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2022年7月16日,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直行与迂回——台湾现代建筑的路径》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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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20世纪最美建筑的路思义教堂 陈其宽 摄影:阮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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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101大楼 李祖原建筑师事务所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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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志伟和团队成员在“少少-自然感觉工作室”前
展览选取中国台湾20世纪40年代至今
极具代表性的16位建筑师/工作室,
横跨三个时代的近60件作品,
辅以生动的手稿、影片、绘画、摄影与文献,
让大家得以一窥海峡对岸,
60年来,台湾建筑师的探索与作为。
8月,一条远程采访策展人阮庆岳,
为我们细解浪潮下的中国台湾建筑。
编辑:陈 沁
责编:陈子文
阮庆岳和大陆的互动由来已久。
45岁之前,他是勤勤恳恳的职业建筑师,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硕士毕业。2002年之后,他停掉建筑实务,换一条路走。
他写建筑评论,视野不仅在台湾社会,大陆的建筑师如朱锫、祝晓峰、张雷、童明、王昀、陈旭东,每一个都去拜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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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违章展览现场,巷弄里的生命力 谢英俊《后巷桃花源》 2011年 常民建筑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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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违章展览现场 王澍《亦方亦圆》 2011年 常民建筑供图
2011年,他曾邀请大陆建筑师王澍和台湾建筑师谢英俊,分别利用台北真实街区内的屋顶、后巷等空间,搭建“违章”的建筑,来讨论寻常巷弄里的生命力。
在他观察里,过去20年,大陆建筑业其实是高度蓬勃发展的,对应台湾80年代那种一路向上的状态,大家拥有很多好机会。
然而90年代末台湾经济泡沫之后,业界环境一直低迷。疫情后,台湾建筑界的心态却也算平稳。在阮庆岳看来,过去20年来的淬炼,大家已经调整好心态:这个行业就是很辛苦的,你要一步一步走下去,你不可能发大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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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台北老城区
他也关注到,现在台湾业界新一代的年轻从业者,对于薪资过低这件事,开始集体发声。
去年,他获选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学术委员会成员。《直行与迂回——台湾现代建筑的路径》,是双方合作推出的第一个展览。
展览呈现60年来,台湾建筑的浪潮与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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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闳自宅(上),王大闳一家在住宅前合影(下)
第一代建筑师,包括王大闳、陈其宽、李承宽、王秋华与修泽兰,是活跃于二战后至60年代末期的台湾代表建筑师。他们大多有传统国学背景,又在海外念顶尖建筑学府,试图将现代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结合,以中国北方建筑,紫禁城为传统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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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禅寺水月道场 姚仁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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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镇大剧院 姚仁喜
第二代建筑师,如李祖原、汉宝德、姚仁喜、吴增荣,在80年代台湾经济飞速发展的时期,蹒跚摸索前行,在与中国传统建筑的对话中,将北方建筑式样,转为闽南建筑语言。在大陆,乌镇大剧院、苏州诚品书店,皆出自姚仁喜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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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艺术大学科技艺术馆 郭旭原、黄惠美
第三代建筑师,廖伟立、邱文杰、郭旭原与黄惠美、陈宣诚,则在90年代后期台湾经济泡沫和“9·21南投大地震”的社会震荡下生存,开始做出各种反思。其中以谢英俊为代表,他提出“常民建筑”、“协力造屋”等概念,在河南、 *** 等地实践,并在汶川大地震后,和当地灾民一起,完成184户民居重建,被称为“人道建筑师”。
从李祖原的台北101大楼,到谢英俊在5·12汶川大地震后的杨柳村重建,从陈其宽被誉为20世纪最美建筑的路思义教堂,到哈佛才子王大闳的“单身自宅”……关于这场展览,以下是策展人阮庆岳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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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志伟为本次展览设计的“大冥想室”,内部小径犹如走近密林深处,音乐沉静,叶声摩挲
