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今年倒春寒倒的厉害,雪下了一整天。
玉瑰扯下厚披风,拍了拍上面的落雪,往桌上一扔,边往里屋走,边大声喊了句:“长安!爷来看你了!”
长安是清乐坊的清倌,像满枝的梨花, *** 又貌美,人也柔顺得几乎没脾气,据说从没人见她发过火。
玉瑰从小在锦州野惯了,仗着自己爹是大官,什么浑事都敢做,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野鱼,当街揍扒手,巷里堵恶霸。
以前女扮男装逛青楼也就算了,年岁大了,脸皮愈厚,一头钻进清乐坊,谁多看她一眼她都扬言要抠人眼珠子。
就这样的人遇上长安,那也得乖乖听话。
长安在刺一副大绣图,半人宽,侧边还卷着些分量不轻的绸面。
听见玉瑰来了,她便收了针线活,起身迎过去。
“冷不冷?”长安柔声问,一边把绣大朵牡丹花的披风扬了扬,拍拍替她收好。
“冷死了,雪把京城路都下封了,我还想着今日去郊外放风筝,刚出门门前化的冰就让爷滑了个跟斗,风筝也压折了。”玉瑰喋喋不休抱怨,“我骂扫院子的奴仆他还敢跟我犟嘴,怪我跑太快,真是反了天了。”
长安笑,跟着她进里屋:“院里的人知道二姑娘好,担心你摔坏了。”
“免了。”她哼了一声,看了看她绣的山水图,目光在『海晏河清』四个字上多留了一会儿,才问,“这么大,是要给自己绣嫁妆?”
“绣着打发时间,日后送人也算心意。”长安解释。
玉瑰哦了声,招呼她过来弹琴,恬不知耻道:“今儿没带赏钱,你将就弹几首。”
长安好脾气,不过莞尔一笑,应下就去搬琴了。
……
林家的独子,玉瑰的弟弟,叫做林光烨,天天也浑得很。
三少爷的浑,是真的浑。
玉瑰让他跟自己习武,他吃不得苦,练两天就歇菜了,让他去读书,他也是日日摸鱼,三天两头就要去吃喝嫖赌,免不了要他二姐姐亲自提溜耳朵抓回来。
玉瑰经常拍着桌子对长安说:“烂泥扶不上墙!若我是个男子!这小子不生也罢!”
玉瑰样貌上乘,文武双全,若真是个男子,尚公主也是绰绰有余的。
长安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
春被一阵燥风吹散了。
玉瑰要和父亲上京去了。
去探望嫁人的大姐林妤,和已故母亲的亲族。
京城繁华比锦州更甚,入夜后,画舫楼阁灯火通明。
林妤瞧妹妹似乎不太高兴,被打扮了一天,天仙般频频惹人侧眼瞧的小姑娘一个人站在画舫暗处,望着对岸出神。
听见林妤唤她,玉瑰回头,步摇被她突然偏头的动作甩得叮当作响。
林妤缓步走来,笑问:“长安如今可好?我许久没听她弹琴了。”
玉瑰泄了一丝笑意:“长安好着呢。”
林妤又问:“你苦着脸做什么?怎么?这里歌姬琴弹得不如长安?”
玉瑰笑了笑:“只是觉着京城奢靡过了头。”
林妤捂嘴笑:“京城里的人是阔得很,好了,来陪我行酒令。”
林妤拉她坐回了船舫。
玉瑰听着身边热闹,似嫌步摇过于碍事,扯下来扔在一边。
回了锦州,玉瑰那口郁气总舒不了。
长安把提前冰好的梅汁递给玉瑰,笑说:“你许久没来看我,怎么一来这个脸色?”
玉瑰抿了一口,看了看她头上的簪,问:“你上次戴的步摇呢?”
长安微愣,想了想:“许是其他姑娘看着喜欢拿去了吧。”
玉瑰摇了摇头:“长安,你也不发脾气。”
“不是稀罕物,稀罕的我都好好收着。”长安柔声道。
玉瑰喝完了梅汁,莫名说了句:“未到海晏河清日。”
长安淡笑,接她话:“不是修文偃武时。”她看了看绣图,道,“等我绣完,说不定二姑娘就能得偿所愿了。”
……
夏日愈盛。
树上乍响的蝉鸣叫醒了午睡的玉瑰,她随意用袖子蹭了蹭额上的汗,端着盆冰夹着本书去后院乘凉了。
院子里伺候的丫鬟给她洗了小碗杨梅,她夸这个小丫头上道,赏给她吃了一个。
不曾想这个小丫头胃口大得很,竟敢求她再给一个,她蘸了点冰水弹去小丫头脸上。
——这是教她规矩。
小丫头笑着跑了,没过多久,脸色苍白地回来了。
她说:“二小姐,不好了,清乐坊里那位,被污了。”
玉瑰姑娘脸色一变,起身奔出门。
书掉进冰盆里,融开的水一下子将书页浸得透湿。
书纸皱了,大抵是复原不了了。
清乐坊里的鸨母哭成了泪人。
——长安不是不能破身,而是不能白白被破身,尤其那群王八羔子钱都没给。
玉瑰姑娘见着长安时,她已经换了套高领的衣衫,坐在梳妆镜前,发挽到一半,正回头看她,脸上有未消的巴掌印,唇上还有伤,伤口那一点红分外明显,像扎进肉里的一颗红痣。
长安还是笑着的,放下挽到一半的发,对她道:“大热天过来热不热?我冰了碗梅汁给你,先喝了。”
玉瑰一语不发,仰头一口灌了下去,碗重重落回桌上。
长安抿唇笑:“别生气了,王妈妈嘴上说赔了钱,也没打算克扣我用度。”
玉瑰姑娘握紧她的腕:“你还记得是谁么?”
