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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音乐产业观察原创文章,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作者 | 明小天
今年6月《隐秘的角落》爆火之后,贡献了大量新梗。“带你去爬山”、“把你写在日记里”、“踩脏你的小白鞋”和“给你演唱《小白船》”更是成了当代网友的四大人生噩梦。
不仅如此,剧中配乐也被无数网友提起,引发热议,为这部作品配乐的作曲家丁可也被冠以“阴乐人”的名号。
丁可近照虽然网友纷纷表示“太惊悚”,但熟知他的人却并不意外,因为这的确“太丁可了”。从金马奖和金像奖的《踏血寻梅》到北京电影节《日光之下》,丁可以极具辨识度的电影配乐赢得观众和评委的心。
甚至早在2011年,他的作品《If》就因为其独特的嗓音和极简的音乐风格受到大家的追捧。时至今日,还有人听完之后去网上提问:“丁可是男生还是女生?”
让音乐抽离电影
从四年前到法国之后,丁可一直有一个习惯——在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独步去塞纳河边散步。即便是在为《隐秘的角落》配乐的半年时间里,这个习惯依旧在保持。
今年端午节,正值《隐秘的角落》大火,丁可在微博去自己常去的河边拍了照,配文“把手伸进来”。70条评论里,点赞最高的热评是“丁老师有吓到我这个终极恐怖片爱好者哦”,并发了一个“抱抱”的表情。
网友之所以有如此大反应,因为“把手伸进来”是《隐秘的角落》原声带中的一首作品。在长达两分三十二秒的音乐里,电子的声音配着人声的低吟,重复述说着某个动机。电视剧画面里,是张东升和朱朝阳擦肩而过,张东升轻声对朱朝阳说,“你就不该来我这儿”。
《隐秘的角落》专辑封面看似毫无关系的两个场景,被丁可冠以“把手伸进来”的题目,丁可自言这是在配乐时的一点儿趣味。他十分热衷于为自己配乐作品起标题,诸如“放进去腌制几天”、“生活的技术细节”、“佝偻的枝桠”,将这些看似无关的意象铺陈开来,便是一首首长诗。
“可能我觉得这样会和剧情或者影片本身既有关联但又能有一定的距离感,同时我也希望这些音乐都能脱离电影单独存在。所以我会去感受音乐本身,然后结合剧情做一个比较诗意的解读”,丁可告诉新观,通过短小的标题,似乎能实现作曲家与观众的进一步对话。
这种趣味是从2017年《暴雪将至》开始的。与《隐秘的角落》配乐相似,在为这部作品配乐时,丁可使用了许多实验元素。与之不同的,是丁可为了营造一种阴冷的氛围,特意选择工业电子元素,尤其是增加了低缓幽沉的弦乐用以塑造一种缥缈与抽离感。在这部作品中,“黑暗的竖井”、“梦里的渣滓”,这些意象的使用同样让音乐更能成为音乐本身。
《暴雨将至》专辑封面这些标题的加入不是空穴来风,事实上,为了让配乐更独立,丁可在这方面也是十分挑剔的人。“我挺挑剧本的”,丁可说,“我希望音乐能够有很大的可能性和想象力的空间,能够赋予影片特别的美感或者是参与到角色之中。”丁可直言,如果让他接的配乐仅仅具有功能性,成为电影的附庸,“那种音乐我就没兴趣做了。”
在丁可看来,虽然从事配乐工作和自己出一张专辑是两个概念,“配乐音乐永远会给你一个时间节点,一般都会在两个半月之内完成,而自己的专辑就比较随性”。而且随着电影的不断剪辑,音乐也需要一遍又一遍的调整,其中的工作属性更浓,也需要更高强度的写作。
但他依旧想让配乐不仅仅是工作,更是自己辛苦打磨的一首首作品。想让自己的音乐做得更好,就需要对自己每一首作品负责。
让自我抽离名利场
《隐秘的角落》爆火之后,丁可的邀约也增多了,但他并不喜欢参加各式各样的活动,他的低调有目共睹。丁可自言自己“出圈”之后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变化,他依旧会在某个夜晚去找朋友喝酒,凌晨去塞纳河边散步,中午起床,画画、弹琴、唱歌。
在渴望成功的时代,丁可是个低物欲的人,他似乎对一切都没有太多强求:《踏血寻梅》电影原声及插曲分别提名金马奖与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音乐与最佳电影歌曲,他说“得奖是好事,会很开心,不得也无所谓”;被问及如何看待商业和艺术之间的平衡,他直白回答“不用去平衡,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我也活的还行。”
丁可丁可喜欢活在当下的状态,他有自己关注的事情。
他喜欢做菜,最喜欢边喝酒边看电影,或者边喝酒边和女孩聊天,他也会交很多新朋友。一位三十岁成为厨师的巴黎朋友对丁可影响颇深,他们爱好相同,都喜欢做菜。这位朋友最喜欢的地方是每个国家、每个新城市的菜市场,他会在每个卖香料的摊位上停留很久,用手捧着让每种香料的味道灌进他的鼻腔,这是他认为特别幸福的事情。这位朋友发明了很多菜,就像是一件件艺术品,他是丁可见过的最真切活在世界上的人。