走进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扶梯上二楼,最先看到的是一个正方形的、有点像“黑色蚊帐”的大冥想室,出自曾志伟的设计。
在台湾建筑界,曾志伟非常特别。他一年只工作6个月,另外6个月,他就一个人跑到巴厘岛,自己盖一个非常简陋的房子,在里头冥想。他的冥想不是开玩笑,不是一个江湖术士在卖弄什么,他相信通过冥想,可以达到跟宇宙更融合的状态。有点像中国文人早先追求的天人合一的那种状态。
曾志伟算是台湾第四代建筑师,最有趣的是他回到了个体。上一代建筑师,比如谢英俊这些人,他们在思考的是社会公益,对弱者的帮助,用小小的作为来实现社会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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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志伟在中国台湾出生,小学时,他被父母送去南太平洋的帕劳群岛,在那里生活了五六年,他很早就有比较开阔地看世界的角度,喜欢“野”的东西 摄影:陈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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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曾志伟的建筑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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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志伟在阳明山上的“少少-原始感觉研究室”
但曾志伟开始思考一个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建筑?——让一个人在房子里头寻找到内在的安宁。
所以他会把建筑体的角色降低,不会去彰显建筑体的姿态。2014年,他在阳明山上造了一个工作室,深入森林,又望得见都市。建筑类似于温室系统,相当于一个大蚊帐的概念,用最少的力道做设计,让周围的原始环境去补全它。所以他的建筑体都很轻、很便宜,好像是一个背景,是一个陪伴的角色。
目前建筑界或者整个社会,对他的作品的反应是越来越肯定。他像是一个领航者,我觉得他会引导他们整个时代,因为他才40多岁,再下去,我觉得可能10年、20年,他的影响力应该会继续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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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川震之后,谢英俊带领杨柳村男女老少协力砌筑羌族传统石墙 常民建筑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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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尔未来之村重建 2015年 常民建筑供图
展览的第二个板块是谢英俊的作品,他是我见过台湾建筑师里过得最简朴的人。
他聚会一直说我要成功,我要做一个上市公司。我就跟他说:你二十年从来没赚到钱。
大概是20年前,谢英俊在南投大地震后,帮邵族部落重建他们的家园,从那时候开始我就非常注意他,一路跟他互动很多。
谢英俊有个讲法叫“常民建筑”,他自己生产轻钢结构,在世界各地造房子。从设计到施工,到原料,然后把它运到现场,教老百姓怎么组装,和老百姓“协力造屋”,他有一整套这样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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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的轻钢结构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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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英俊的展厅犹如文献库,被策展人阮庆岳开玩笑地形容为,“要把家里的柴米油盐统统拿出来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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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英俊设计手稿
谢英俊的呈现方法会跟曾志伟很不一样。曾志伟很轻、很淡;谢英俊其实会很形而下,而且很翔实。曾志伟就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士,谢英俊就像是一个赤脚医生跑来跑去的,教老百姓造房子。
谢英俊不只是在中国台湾,在整个世界的现代建筑里头,我个人认为他的重要性其实都是非常大的。
他是认真沿袭了早期的现代建筑,他尊敬工业化,相信这些量产的工业产品,是可以帮助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有房子住。
你看我们现在的生活,其实房子是落到资本手里,所有人统统要排队跟他们贷款付钱买房子。资本家不宣扬这种量产、快速、便宜,他们不断地宣扬一种特殊,我这个大理石是从意大利进口的,我这个浴缸怎么怎么样,把一切都变成稀有化、特殊化、困难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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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川震之后,谢英俊的杨柳村重建项目 常民建筑供图
如果你发觉贷款买房子,变成是一场噩梦人生,你说不定就会考虑用谢英俊的方法,很简单地找几个朋友就盖自己的房子。
他是很少数很少数,可以用一辈子去和现状对抗的当代建筑师。
其实他是一路挫折过来的,经济各方面其实不太好,他现在住在自己搭的房子里,像一个竹子编的草房子。早上四五点起来,就在门口开始用木材生火,煮稀饭、煎蛋做早餐,不用花钱的。这样的生活,他甘之如饴,过了二十年。