长安微愣,表情总算有了些变化,蹙了些眉,细声说:“我没事的,你不要哭。”
怎么可能没事?
要她怎么忍着不哭?
“你不哭,我替你哭还不行吗?”玉瑰说着,哭腔再也忍不住了。
长安从没见过玉瑰哭,一时也红了眼眶,只是柔声安慰她:“我不难过的,你别哭。”
长安不说,玉瑰也能找到人。
是三个地痞无赖。
污了个 *** ,官府不会管这事。
玉瑰不能打死人,就把人打到只剩半口气,扔去长安跟前磕了十几个响头,扔出了城。
长安叹了叹:“二姑娘,我不要紧,这事闹这么大,于你名声有损。”
玉瑰不置可否。
她不差这一回。
……
入秋了,玉瑰特意去了清乐坊和长安一起站在窗前看落枫。
长安看出来她有心事,便问她怎么了。
玉瑰看着天边似乎与枫融为一体的晚霞,道:“边北打起来了,战事不容乐观。”
长安似感觉到她的忧虑,点了点头:“当朝不尚武,的确难战。”
“不久估计要征兵了,爹爹已辞官,家里就一个林光烨一个男丁能上战场。”她顿了顿,缓缓吐了一口气,“若行军打仗的个个都是林光烨这样的草包,外贼迟早打上京城。”
长安没有接话,她隐隐感觉到了二姑娘想做什么了。
秋分前后,锦州开始征兵了。
玉瑰来清乐坊和长安辞别。
窗外的枫叶已经落了一半,余下的一半也只是虚虚挂着,一夜寒风就能吹掉的模样。
长安让她坐下,为她弹了一曲折柳。
玉瑰看着长安,问她:“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长安想了想,说:“二姑娘是要做大事的人,长安必不会拦着,只求二姑娘平安归来,长安还有一物相赠。”
玉瑰点了点头,又问:“若我不回来呢?”
长安笑:“那当然是不送了。”
“好小气啊。”玉瑰撇嘴。
好歹烧给她啊。
……
玉瑰姑娘走了。
冬雨像细针,落到脸上,凉得发疼。
长安撑着油纸伞隐在人群中,目送夹道中 *** 而过的男装女子出了城门。
不知谁在小楼上一遍又一遍吹着『折柳』,身边私语渐消,传来了小声的啜泣。
待那人身影随着军队不见后,长安才忍不住抿唇,将伞遮住了脸。
——活着回来,不然就不送了。
玉瑰姑娘走后,林光烨去清乐坊见了她,神情有些拘谨,仔细朝她行了个礼,才道:“二姐说,让我赎你出来,她若回不来了,以后你就是她,做林家的二小姐。”
林光烨说:“长安姑娘好好考虑,二姐没有逼你的意思。”
鸨母收了赎金,便来劝她:“从前有人要给你抬小轿,林二姑娘舍不得你挡了也就罢了,这可是林家,抬个姨娘也不委屈,你呀,遇见了贵人就知足吧,进了林府那可是半生无忧啊。”
长安没回话,收拾了东西就去了林家。
长安许是投错了胎,在林家比玉瑰更像个贵门小姐。
长安不爱走动,就呆在房里继续绣那副绣了近一年的绣图。
这嫁妆不是给她自己绣的,是给玉瑰绣的。
她等玉瑰回来再交给她。
等啊等,数九寒天都要过了,她还没回来。
二月二,龙抬头,锦州城喜气洋洋。
这日,长安等来了玉瑰姑娘的安葬费。
林家上下哭成了一片,素缟随着纸钱,和着冬雪在风中飘摇。
林光烨擦着泪,求她说:“二姐,你哭哭吧。”
长安没哭。
她只是觉得不公平。
她在等玉瑰回来,送那幅绣图。
玉瑰却打定主意要她做这个二小姐。
半生无忧,她不稀罕。
长安在一个夜里,摔断了琴,把没绣完的绣图拿剪子毁了个干净。
在寒风中投湖自尽了。
……
清乐坊的长安姑娘,一辈子,就烈了那么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