“真切的生活”也让丁可更关注身边的事情。2012年,丁可去苏州参加活动,与昆曲艺术家吕成芳同台,在得知吕成芳老师的儿子喜欢自己的音乐后,丁可主动在自己专辑《Island》写上“阳光永伴”送给他。吕成芳说,“丁可事先不知道‘阳’是我儿子的名字,儿子当晚伴着他的声音入睡”,丁可在微博记录了这个故事,并写道:“这个世界,人总要留一片梦境给自己,要不如何能有勇气狰狞地活着。”
虽然自言“狰狞地活着”,但与音乐中孤独、阴郁的声音不同,朋友却总用“温柔”形容他。一位电台主播朋友评价丁可,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人,低调,谦逊,真诚,这是我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最大魅力。那种感觉有的时候也很像一个孩子,清澈、透明,温柔中又带着一点羞涩”。
抽离名利场之后,丁可依旧是一个真实的人。与得不得奖、成功与否相比,在菜市场捧着香料使劲闻的巴黎厨师朋友、听着他歌曲入睡的小男孩,更能打动他。
让身体抽离已知场域
丁可从小生活在广西柳州,这座小城是柳宗元诗里常出现的地方:“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丁可也有一种中国古诗词里的文人情怀,他音乐里传递的多是阴雨霏霏。
丁可初中时代(图片来源见水印)丁可自言是“悲观主义者,但大方向保持乐观”,他告诉新观,“我接受了生活就是永远会一地鸡毛,永远会有扫尽不了的问题,麻烦、痛苦接踵而至,我也常常疲惫不堪。但我觉得亲密的人,和保持一种创造的状态,新的体验,都会带给我很多希望。”
他的文人情怀还表现在不断的漂泊里。
从初中起,丁可就喜欢摇滚乐并开始和伙伴组乐队,大学从柳州来到北京,他终于有更多时间与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玩音乐。在北京通州的云景里,一群来自柳州的年轻人每天活得云里雾里,丁可和朋友组了离子宠物乐队,旅行团乐队主唱孔一蝉说,“那时候的我们认为那不是我们,十五年后的今天,……我认为这才是我们”。
来到北京,丁可开始参加音乐节和各种演出,也渐渐转向音乐创作。他的音乐自成一派,特别打动人,2012年的专辑《Island》是丁可风格的成型之作,里面收录的《If》更是让许多人念念不忘。在此之后,他还开始写作影视剧配乐,《踏血寻梅》是丁可早期的配乐作品。也是从那年开始,丁可做了许多舞台剧配乐,他为先锋话剧和实验舞剧配乐,与学院派作曲家合作,但令人惊讶的是,他从未学过配乐知识。
丁可说:“我就是一直在凭感觉在做音乐,找到自己喜欢的声音和音符。”但他也觉得拥有这种学习模式是幸运的,“我非常庆幸我是非学院的,是凭兴趣开始创作。对我来说是先有音乐,才有规则,规则是后来的人整理的。”
丁可开始系统学习音乐理论,是从四年前前往法国开始的。丁可想感受不同的文化氛围,但实际上这个想法从丁可第一次看到法国电影《巴黎野玫瑰》时就已经开始了。早在中学时代,丁可看了第一部法国电影《巴黎野玫瑰》,第一次被法国电影强烈的触动到,“里面的美学气息以及音乐,都让我迷恋得一发不可收拾。”因此,虽然在北京有自己熟悉的圈子和生活,但漂泊者的宿命似乎也在催着丁可换个生活环境。
丁可和外国乐手合作录音来到法国后,丁可直言“这里对人性的尊重和包容是我原来没有办法想象的,人们都遵从着自己内心的精神胚胎生长着,形态各异,却十分迷人。”也正是在这里的经历和阅历,让丁可的思维和对“创作”的理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这些理解也集中体现在丁可的音乐中。
曾经学习画画的经历,也让丁可将自己的音乐划分成几个不同色彩。他将自己 2007年到2011年的作品划分为白色,2013年左右开始关注丑,作品变得残酷起来。来到法国之后,2016年《漆黑的海上》开始,丁可渐渐回归于情感和柔软,“但是根本的东西已经改变,变得更黑色一些”,丁可说,《隐秘的角落》的颜色与2016年相比又有了不同,“在我这里就和那张封面一样,是一种几乎是黑的却能够看到模糊的影子的状态。”
丁可和他的绘画作品(来源见水印)而今年丁可写作的另一部配乐《日光之下》,则剥离了传统乐器的桎梏,以人声作为主要乐器,丁可试图通过吟唱构架一种审判感,用上帝视角观察正在发生的一切故事。丁可以一种“回到原点”的感性认识,去感受画面与声音,有点儿像坂本龙一在森林里用树枝敲石头、在两极的冰河里垂钓声音,法国的生活给了丁可更多不设限的可能性。
