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作为一个语言学+苏联史民科,我想尝试用自己理解和 *** 的现学现卖来分享一些想法。
稍微对亚美尼亚和格鲁吉亚有点了解的都知道,这两个民族(国家)深受希腊(以及后来的东罗马)文化影响,同时也很早就接受了基督教作国教。跟罗马帝国及其影响范围类似,早期基督教传教活动都是用希腊语、阿拉姆语等语言开展的,后来都逐渐改用当地语言。但是,跟拉丁语或者希腊语相比,亚美尼亚语和格鲁吉亚语的音韵相当复杂(公元2世纪的一位语法学家记载,一名来自高加索伊比利亚地区的信使向罗马皇帝奥勒留报信,用的是“无法理解的话语”),难以用当时盛行的希腊字母或者拉丁字母表达清楚,因此创制自己的文字用于表达就顺理成章了。
格鲁吉亚字母到底是什么时候由谁发明的,现在还不清楚。现存最古老的格文圆体(ასომთავრული,Asomtavruli)文本是公元430年的两块石碑,由意大利考古学家在现在以色列的犹大沙漠发现的。
这是第一块石碑,碑文大意是“愿耶稣基督的慈爱降临于巴库留斯(罗马将军)和格里奥尔米兹德及其子嗣”。圆体手写体笔顺这种既方正又 *** 的字体,自然写起来不会快。于是到了大概公元9世纪左右,就出现一种更加适合书写的字体——小草体(ნუსხური,Nuskhuri)。
小草体手写体笔顺上面两种字体现在一般用于艺术字或者宗教典籍。曾经有学者呼吁民众把圆体当做格鲁吉亚语的大写字母来使用,但没人响应。
现在格鲁吉亚使用的字体诞生于公园10到11世纪左右,叫做“骑士体”(მხედრული,Mkhedruli)——一听就知道这种字体写起来会更快、更适合戎马一生的军人使用。这种字体在顺着时代发展增补和减少了一些字母以后,沿用至今
骑士体手写体笔顺三种字体(含部分增补及废弃字母)对照与拉丁转写相比之下,亚美尼亚文字的创立时间则比较明确:这是在公元405年由梅斯罗普·马什托茨(Մեսրոպ Մաշտոց,Mesrop Mashtots)创制。
亚美尼亚字母大小写、发音、转写及对应的数字。需要注意的是小写字母并非梅斯罗普创制的,而是后人写着写着自然形成的。有些大写字母看起来跟拉丁/希腊字母很像,确实很可能是从西方借过来的;但对于小写,则是个巧合。我们可以从1711年由德国学者约翰·约阿希姆·施勒德(Johann Joachim Schröder)编纂的一本关于亚美尼亚语的书中的字母表推测得到,亚文字母是怎样从大写演化出小写的。亚美尼亚字母有四种主要字体(此处“字体”概念对应我们中文的楷体、宋体等等),但字形差异并没邻居格鲁吉亚文差别那么大。
可能大家也留意到,两种文字里有些字母非常相似,但这也都是巧合而已:
左边是亚美尼亚字母,右边是格鲁吉亚字母圆体(这里俄文写的是“古格鲁吉亚字母”)说完这两种语言文字以后,再说说沙俄/苏联的文字拉丁化/西里尔化情况。
众所周知,前苏联地区有200多个民族。在这些民族主动或被动加入到作为前苏联前身的各个国家之前,不少已经有了自己的文字,也有不少跟前者差不多古老的民族仍然没有文字。
对于前者,也要分几种情况:
本来就使用西里尔字母的各个斯拉夫民族就不用说了。像波兰等使用拉丁字母的斯拉夫民族,沙俄曾经试图向其推广西里尔字母,但既没有强制执行,而本土民族主义又使得这种强植无法落地生根。其他有自己文字但不是斯拉夫民族的语言,就不管了。比如说借用 *** 文书写的各种中亚语言、借西里尔字母改造而成的乌拉尔多个民族的语言、一直用拉丁字母的波罗的海/伏尔加日耳曼人等等。十月革命以后,出于各种因素(比如说推行“Ликбез”扫盲运动、鼓励民族自治等等),苏俄(苏联)开始了文字拉丁化、特别是给未有文字的语言创制拉丁字母的运动。
