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最早(1991年)介绍中亚东干的散文集《托克马克之恋》
第二章《托克马克之恋》
第4节
老歌手伊斯哈
在通俗歌曲、港台歌曲像乘风作浪的洪水溢出堤岸的当今中国,想要听到产生于民间的原汁原味的民歌,已经是不容易的事了。那么,想要听到以“花儿”、宴席曲等为主的 *** 民歌就更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了。没想到在国境之外的托克马克,却意外地听到了那种最原始的味道醇厚的 *** 民歌。让我有一种回到了黄河源头,喝到了清凌凌的雪山水的感觉。
那天,胡赛带我去参加一个东干人家的婚宴,在满院子的穿戴一新的宾客中,有一位衣着简朴,显得有点清贫的东干族老人。他与众不同,不去热闹的人群中聊天、说笑,而是快活地坐在一座花坛旁和一群孩子们逗着玩。看得出,这是一位开朗、随和、诙谐,懂得自得其乐的老人。不过,人们倒是对他很尊敬。不论男女,走过他面前的时候,都要微微欠一下身子问个安好。而他也很得体而又热情地回上几句致谢的话。碰上很熟的人,还会幽默几句。
胡赛告诉我,他是托克马克一位很有名气的名叫伊斯哈的民间老歌手。这时,我才发现在他的身后放着一把用布套套着的三弦。走到他身边,道了“色俩目”后,胡赛介绍说:“伊斯哈阿伯,这是从中国来的客人。他是特意来听你的歌的。”
胡赛后面的话显然是一种临时发挥,我赶快接上说:“阿伯,不急。今天能在这里认识你,我可真是太高兴了。等一会儿筵席上能给我们唱一段吗?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啊。”
老人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阵儿,笑着说:“噢,是一位远来的客人。你喜欢听什么呢?是乌鲁斯(俄罗斯)的,塔塔尔(鞑靼)的,还是老 *** 的?”
我说:“什么都行,当然,最好是老 *** 的。”
老人笑了笑,转身一边取三弦,一边说:“那我现在就给你唱上一个。可我的这些曲子连我一样,都是些老掉了牙的,怕你们不爱听。”
我说:“越老越好,我就是听这些曲子来的。”
围在身边的孩子们高兴地叫喊着:“伊斯哈爷爷唱了,伊斯哈爷爷唱了!”
老人眯着眼睛调了调弦,沉思了一会儿,挽了挽右臂的袖口,弹响了三弦。
一股来自黄河岸边的,说不上是青海的、甘肃的、宁夏的,还是陕西的,像黄河浊浪一般浑朴、激越、深沉的音律,从他那苍劲、洪厚的歌喉中唱出来,变得格外地动听和感人。坦率地讲,我真是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扣人心弦的歌声,怪不得人们公认为他是歌手呢。相信所有第一次听这歌声的人,都一定会对 *** 民歌有一种新的更深刻的认识。那真诚、率直、执着的爱情内容攫住了所有人的心。我知道,他唱得是《花花的尕妹》。接着,他又唱了一首诙谐、即席发挥的宴席曲,逗得大家情趣盎然,气氛活跃了好长一阵儿。
歌声,一下子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婚宴开始的时候,我请他和我坐在一起用餐。仔细观察这位老人,可以说,他鲜明地具有着中亚地区的各民族文化共同造就的那种特有的秉性和气质。一顶乌兹别克的小黑帽,扣在头发已经花白了的后脑勺上,两撇花白的胡子,浓密而齐整,微微上翘在上嘴唇上,而上衣却是对襟的中式长衫。从脸部到颈部那细细的皱纹里,布满了岁月的沧桑。只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使他的表情显得那么矍铄而充满生气。
情绪冷静下来以后的他,又是另外一种神情。我发现在他亲切、生动而又随和的谈话中,有一种淡淡的不易觉察出的忧伤。
筵席上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长者,看我和老歌手谈得很亲热,很投机,便在婚宴结束后,主人请伊斯哈老人为客人们去唱歌的时候,给我讲起了老人的身世:
他其实是一个命非常苦的人。从小没有了父母,年轻的时候,在中国伊犁给人当长工、拉骆驼,长年走古城子(奇台),去归绥(呼和浩特),下 *** 。因为他从小就喜欢唱歌,也就学会了一肚子的各地的好歌。年,他在伊犁河边上因唱歌而认识了一个打渔人家的塔塔尔姑娘。那姑娘把他爱得不行,死活要嫁他,他就娶了那姑娘。一个给人当长工到处漂零的人,娶了媳妇怎么办呢?只好放在姑娘的父母家。自己仍一个人继续走南闯北。1945 年他拉着骆驼去了绥远。没想到他这一走,伊犁时局动荡,人心浮动,岳父母要回到在苏联的老家喀山去,等他等不回来,局势紧张,只好带着当时已经有了身孕的女儿回去了。由于交通阻断,半年以后他从绥远回来,才知道媳妇已经远去了喀山。他二话没说,拿上了全部的积畜,过了边境找媳妇来了。这一找,就找了七、八年,几乎走遍了伏尔加河、乌拉尔河流域以及阿姆河和锡尔河流域。身无分文的时候他就卖唱,卖唱糊不了口,就给人打工,一个心眼要找回媳妇和他那亲骨肉——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孩子。就这样,又过了十年,在他已经过了四十岁的那一年,在离塔什干不远的一个山村里找到了已经离散快二十年的媳妇。可是,这时候的媳妇早已是又生了四个孩子的别人的女人了。最可怜的是这个女人,孩子都是母亲的心头肉,能舍下跟他走吗?夫妇俩在一个僻静处抱头痛哭了一场,诉说了这近二十年来的思念之苦,还能怎么办呢?最使伊斯哈伤心的是他的亲骨肉——女人给他生下的那个小男孩。在两岁那年,被后夫一家人偷偷送给了一家据说是迁居到了托克马克城的善良的东干族人家。女人知道后尽管痛不欲生,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身边又有了一个小生命啊!
