看太阳,现在离午时还早,小孩儿闲来无事,四处逛逛,满寺桃如红云,流云敛着早春湛蓝的干净,多有游人在树下闲散说笑,很是热闹,有老和尚抱着新下的春福水过路,慈眉善目的,见了她就招呼着要姑娘来洗洗手,说是春福水过了掌心,这辈子不好的事便算是翻了篇。念玉谢了他,洗着手擦了擦,顺带着同老人家闲聊了几句,临走时老和尚抱着罐儿朝她合了合礼,抬头时望着她眼睛,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小施主今日听得我一句,人生终到底,万事成梦因。
念玉没接话,如若未闻,又像明白着却也不愿多问,笑一笑回了礼,就这么别过,一人溜达着往桃林去了。
这春缘寺的桃花是大殷出了名的,一是缘它清娇无比,哪怕皇宫里也再难寻着这样的好颜色,二来是春缘寺每逢春祭便有一习俗叫做春桃红,讨个春淘鸿的吉利,很受欢迎,春桃将开,和尚们在桃树下大大小小摆着陶罐,厚厚铺着去年收下洗净的干花,装着些香料木炭,有来祭拜逝者的,点燃了在里面就可以烧些信件纸钱,烟白而飘袅,清香洁净,说是树上桃花这么飘落着入了烟火,香气便能将烧的所托之物带予了鬼魂,也祈着他们保佑这活着的今年里能有好福气,求个平安顺遂。
念玉一路走着这么瞧,越往林子里去这游人便越少,再往深处,清清净净儿的,几乎不见人影,唯隐约着听见一人在哭,哭声撕肺哑暗,凄戚碎裂,寻着声找过眼,似是一个老妇,头发花白,衣裳朴素但是拾掇得干净,再走近些,见老妪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夹在满脸皱纹里显得异常大而透明,手指脚尖儿发白,都跟着后脊梁骨发抖,眼瞧着要背过气去。
念玉听这哭声凉苦,想想一辈子活得如何才能这样不顾的哭,小姑娘瞧着她可怜,学着小时候她阿娘安慰她的样子,轻轻拍拍老妇肩膀,握着她的手肘温声细语宽慰了几句,说老人家身体要紧,这样大的年纪,无论何事也不能这样哭啊。
那媪妪握着她的手又是一阵的抽泣,落地噼里啪啦的好一会才算是通上了气,擦着眼泪,揉着眼儿,又像回过神来怪不好意思,扯着衣袖揩了揩脸,给念玉赔了个不是,说今日叫姑娘看了笑话,自己在此处给故人烧些纸钱,想起了些旧日伤心事,从小一哭便收不住,怕是毁了姑娘游玩的兴致,还望你不要见怪。
老妇人说着话,也打量了念玉几眼,看她生得乖巧,心里也亲切喜欢,拉她坐,说自己无儿女,却最是喜欢小孩子,又说姑娘瞧着是个体面人家,如今承蒙你这一声关切,我也托大同你交谈,如今也不怕姑娘听了笑话,我呀,年轻时候十分爱同人说话,如今故人不再,多寡语,常年没人愿意听,憋得厉害,姑娘你若不嫌弃我穷妪粗鄙,便在这坐上一坐,我呀,同你说说个故事。
姑娘可别看我寒酸,我这一辈子若有缘分写个故事,做个话本,也算得上离奇。我原是成珠城东瞎仙巷里的一户人家,瞎仙巷这名字有些来历,原有个算卦的瞎子在这巷里摆摊,很有些能耐,一来二去扬了名,大家敬他,长年累月的都管那叫瞎仙巷,原称什么倒没人记得了,我家就住那巷子东边的第七户,姓何,无兄弟,上头唯有个姐姐,那时候呀,大伙都管我叫何二姑娘。
我阿母原是乡下庄稼户的女儿,战乱里死了爹娘,一人逃到成珠想着投奔她那开书院的老舅,那时候兵荒马乱,舅舅早不见踪影,孤女无倚靠,被地痞捆着卖去了乐坊,乐坊掌柜的是个女人姓薛,瞧中我母亲的好嗓子,便收了她做义女,跟了她姓,教她唱曲儿,因是收的第十一个,便叫个薛十一,我母亲争气,唱出名堂来,也出落得好颜色,那时不像如今,唱曲的出了头也受敬重,几家的少爷都愿捧她做妻,阿母害臊,也不懂这些,薛娘替她把着,说何家公子看着是个端正的,家里也干净,愿奉厚礼也不嫌她无什么嫁妆,问问我阿母的心意,一来二去就给说了媒。
这何公子便是我爹爹,家里世代开医馆的,家传有好手艺,一辈子救过不少人,二十岁闲暇里陪着朋友去听小曲儿,一眼瞧中了唱曲的姑娘,想着若能同她结亲那此生无憾,嗐,这也是后来他说与我们的闲话,一来二去两人终成眷侣,婚后我阿母索性也不再留乐坊,一心把持着家务事,家里也算井井有条。
两人就这么过了几年,感情不错,也发了些小财,生了我与我阿姐。阿姐从小性子稳重细致,跟着阿母理家,管帐做饭没有不好的,邻里街坊都称赞爹娘有这么个好姑娘,而我从小就不定性儿,什么都爱,都也不成气候,所幸爹娘疼爱,平日里同爹爹学了几分医术,帮着照看病人,闲暇里同阿母学了两句小曲儿,也爱同隔壁姑娘上小饭馆点些吃食,也算充实。