拉丁化运动的最大支持者是早期苏维埃领袖中主管文化、艺术的阿纳托利·卢那察尔斯基(Анатоли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Луначарский)。列宁也是这种“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字母”支持者,但对俄语立即进行拉丁化表示反对。
首先进行拉丁化的语言是使用 *** 文和蒙古文书写的语言。这两种语言都是在西方人眼中书写方式太另类的语言:前者从右往左写,后者干脆是先从上到下、再从右到左。
最初的文字拉丁化试验是1921年在阿塞拜疆和北高加索地区开展。1926年,第一届突厥学大会在巴库开展。各方学者根据过去几年的试验,提出了“新突厥字母”(Новый тюркский алфавит)方案,也就是“Jaŋalif”(或“Yañalif”、“Yangalif”)。1928年,这套方案实施在全联盟所有使用 *** 字母的语言上,包括印欧语系下的各种伊兰语(也就是伊朗语支)、北高加索诸语言、芬兰-乌戈尔语、通古斯-满洲语、各种蒙古语等等,但不含 *** 语。
另一方面,另一群学者针对西伯利亚和北极地区各民族的语言特点,又提出了一套名为“统一北方字母”(Единый северный алфавит)的方案。这套方案应用在萨米语、涅涅茨语、凯特语、阿留申语等16种语言。(顺便一提,美国阿留申族使用的拉丁字母表创制于20世纪60年代,而且跟苏联这一套并不相同。)
学者们也为 *** 语、朝鲜语和乌德穆尔特语做了拉丁字母方案,不过并未颁行。
然而在实际教学运用时,学生同时学习使用拉丁文字书写的本民族语言和使用西里尔字母书写的俄语时产生了不少混淆。俄文 *** 引述了一段内容,讲述了联共(布)鄂木斯克州委亚马尔(涅涅茨)区委关于拉丁字母涅涅茨语翻译到俄文时遇到的问题:
(学生们)……现在要在短时间内掌握两种完全不同的字符系统,经常出现这个系统在的某个符号跟另一个系统产生混淆的问题。
[Учащимся]… в настоящее время приходится за сравнительно короткий период знакомиться с двумя совершенно различными графическими системами одновременно, часто путая при этом знаки одной системы со знаками другой[1].涅涅茨语是典型的新创文字语言(Младописьменные языки),系1931年接纳“统一北方字母”方案后才终于有了自己的文字。这么一来,学生首次接触本民族语言文字的时候就已经是上学的时候了。
为什么现在一个正常受过教育的俄罗斯人能很好地判断“He”(他)和“Не”(不)有什么区别呢?答案就是依靠语言环境。这一语言环境在局部上可能是上下文:比如说“He is a boy”和“Не могу согласиться”(我不能同意),此处这对形近的字符就能很好区分含义。而从宏观角度看,则可能是孩提时父母跟你说“不,这不是俄文,是英文”。
由于以往的生活环境缺乏文字,让这些使用过去没有文字的语言的学生分清楚“H”和“Н”这两个明明长起来一个样、发音却完全不同的字符实在麻烦——因为搞不好他们的老师也混淆了。(顺便一提,上面第一个是拉丁字母,第二个是西里尔。)而西里尔化,至少让大家都知道,无论在本族语言还是在俄语里面,“Не”大概都会发一个“呢”或者“涅”的音。
凭借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全联盟推行俄罗斯化的“东风”,1936年起,苏联又发起了文字全盘西里尔化运动。所有此前用拉丁字母创制或改良文字的语言都被套上了一套新的西里尔字母表,而原来的拉丁字母表则全盘废除、甚至禁止使用。