从柳州到北京,再到法国,丁可的漂泊之旅像是瓦格纳笔下《漂泊的荷兰人》。丁可告诉新观,他从小到大感受过非常多次所谓“异乡”的体验,而这些异乡的体验也带给他很强的适应能力和新的体验,地点的不断更换,会让他不断有机会收拾行囊重新出发,并且对于自我身上旧有之物有新的审视。
不论是音乐上的与众不同,或是身体上的不断漂泊,丁可始终以一种异乡者的身份审视自己,在他者与自我之间不断生发一种新关系。他不断抽离已经得到的一切,有关名利、有关场域。这需要极大的自律,是一个不断推翻自我又不断建构的过程。
丁可常去的塞纳河边(来源见水印)丁可是一个很有界限感的人,喜欢和公众保持距离;但同时他也极接地气,喜欢和朋友小酌几杯;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这些从音乐中可以窥探一二;但同时他也对生活饱有希望,也是一个自言有使命感的人,这种使命感更多是对自己负责,“我希望在活着的时候自己能一直创造各种形态的东西”;丁可孤独,同时又热情十足……两种相反的特质总能同时在他身上共存,在他身上,我们可以窥探一个艺术家复杂又迷人的人性底色。
前几年,央视做了一档寻根节目,叫《客从何处来》,对于自我的审视与观察,也一直在每个个体身上不断得到体现,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将去往何处?从本质主义到语言学转向,无数解释和思忖,但这些终极拷问似乎总是萦绕在我们心头。
而“来自哪里”这个问题,丁可并不担忧。他既来自山川湖泊,也来自城市街头,他是异乡者,但又比谁都清楚自己来自哪里,该去往何处。
对话丁可
丁可新观:有人对您音乐风格的评价是“融汇了梦幻流行、极简古典主义和后摇元素的独特的音乐风格以及歌中流露出的电影配乐般的氛围可以说令他的音乐目前在国内还是绝无其二的”,您是否赞同这个评价?
丁可:是不是独一无二的我就不好说了,这个东西也没法量化,如果你觉得是就是。以前刚开始做音乐的时候喜欢给自己加标签,觉得自己是什么什么风格和主义,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风格,我觉得可能什么风格的音乐都有可能感兴趣去做,我的取向和品味一直在随着时间变化,每个阶段都不一样。
新观:但大家都会说您受极简主义影响,您会因此更注重这个tag(标签)导致您越来越写类似的音乐吗?
丁可:完全不会,我现在的音乐我也不知道属于什么,反正和这个词没太大关系。我以后也会做很多不同类型的音乐。
《踏血寻梅》电影原声带封面新观:您当时是如何构思《隐秘的角落》这部作品的配乐的?
丁可:我是先拿到了剧本,但是我当时只是大概了解故事。后来拿到剪好的视频文件之后我才开始真正进入创作的。但剪辑会时不时会有调整,每次调整他们会给我发新的版本过来,如果需要的话音乐再随之调整。电影音乐永远会给你一个时间节点,一般都会在两个半月之内完成。《隐秘的角落》是12集的剧集,体量也远远超过电影,前前后后用了半年左右的时间。
新观:《隐秘的角落》之后网友把里面的配乐称为“阴乐”,还给您起了个名字叫“阴乐人”,您自己对这个称呼持什么态度?
丁可:我不是特别有所谓,但也挺好玩的。
新观:其实今年除了《隐秘的角落》您还有一部《日光之下》的配乐,撇开配器的差异,这两部的风格其实有一些共同性,您觉得两者的相同点表现在哪儿?
丁可:随着我生活的变化,从《日光之下》我开始对电影音乐有了比以前更不一样的感受和理解,加上我当时开始迷恋一些形态更突出的声音,也更多的用感性去感受画面,我的“趣味”也比以前更广阔,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音乐会和以前很不一样,也算是你说的“共同点”。
电影《日光之下》海报新观:这个“不同的理解和感受”具体指什么?
丁可:从《日光之下》开始,我觉得对我来说,音乐它可以在一个电影中非常立体。它可以进入到某个角色,或者说它可以担任某个角色。音乐可以运用它的声音,用不一样的音色、旋律以及它所构建的哪种形态,在剧中成为一个角色。
这个角色,你可以用很多方式去定义它。比如《日光之下》,我用了很多人声,音乐出现的时候,它好像就是有一个“第三只眼”,或者说是一个“上帝之眼”。这是一个区分于里面所有角色的视角,都在窥探着这一切的那种感觉,日光之下,对我来说是这样,应该是这样的。
其实对于《隐秘的角落》来说,也有一点(这种感觉),就是当这个事情发生了,或者说这个主题表现出来的时候,“音乐”这个角色也出现了,它可能就像一个鬼魂,或者像一个灵魂,在这个东西的后面,我都不知道怎么用语言去形容了。
※本文图片除特别注明及电影音乐海报、封面外,其余均来自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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