姑娘莫看我如今这嗓子,我姑娘时候音儿也好,很有几分阿母的样子,可惜那时候懒,也没多学上几句,许多好东西到底是没能传下来。
说来若是就这么活一辈子,也算有滋有味儿,不白来一趟人世,那时候同殷公主守着成珠,她是个大能耐的人,百姓日子算是安定,后来阿姐满了十七,家里便来了个怪扭捏的公子。
这公子面熟,是城北药商郑家的小少爷,家里排第六,熟悉的都管他叫六哥,也叫六郎,同我家医馆多有生意的来往,原他替他爹爹上这来送药材,瞧中了柜里算账的我阿姐,今日里是上门来提亲。
爹爹问我阿姐的主意,她也不说话,支支吾吾的满脸通红,我爹一看,嘿,这便就明白了。夜里阿姐跑来我屋里,羞眉臊眼的,说她睡不着,来同我说说话,阿姐问我,如今心下可有中意的?我那时候哪懂这些,只难过要与姐姐分离,心里别扭,老毛病就犯了,哭得收不住。姐姐吓得哄我,思来想去想了这么个主意,说要不干脆一起嫁了郑家去,一来姐妹不分离,二来两人也好相互关照。
我一听也觉得好,自己什么德行自己也明白,要我做了谁家媳妇只怕看着家务事都能活活愁死,更何况谁要娶我呢?倒是不如一辈子跟着姐姐。
第二天阿姐把这话叫爹爹同六郎一说,说若答应便答应,不行的话她也拉倒,六郎家也肯答应,同爹爹起誓说他这辈子定不负了我们二人,永不负了老何家。这话听着像普通,从他嘴里来却十分叫人信服,六郎是个好人,打听打听没有人不称赞的,会读书,尤其善画,为人正正派派儿的。他父亲对阿姐最最满意不过,同我爹爹说,自己这孩子虽是商人之子,却实在不是个经商的材料,我阿姐这样的姑娘最适合他不过,嫁过来这做父亲也放心把生意交他手上。
夏天一过就是大婚,我同姐姐一同搬进了郑家,六郎待我们果然极好,没有一处不妥帖,阿姐进门后把家中上下打里得仔细,仆人街坊都称赞,说真是姓何的嫁了姓郑的——正合适!我们那几年日子想想当真过得红火,虽说不上大富贵,倒也算衣食无忧,他们处处护我,我也乐得清闲,平日里阿姐常做些点心叫我带着回娘家瞧瞧,帮衬着在医馆里替人看看小病,六郎会画画,一日里高兴,画了张小儿抱金鲤,小孩胖乎乎的笑得天真,是他的得意之作,叫我同点心一同拿去送了爹娘做个小礼,阿母喜欢那画喜欢得紧,挂在了他们屋里墙头,我每每回家坐坐哦,瞧着它冲我乐,心里也热乎。
成亲第三年里阿姐生了个胖小子,我瞧着他心里怎么喜欢都不为过,日日带着他玩儿,胖小孩儿抱着我笑眯眯不撒手,阿姐瞧着直笑我,说那孩子同我有缘分,他最肯亲我。
姑娘哦,这句话我现在也时不时的想起来,你说人这一辈子当真古怪,老天爷像故意要作践人。那孩子刚满百天就没了母亲,那日中午阿姐招呼我吃饭,说着要去后厨看看火候,站起身人就这么直愣愣倒下去了,好端端的人再醒了,还宽慰我和六郎啊,最初也没瞧出什么不对,她突然问我,说妹妹,这屋里静得可怕,你们怎么不说话?我那时候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我姐姐啊,她听不见了。
姐姐那时候还宽慰我说失了聪也不算大事,她聪明,瞧人一眼就知道人的意思,可是啊,姑娘,我这么聪明这样能干的姐姐,一日日眼看着人就不行了,只说头疼,躺在床上难受得直掉眼泪,我爹爹四处寻方觅药,什么法子都用上了,也不见好,不出半月人就去了,我眼见着爹爹老了,平日里笑眯眯的一个人一下子没了神气儿,他这一辈子救了那么多人,却救不了自己这样贴心这样好的女儿啊。
我从没见过六郎这样的伤心,一日日的也不说话,关在屋里不愿见人,整个人丢了魂,瘦得都没了样子,我心里也苦啊,可眼下里也只有我了,抱着孩子找他,说姐姐如何愿意看他难过至此,他握着我的手,眼泪凉乎乎打湿了我的衣袖,他说妹妹啊,你当初嫁我是因为你阿姐,如今你姐姐她不在了,我也不好留你和我一同受苦,如今你若愿意带着这孩子走,那我这家产通通都给你,你愿改嫁也好,只有一事,求你看在故了的姐姐面子上将他带大,若你不愿带他,我便将这家财分你一半,你也好无拖累。
我当时就明白了,六郎他这是打算同我姐姐去了啊。六郎他真真儿是个好人,如今还在为我打算,对我也算重情重义,他从不负了那份许诺,可老天不睁眼啊,你说这样一个人,为何他要受这样的罪啊?