谢英俊是人单势薄,所以他的作为通常会落到一些偏远的灾区,那些资本市场没有兴趣碰的偏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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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英俊和工作室成员在一起讨论 摄影:刘子正
当然,他也会不断被质疑,说他的建筑方法进不了城市,只能在那种偏远的、落后的、贫穷的地方才能生根。
其实2010年左右,他曾经参加深圳一个叫“城市住宅百万户”的提案比赛,他得到首奖。
我尊敬、喜欢他们俩的原因:他们表里如一。我仔细去看他们的生活,看他们的生命价值观,他们说的跟他们真正在执行的,全都是一致的,我很欣赏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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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宽位于斯图加特的作品模型
其实第一个时代是最有趣的,像王大闳、陈其宽、李承宽、王秋华与修泽兰,他们小时候都有很不错的国学背景,甚至于私塾教育的基础,但是他们更直接地跳到一个西方的环境里头去学习。
因为他们是第一批,是急先锋,他们前头没有人,他们怎么说,怎么算。可是这一批人,到一个时间点,都开始觉得直行是不足的,他们需要一个迂回——试图把中国的传统文化或者传统建筑,融入到现代建筑的脉络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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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闳在台北建国南路自宅前 香港M+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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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闳自宅里的清水红砖墙,苏州范儿的洞窗
比如王大闳,他是台湾现代建筑的舵手,十二三岁就被送到瑞士,最后是在哈佛大学拿到建筑硕士,和贝聿铭、约翰逊一起,师从包豪斯创始人格罗皮乌斯,所以他是一个完完全全血统纯正的现代主义者。
他的自宅,1953年在台湾出现,当时震撼整个建筑界。看起来这么纯正的一个现代房子里头,清水红砖墙,高围墙,苏州范儿的月洞窗,窗外种满竹子。他试图改良中国传统,却又区别于西方现代主义,他的整个生涯都在思考现代建筑和中国文化的结合。
他职业生涯最大的挫败是台北故宫的竞图。他其实得到了第一名。整个建筑乍看是一个非常现代、非常漂亮的建筑,但仔细看,里面的语言还是透露了和传统建筑的对话。但他的做法不被当局认可,所以他们最终还是造了宫殿似的另外一个建筑,这件事情对王大闳挫败很深。
在那个年代,第一批建筑师他们没有什么选择,除了小小的民宅。所以王大闳后来其实是有点失意和放弃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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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宝德 洛韵山庄及手稿 黄健敏供图
大概从1980年开始,整个台湾的社会经济发展非常迅速。钱越来越多,薪水越来越好,那时候台湾很流行的一句话,叫“钱淹脚踝”,钱多到满地都是,你的脚踝都被盖过去了。
整个社会结构都发生转变。
第二代建筑师整体来说,我觉得反思性比较弱,因为商业本身没有什么核心信仰,但他们也在做一些和传统的对话。
和上一代对比,王大闳他们认定的中国传统建筑,基本上是以北京的紫禁城为样本。但是到了第二代建筑师,比如到了汉宝德、李祖原,他们做的比较大的转变,是把所谓的中国式样,转到闽南建筑上来。比如李祖原做的大安国宅,巨大的马背造型,就是闽南式样,不再是北方的建筑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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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101大楼 李祖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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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势镇公所 吴增荣
李祖原整个70年代是在美国发展,而且在大型公司工作,做到了副总裁。但他作为一个亚洲人,长期在美国生活的经历,让他知道如果没有一个“文化主体”,是不会得到尊敬的。
所以他决定回到中国台湾继续发展时,他就开始要在建筑里找到一个文化的根,强调在现代建筑里贴上一个历史的符号,让老百姓觉得亲切熟悉。
总的来说,第二代人和第一代人相比,关于文化传统的体会,似乎没有那么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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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面琵鹭中心 廖伟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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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叶亭,中原大学“泉源之谷” 陈宣诚
转到第三代,在90年代后期有两件事,我觉得这两件事情对台湾的建筑环境产生很大的冲击。
一个是台湾90年代后期的经济泡沫。80年代的繁荣,让一切看起来是无止境地会一直往上走,忽然一个泡沫经济就破掉了。
第二个是在南投发生的“9·21大地震”,大家天亮起来就发觉,原来人的生命是可以一夕就忽然消失的,你跟你的家人,你跟你的朋友,一切通通可能消失。
所以这一代建筑师,他们开始做一些比较能跟真实的人、真实的土地贴得很近的事情,他们服务的主要对象是普通人,在建筑里头关心社会公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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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屋口口 邱文杰
