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53岁的重庆“棒棒”冉光辉接到的第一个外卖订单,是将两箱矿泉水和几包日用品从朝天门送到白象居。
10公斤,1.1公里,这对经常扛着超过自己体重数倍货物爬坡上坎的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他在朝天门干了十多年,熟门熟路,根本不用导航,只用十多分钟就将货品交到了顾客手中。
但干了一天之后,冉光辉就发现“转型”不易:这天他只挣了几十元。平时在朝天门市场他有固定的商家请他送货,最多一天可以挣上三四百元。送外卖,一单的货最多几十斤,时间花费却不少。“跑外卖真正想要挣钱还是得靠单量,得骑车,光靠腿不行。”
“棒棒”在重庆特指街头临时搬运工。12年前,冉光辉因一张照片被大众所知晓。照片中,他光着膀子,左手将一个巨 *** 袋扛在肩上,右手紧紧牵着自己3岁的儿子,一步步走下朝天门的阶梯。有人评价他“肩上扛着的是生活,手里牵着的是未来”。从那以后,冉光辉就成了全重庆最火的“棒棒”,媒体对他的关注和追访从未间断。2016年,冉光辉甚至凭着自己多年的打拼,在重庆市中心“扛”出了一套房。
然而,即便是他这样的重庆“棒棒”代表性人物,近些年也深刻感受到了时代变迁的滚滚洪流。如今,像冉光辉一样坚持在“棒棒”行业的人越来越少了,“棒棒”们也在谋求新出路,创业、入驻外卖平台、开抖音号卖特产……和不少传统行业从业者探索转型一样,他们有对传统坚守的一面,也努力在时代的浪潮里迎头赶上。
重庆名片
见到冉光辉,是在一个冬日的清晨。山城雾重阴冷、寒气逼人,人们都裹紧了身上厚厚的冬衣,行色匆匆。在朝天门一家批发市场门前的空地上,冉光辉只穿了一件米色线衣和一条略显单薄的牛仔裤,正忙着上下搬货。就算数九寒天,他的衣衫也会被汗水浸湿。
2020年父亲节,冉光辉有了自己的抖音号“重庆棒棒冉光辉”。第一条短视频是一组自己和儿子这些年来的合影汇集,点赞量近5万,评论和转发量近2000条。粉丝量逐渐突破10万。然而,“触网”一年多后,冉光辉还在朝天门,干着自己的老本行——“棒棒”。
这是一个精壮、干练的男人,个头不高,偏瘦,剃着一头板寸。搬货时,他会将棉服外套翻个面系在腰上,这样就不会束手束脚。他胸前挂着一个黑色帆布包,里面装着一些零散的钞票和货款单,是他肩挑背扛所得的报酬。
冉光辉。 本文照片除特别标注外均 雷册渊 摄
这单活儿他要把两大箱货运送到货主的仓库。仓库位于朝天门的一栋居民楼内,这里原本都是住家户,但房龄太老、条件简陋,大部分房主都已搬离,把房子租给了批发市场的商户用作仓库。这是典型的重庆老旧民居,没有电梯,楼梯陡、楼道也狭窄幽暗。即使是一上一下的两人迎面相遇,都须有一人侧身让行,另一人才能通过,要搬运重物上下更是困难。
冉光辉先把两个巨大的箱子搬到走廊尽头的垃圾箱上,用绳子固定,然后背过身去,双手抓住货箱上部的绳子,当货箱重心往前倒时,他便顺势把箱子往背上一驮,就上了路。
一步、两步、三步……他走得并不十分吃力,只是走到拐角处需手扶着墙壁借力、屈膝弯腰才能顺利通过。两大箱货的重量加起来超过了他的体重,压在背上让他几乎不能抬头,只能勾着颈脖前进。他偶尔抬眼看路时,额上会显现被岁月刻下的道道深壑。
正在扛货的冉光辉。
冉光辉走得很快,同行跟访的记者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稍不留神,又被他甩出一大截。“跟紧哦!走散了不好找。”冉光辉提醒道。他说,走得快是日积月累练就的,“以前生意好的时候,一上午要跑20多趟。不快不行!”