可怜的伊斯哈最终得到了这么个结局。他泪流满面地想起自己近二十年来为了找到这母子俩走过的路,受过的罪,吃下的苦,他不甘心啊。这个与命运抗争了大半辈子的人,又辗转来到了托克马克城,不惜一切代价地到处寻访儿子,可最终还是没有下落。但是,他坚信儿子就在托克马克城,从此不再走了。他要陪伴着自己尚不知是谁——那个未曾谋面的儿子,在托克马克城里度过后半生。用自己的歌声呼唤良知,寄托思情,并且固执地等待着能有奇迹出现。
听了老歌手的遭遇,我的心像是被沉重的铁轮辗过一样,痛疼难忍,悲伤不已。多么重情意,有责任心的老人啊!多么善良、正直的老人啊!此刻,望着他正陶醉于自己歌声中的那种喜形于色的样子,我在心里默默为他祝福。真希望他永远就这样,忘掉不幸,忘掉痛苦,在欢乐的歌声中无忧无虑地安度晚年。
婚宴结束以后,我和胡赛主动提出用我们的车送他回家。他欣然接受了我们的好意。在车上,他告诉我们,并不是谁家的办婚事他都来。接到邀请后,他还要看是谁家,是真正的好人家他才来,而且不为别的什么,只是为了图个高兴、图个吉庆。
车到他家门口后,我告诉他过两天我要专门来探望他。他高兴地表示了欢迎,并且要我们的车先走他才肯进家门。我们只好先走了。我从后车窗望过去,他那孤苦伶仃的身影站在晚年的秋风里,像暮色中一棵落叶正在飘零着的老树,我的心里顿时感到那么凄凉和忧伤。
两天以后,我们叩响了他的家门。
他喜出望外地出来开了门,告诉我们说,知道我们今天要来,所以一个上午他哪里也没去。看得出,他对我们的拜访非常认真。
没想到一个孤身的老人,把自己的生活环境搞得这么整洁而优美。不过,很快我自己就觉得这个想法可笑了。一个不热爱生活或者不会生活的人,怎么可能会唱得出那么好的歌。小院里硕果累累的苹果树、葡萄架,被修剪的整齐而有造型。屋里屋外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在我们聊了一会儿以后,我把从国内带来的一台微型录放机送给了他。他表示了感谢后,一边摆弄着录放机一边说可惜他们这里没有 *** 民歌的录音带。我说,等我回国后给您寄些来。他高兴得连连致谢。
我说:“阿伯,您唱一个,我给您录一下你听听。”
他欣然答应了。
又是一首 *** 民歌:《王哥放羊》。这首歌刚唱几句,就唤出了我们的泪水。能感觉得出,他是把满腑的悲怆唱进了歌中,让人联想到了歌声以外的许多许多……
歌毕,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试探地问:“阿伯,现在还思念儿子么?”
他一怔,很快若无其事说:“早已不思念了。”长叹了一口气后,又接着说,“前二十年老子想儿子,后二十年儿子又想老子啊!”
看见我露出不解的神情,他又解释说:“我这一辈子既丢了儿子,又扔了老子。”
“老子?”
“是啊,中国不是我的老子么?我是他哺育、抚养大的呀。”
“真的想念么?”
“咋不想啊,做梦都在伊犁河边上转悠。我这一辈子算是没指望在伊犁河边上‘睡土’了。”他是满面笑容说这些话的,可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的心,像是被谁猛地揪了一下似的,在疼痛中震颤。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阿伯,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也没什么,天下的黄土埋天下的 *** 么……”我的话音有一点哽咽。
他什么话也没说。
我们就这样,长久地对坐着。他不肯让我们走,我们也不肯离去,一直到窗外一轮清亮亮的满月,给托克马克城洒遍了它那银白色的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