展览展出了第三代建筑师,比如邱文杰的《山屋》,他也放弃了我们一般比较常见的现代建筑材料,转到用台湾常民会用的细细的钢料,等于是你在家附近的供应商那里,就可以买到的一些铁料、钢材、木头,像搭帷帐一样把它组合起来。小小的房子里头非常琐碎,好像是一个蜂巢、蚁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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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隆太平小学改建案 黄惠美、郭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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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隆太平国小学内部
黄惠美、郭旭原他们夫妻档,这次展示的两件作品主要都是旧建筑改建,一个是在基隆荒废的小学,一个是台北城内公务人员的公寓宿舍,他们把它改造成了一个像是画廊和小餐厅的组合。
在台北,地都盖满了,几乎没有新的地,要怎么去处理一大堆旧建筑,其实也是现在这个时代最迫切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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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表演艺术中心 由建筑大师雷姆·库哈斯及大卫·希艾莱特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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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中歌剧院 出自建筑大师伊东丰雄,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
近些年,对于台中歌剧院、台北表演艺术中心的出现,台湾建筑圈很有趣地维持着一种相对安静的低调姿态,可以说有一点“不迎不拒”。
我觉得这是一个成熟的态度。基本上没有批判性,也欢迎,或者说乐见其成,但是并没有去拥抱或是歌颂它。
20年前,当这样一个国外明星建筑师,如此超乎寻常地出手,肯定会让大家整个信心崩溃,开始要努力地去模仿他、学习他,慌成一团。现在并没有想要去努力学,会觉得他有他的厉害,但是跟我无关,还蛮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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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利用,再生,再循环 (Reuse, Renew, Recycle)”展出的8个中国现代建筑
大陆这边,去年在纽约MoMA开幕的中国当代建筑展《再利用,再生,再循环》,我觉得这个展览蛮重要的。因为在15年前、10年前,西方对于中国现代建筑开始好奇的时候,第一批关注的是张永和、刘家琨、王澍、马清运,也就是接近60岁的这一批人。这次推出来的,除了王澍年纪稍长,其他普遍的是下一个时代的建筑师。
往下推了一个时代,这个很重要。这批人在做什么?应该被更清楚地推介。此外,在挑作品的价值理念上,还蛮清晰地看出来,没有什么宏大的作品,都是比较偏中型,甚至于小型的作品,都有一个反思。
其实我觉得也是一种自信心的展现,我们跟整个世界有一个共同直行的方向,但是在共同的方向里头,我们是有不断迂回、各自寻找差异性的位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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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英俊、李祖原、阮庆岳(右)出席活动对谈
疫情后,其实台湾建筑界的情况,或者大家的心态,也还蛮平稳的。大概在90年代末期的经济泡沫后,台湾建筑界的环境一直不好,大约有20年。从业者的心态已经调整好,要去应付一种比较困苦的环境。
包括年轻建筑师,他其实一开始都有心理准备,这个行业就是很辛苦的,你要一步一步走下去,你不可能发大财。
疫情本身其实没有造成更直接的落差,整个专业界其实闹得比较凶的,是年轻工作人员对于薪资过低这件事,开始有一个比较尖锐的反抗。为什么辛苦地经过了这么长的专业训练,薪资居然是这么低。更年轻世代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职业环境,开始在网络上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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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师张轲的“微胡同”改造 摄影师:苏圣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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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师柳亦春的龙美术馆·西岸馆 摄影:苏圣亮
过去20多年,大陆其实是高度蓬勃发展的,这种蓬勃就有点像我在叙述台湾80年代那种一路向上的感觉,大家拥有很多好机会,同时也会让大家过度去幻想未来。
比如商业,它也会吹捧建筑师,把你捧成明星,不断地给你灌迷汤,你自己也会逐渐相信你就是那样的人,你会被这种无限承诺的美好未来搞昏头了,这些未必是好事,是一种浮士德式的诱惑,还是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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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其宽设计的东海大学校园 摄影:祝晓峰、阮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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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志伟设计的森林美学实验学校
时代它会直行,也会迂回,有时你正好是在浪头,有时你在浪尾,你是顺着时势,还是正好被浪冲击到,这由不得你。
做建筑,尤其是为何要做建筑,必须是有自己内在恒常的信仰。这些事情不清楚的话,就会以为自己永远在浪头,不会相信有一天你会被翻到一个浪尾去,那当然会遭殃了。
时代在转变,但我认为个人在其中还是有一些制衡的力量,这可能要靠每个建筑师自己来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