朝天门批发市场的档口每天早上6点半开门,冉光辉一般都会早到,一直要干到晚上八九点才能收工回家。从上工开始,他兜里的手机就没有停过,都是市场里的老雇主打来请他搬货的电话。他会规划好路线,一家一家上门收货,然后统一放上推车,送到雇主指定的地方,最多的时候一天要走5万多步。
“冉书记绝对是我们朝天门市场生意最好的‘棒棒’,他能干、踏实,很多老客户都固定找他。有些信任他的雇主,收来的货款都直接请他带回来。”市场里一位商户老板说,冉光辉在老家是村里的干部,大家就半开玩笑地叫他“冉书记”。
话音还没落,远处传来一声吆喝:“我看了你的抖音哦!”说话的李师傅是朝天门市场里年纪最大的“棒棒”之一,今年已经70岁了,“我说你名字取得好,光辉光辉,你的视频还是很激励人哦!很有正能量。”
走下舞台
重庆人喊“棒棒”,带着上翘的儿化音,“棒棒儿——!”有一种力量爆发的劲头。在重庆想要寻得一名“棒棒”是容易的,他们往往在肩上扛着一根竹棒,上面挂一捆系好的粗尼龙绳,沿街招揽临时搬运的体力活。
“棒棒”的产生跟重庆特殊的地形不无关系。重庆依山临江,出门就爬坡,行路即上坎,仅渝中半岛的海拔落差就达到250米。在这座山城里,从提菜到搬家,只要付钱,“棒棒”们几乎无所不能。
一个普遍的说法是,这个重庆最具名片效应的劳动力工种出现于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不少农民进城务工,“棒棒”在重庆的数量一度达到三四十万人,甚至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和特性。
在全国数千万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中,“棒棒”成为重庆独具地方特色的从业大军,数量一度达到三四十万。
冉光辉就是那时浩浩荡荡进城的“山城棒棒军”中的一员。彼时,从他的老家垫江县到重庆市区还不通高速,坐大巴要六七个小时;如果去临近垫江的涪陵坐船,一早从家里出发,到朝天门码头已是第二天凌晨。
尽管路途遥远,可每年农闲时,他都会进城干一段时间“棒棒”。“那时城里日子比农村好过,市场也好。”冉光辉说,挑一回货能挣1元5角到2元,虽然价格不高,但当时钱经用,一碗小面才1元5角,“一天挣下几十元,高兴得很。那个年代,重庆大街上到处都是‘棒棒’!”
“棒棒”多,活儿更多。那时朝天门还分为一码头、二码头、三码头,每个码头出来,都是又直又陡的坡。大型货物用缆车送上岸,小件货物全靠“棒棒”一点一点往上担。朝天门批发市场更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棒棒”们忙不过来,常常上一件货还没放稳,下一个雇主已经在招呼了。
2009年,为了一家人能过上更好的生活,40岁的冉光辉决定彻底扔掉锄头、举家进城,成为一名全职“棒棒”。
为了能在重庆扎下根来,冉光辉拼命干活。一年365天,除了春节,他几乎每天都在朝天门扛货。天不亮就出门,有时要忙到凌晨,最辛苦时甚至一天都顾不上睡觉。
正是在那段辛苦打拼的日子里,冉光辉扛着货、手牵儿子的一瞬,被正在毕业实习的西南大学学生许康平用相机记录了下来。冉光辉一下子成了朝天门“棒棒”里的名人。每天都有很多媒体来访,最多的时候他一天接受了七八家媒体的拍摄、采访。
“名人效应”加上长期积累下来的信誉,让朝天门找冉光辉扛货的固定货主越来越多,他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2016年,冉光辉一家在解放碑附近买下了一套房龄30年、面积61平方米的二手房。首付找亲戚朋友凑了20万,贷款20万。
冉光辉至今难忘第一天入住时的感觉:“厕所是厕所,厨房是厨房,我就想,我在重庆总算是安了家了,感觉人都轻松了很多。”
冉光辉家的客厅,干净整洁。
其实,像冉光辉一样在重庆买房、扎下根来的“棒棒”不是个例。
然而,随着社会经济和城市建设的发展,重庆的交通、物流都得到了很大改善,市场对“棒棒”的需求急剧萎缩。
朝天门一位“棒棒”感慨道:“其他行当都有接班人,但‘棒棒’没有。现在的年轻人不像我们,只能靠体力谋生活,他们都不愿意入这一行了。现在还在当‘棒棒’的多半都是老头,生病了、过世了,走一个就少一个。”
近十年内,“棒棒”的人数急剧减少。就拿朝天门一带来说,曾经数万“棒棒”,到如今只剩下几百人,这一职业似乎走到了被淘汰的边缘。这对冉光辉不是没有影响,他也开始思考和探索自己的未来。
重庆街头的“棒棒”。
转型之难
冉光辉的抖音号是在一位当地电视台记者的帮助下开设的。第一条视频也是记者帮他做的。
周围人提议他开抖音号时,他第一反应是,自己也许在朝天门还有点名气,放到全国,会有人知道他吗?