与此前一些民族自行通过往西里尔字母里加入特殊字母来表达独有发音不同,这一波西里尔化运动尽量使用其他民族文字已经用过的字母、以及创制二合、三合、四合乃至五合字母来表达这些发音。多合字母的运用在高加索语言里普遍存在。最夸张的是达吉斯坦共和国的阿尔钦语(Арчинский),由于发音复杂,确实把二合(хв,/χʷ/)、三合(ххв,/χːʷ/)、四合(ххьI,/χːˁ/)和五合字母(ххьIв,/χːʷˁ/)都用上了。
躲过这一运动的只有这些语言:前面提到的使用自创文字年代已久的格、亚两语,被苏联钦点为犹太人官方语言的意第绪语(希伯来文)和德语,以及有潜在的领土声索/民族统一渴求的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波兰和芬兰语;即使上述这些语言在19~20世纪(甚至更早前)也出现有本民族学者发明过西里尔字母表。
需要注意的是,在罗马尼亚民族最终形成之前,瓦拉几亚和摩尔多瓦地区也有使用西里尔字母书写罗马尼亚语的情况。虽然在罗马尼亚建国时已改用拉丁字母书写,但已经被俄国从原来奥斯曼帝国手上割下的比萨拉比亚地区(大体等于现在的摩尔多瓦共和国+乌克兰的部分地区)则全盘改用西里尔字母。这点到苏联重新建立摩尔多瓦加盟共和国时仍然如此。
苏联时代的文字全盘西里尔化故事基本到了50年代就结束了,因为接下来也没太多延续的必要。原因很简单:工业化。
随着苏联的工业高速发展,各种科学技术层出不穷,大量技术用语不断涌现,甚至有些词连用俄语构词法翻译过来都嫌慢、都直接把西文转写/音译过来再套构词法来用了。比如说“工业化”这个名词,“индустриализация”,明显就是“Industrialization”照搬过来;然后这个词再转化为俄语的使动动词,就成了“индустриализировать”,就能按“-овать”型未完成体动词的规则继续演变出更多变体。
本来很多民族语言里的词语已经是借自俄语的(比如说阿塞拜疆语的“地铁站”,写成现在的拉丁字母就是“metrostansiyası”,明显就是把俄文的“метростанция”本族语言化),加上扫盲运动、全联盟的俄罗斯化运动、战时工厂后撤等等使得俄语普及率在全联盟范围得到了极大提高,那么对于搞科研、搞工程的知识分子来说,直接使用俄语进行工作还更简单直接很多。同时,某些加盟共和国首府,随着人口流动,使用俄语这种通用语的情况比本族语言还频繁,乃至像阿塞拜疆加盟共和国首府巴库的地铁,现时流传在互联网上使用阿塞拜疆语的地铁线路图,几乎全部都是独立以后才绘制的。
这个时代,无论是亚美尼亚还是格鲁吉亚,也都如此。
亚美尼亚埃里温地铁开通典礼,后面的俄文大字是“苏共万岁”第一幅埃里温地铁线路图,全俄文——虽然其实有3个站是亚文转写过来的我能找到的老照片里,也就只有这张有比较长的亚美尼亚文第比利斯1号线马尔扎尼什维利站,墙壁上只有俄文站名,摄于1966年,刊登在1967年的一本书上同上,2016年。苏联解体后,当局只保留了最后一次翻新时留下的装修,原来的俄文金属站名被铲走,但又缺乏空余的资金再造一套格鲁吉亚文站名,于是墙面上至今还有旧站名留下的白色痕迹。既然你们都跟着一起说俄语了,那就没必要把字母都改过来了。
这点在苏联已经解体将近30年后仍然如此:就算你再讨厌俄罗斯人、再厌恶俄语都好,你还是免不了要跟这种语言打交道。
这带来了一种前苏联地区以外的人很难理解的现象:在国际化的 SkyScraperCity 论坛前苏联国家地域板块的帖子里,会见到这样的情形:俄语、乌克兰语、阿塞拜疆语(拉丁字母)等穿插着来说,但大家却居然能大致相互理解。
这份共同遗产、精神纽带,估计还能继续流传下去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