姑娘你说我如何能撇了他们?我说我哪都不去,我们把这辈子夫妻的做完,老了一起在黄泉寻我姐姐去,我得告诉她,我把她的孩子平平安安的养大了。
我那一阵啊,真是把这辈子眼泪都流了干净,十九岁就花了眼,原就不善绣花,这下手更拙了,六郎强打着精神出门做生意,被奸人骗了钱财,好歹人活着回来,直说对不住我。可人一辈子总得活着,富贵也好贫贱也罢,散了仆人,我学着做饭管家,两个人一点一点扣着钱用,所幸娘家也多有周济,日子虽难,也能过下去。
我那时候总觉得一切会好起来,我想着一家人在一块儿什么过不去呢?可是啊,姑娘,天不让你活,你便连死都没处寻。
我二十一岁那年春天,韩济行终破了成珠,满城的火光啊,他们把公主的头悬在城门上,十一年未破城的仇算是一气儿撒了,一户一户一街一街的杀人,我拉着六郎要他跑,他不肯,仅剩的那点细软收拾了叫我带着孩子快走,他说他撇开姐姐一次,如今不该有第二次,他说他黄泉路上先走一步,他说啊,你好好活着,她也盼着你好好活下去。
我不肯走,被他推出了门,我那时候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抱着孩子,想着回去寻我爹娘啊,要死也得死在一块。
我回了家,阿母见我,慌慌张张把我往屋里推,塞在他们屋床底下,她说好孩子你无论如何都别出声,我说阿母你也快进来啊,求求你快进来,她还没来得及和我说话,院里的门就被踢开了,我爹爹拿着柄锄头只身去挡刀剑,姑娘啊,他不过是一个郎中,又这样大的年纪,螳臂当车莫过于此,我现在想想那场面都荒唐,我在床底下生生看着啊,我爹爹死在门坎上,我阿母死在我面前,她的眼睛望着我啊。
姑娘你可明白?我的一口牙啊,就是在那时候全咬松啦,我的嗓子也是在那时候变得沙哑,我缩在床底下浑身冰凉浑身抽搐,却不能叫出声,可孩子哪里懂这些,他才那么小,吓得要哭,我只能捂着他的嘴,他的身体啊,小小的,又柔软,他紧紧贴着我。
等我再出来,外头太阳也就快落山了,夕阳撒在地上,血红的分不清哪里是血,听着外头安静了,我松了孩子要夸他乖,低头一看,姑娘诶,哪里是孩子乖啊,我阿姐唯一的骨血啊,胖乎乎的脸,早上还说想吃米糕,热乎乎的说将来长大他要孝敬我,他啊,被我活生生捂死在怀里啊。
你说我那时候若是和他们一块儿死了,那该多好,我一个人可怎么活下去啊,可我又如何有脸去见我那黄泉之下的姐姐与六郎?我爬出去把爹爹驮进屋来,将他们三个仔细擦了干净,放在一块,盖上棉被磕了几个头,再站起来,墙上那小儿抱着鲤鱼热乎乎冲我笑啊。
那一瞬间恍恍惚惚的,我想,这一辈子人能有多苦,姑娘,事到如今我也不在乎活了,想着若真来一把刀将我杀了,一了百了也算如了我的愿,我到地下和他们团聚。
这么想想什么也都无所谓了,匆匆忙忙拾掇了些药材,同六郎交予我的东西一气收拾好了,夜里就偷摸着从城南山里跑出去,城南巷子多,也杂,多市场,往日里十分热闹,我最熟悉,小时候爱来那买些零嘴,顺便去馆子里同姐妹小聚,如今踩着满地横尸,也懒得躲,心中凄苦却也哭不出,那时候才知道人眼泪也是会流干的,眼见着要出城了,一个人从后头一脚猛踹在我的腰窝,我趴在地上起不了身,他踩着我的心口,那长刀映着火把啊,明晃晃的照着我的脸,像极了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