结果第一条视频发出后,很多人迅速记起了这张照片,并评论道:“你是我们男人的榜样!”“年年父亲节都能刷到这张照片,每年感动一次,一晃十年了,少扛点货,少抽点烟哈。”
之后,冉光辉的大女儿成了抖音号的主力。只要有空,女儿就会记录下父亲生活、工作的点滴,然后剪辑发布。一条一条累积,两年下来,粉丝数超过了10万人。
冉光辉的抖音账号首页。
很快,一些人寻着商机而来,找到冉光辉谈合作。身边的人也都劝他:“老冉,当网红不比当‘棒棒’轻松多了,还不赶紧去!”
冉光辉不是没有考虑过转型,但网红时代的运营模式和商业规则让他迷惑。
前年曾有一家传媒公司找到他,提出每月给他3000元固定工资,如果火起来了,采访、广告、带货都由公司安排,所有收入冉光辉和公司三七开分成。
“那不是把我套死了嘛!”冉光辉拒绝了,“采访还收费,哪有这个道理呢?”
去年又有一家MCN公司(一种主打网红运营的机构)找到他。这一次,分成变成了四六开,但条件是,如果冉光辉在3年内火不起来,要倒赔公司一笔钱。
冉光辉更迷惑了,“这些‘商业合作’太复杂,我们不懂。当网红不适合我,我就是个下力气吃饭的人。干‘棒棒’虽然累,但靠自己的双手,靠力气赚钱,心里才踏实”。他告诉女儿,“抖音我们自己做,搞得起来就搞,搞不起来也没什么损失”。
也有一些公司看中了冉光辉“棒棒”的身份,想借助他的名气“强强联合”。去年底,某外卖平台邀请冉光辉入驻成为一名外卖小哥,让他在“棒棒”业务少的时候,可以用手机随时接近距离的单,不用骑摩托车,爬坡上坎,步行送货,简称“外卖步兵”。
不过手机上外卖接单系统的操作总是让他犯难,“那个……送完了按哪里呢?”
最重要的是,冉光辉觉得送外卖并没有发挥出他的长处。不同的箱子怎么搬最省力,比人还高的麻布口袋怎么驮运,怎么码放货物既能让平板车装得最多最稳,还能刚好比电梯顶矮五六厘米,以便顺利进入……这些都是他多年练就的能力。做了外卖员,这些经验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冉光辉总是能将货物码放得又多又稳,刚好比电梯顶矮五六公分,以便顺利进入。
这座城市离不开“棒棒”
一番尝试后,冉光辉似乎还是在新赛道上摸出了一些门道。
继去年在朋友圈卖脐橙试水后,今年,冉光辉开始尝试在抖音上面向更多的人群推广家乡的脐橙,收效不错。
网络世界的流量和关注也给他带来了更多的话语权。一年多前,冉光辉就曾因为重庆来福士商场禁止“棒棒”带竹棒等搬运工具进入而忿忿不平。他把视频发在网上,网友们纷纷声援。来福士则回应,商场专门预留了货运通道,不让“棒棒”带工具进入是出于安全考虑,也是为了给顾客创造舒适的消费环境。冉光辉很是无奈,“但至少我们的声音能被更多人听到,大家也对我们多了几分理解。”
“棒棒”曾经用肩膀“挑出了一座重庆城”,更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发展繁荣。冉光辉身后就是来福士商场。
冉光辉今年53岁了,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即便他现在的体力仍然远超大多数人,可他还是感受到了岁月的力量,具体表现是——自己年轻时一次最多能扛五六百斤货,现在“只”扛得起两三百斤了。
现在正值旺季,冉光辉一天收入有200多元,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三四百元。但每年旺季只有短短的三四个月,他更想念从前的时光。
冉光辉说,自己年轻时一次最多能扛五六百斤货,现在“只”扛得起两三百斤了。
回顾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冉光辉觉得自己的故事里有艰辛,也有幸运。靠着自己的肩膀,一家人最初住棚户区一间8平方米的屋子,搬家3次后,最终买房安家。
冉光辉和妻儿。
他觉得做任何事不仅要有体力,也要有头脑。十多年来,冉光辉走遍了朝天门的角角落落。他熟记从哪个商场的哪台电梯下去最方便,穿过哪幢居民楼、哪个手扶电梯就能通向哪里,甚至哪家哪天货多、哪天货少……
如今,冉光辉曾经的同行们已经成了快递、保洁、司机、建筑工人……进城13年后的他仍然日日出工,肩挑背扛。冉光辉坚信,“重庆这座城市是离不开‘棒棒’的。只是多与少的问题。‘棒棒’是一种历史、一种文化,时代在向前发展,该留的东西自然会留下。”
他抽根烟,看向远方。不远处的墙上有一行标语:“棒棒精神”——负重前行、爬坡越坎、敢于担当、不负重托。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题图来源:新华社
来源:作者:雷册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