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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克孔铭:失明男孩的音乐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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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跟孔铭吃饭,是在朝阳区中国听力语言康复研究中心(也就是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所在,孔铭的工作单位和“家”)附近的一家湖南菜馆。在艺术团的排练室High了半天音乐,他领着我们到了那家馆子。

的确是他领着我们。孔铭到了外面就不像是在中心里那么游刃有余,但是这不影响他自带导航。虽然我基友一般地拽着他充当引导,但是实际指路的却是孔铭:不对,不是这里,还得往前走,再往右转。

不得不佩服他神奇的空间感。当然,他待在团里已经十年,附近的风景早烂熟于心。“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又会怎么样?也许十年已经够多了,变化的变化,凝固的凝固。

还有一次,我们一块儿到对面的对外经贸大学的咖啡馆上自习。正好在修路,回去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走岔了道,我正懵着,还是孔铭成功地用经验和直觉把我们带向正途。于是再次证明了他心明眼亮而我双目昏黑。

我问他平常去外经贸马路怎么过,孔铭说:“强行过呗,听着两头没声儿就大胆往前走。”还真是拿命在过。第二天他又自己去上自习,说成功踩进了坑里。

吃饭的“我们”包括孔铭、我和飞猫。飞猫曾到艺术团做过志愿者,教盲人小朋友学英语。她和我都没老,但小朋友却都大了。也是她最初告诉我此处有乐器高人,叫我过来玩。果然,排练室进进出出的朋友们都身怀绝技,民乐西乐,都溜着呢。

吃着香辣的湖南菜,谈笑甚欢。快吃得差不多了,孔铭开心地自嘲起来:哎,吃了半天干锅牛蛙,只夹到干锅和辣椒,没怎么夹到牛蛙。

听完我们都乐。孔铭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开得起玩笑也不忌讳言及自身的不便。正因为他尽可能地去独立、去融入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才会有那份随手自黑的淡然,也才会有不安于现状的勇猛追逐。他很朋克。

我们乐得也有些惭愧。不仅是因为我们没注意到孔铭没夹着鲜嫩的牛蛙,更是因为当我们靠近在某些方面相对弱势的群体时,太容易忽视他们在最细节的生活问题上可能遭遇到的尴尬。我们不缺乏善意,却并不懂得如何关照。

盲人音乐家孔铭演奏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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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在吃完饭回排练室的路上,我问及孔铭失明的状况。对他来都是轻描淡写了,在我听来却很残酷。

小时候突发高烧,医生找不着血管就往眉毛上方挂了点滴,烧好了视力却逐渐下滑,直至完全失明,名医乏术。

残酷的是影响一生的偶然,是失去的过程。若是一开始没有,从来便以为如此,倒也罢了。但从有到无,从习惯光明到习惯黑暗,就像是突然重重地跌落。也许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不是没见过,只是早撤退;不是只有一种触探世界的方式,而是拥有双重世界的想象空间。

孔铭也像是注定要成为双重世界的跳跃者和弥合者。他习惯了“摸着石头过河”,却不想闭锁在那种形式的触摸中,用艺术的修炼和科技的工具拓展着感受的疆域;他捅不破包围着他的黑暗,但至少要捅破大众对于失明者的人生想象:算卦, *** ,都可以有,但绝不止是那样的。

不是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能力,是睁着眼睛的瞎和以贫穷为借口的惰性限制了它。

我俩上自习的时候,孔铭开着笔记本电脑、听着耳机里读屏软件的高速人声做雅思阅读。上次他经过8个小时的考试,拿了6分,他还想考高一点,免得出国后再上语言课。看着他沉迷学习,你也会突然明白,世界到底只有一个,如果失明者感受和分享到的不一定比我们的少,那他们错过的也不见得就比我们的多。

这个“不一定”里,当然也势必包含着他们过人的禀赋和勤勉。

我开玩笑说孔铭是盲人中的战斗机,也相信他未来会是青年音乐家中的战斗机。而他开玩笑说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学会了点外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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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玩笑似乎比我的好笑,但他的本事却比他说的大多了。

在全国8500万的残疾人中,只有18个盲人能考入中国残疾人艺术团。

这个来自山东日照的男孩,失明后在父亲的引导下踏上了音乐之路,跟随当地的胡善义先生、牟乃山先生学起了京胡——我们的传统拉弦乐器,也是京剧的主要伴奏乐器。两位先生的倾囊授业和孔铭的勤学善悟使他的京胡造诣日升,屡获省、市级大奖,并最终凭此考进了挤破头的中国残疾人艺术团。

“每个月有200元的工资,食宿全管,演出一场还能有150元的补贴!”对于生长于农民家庭的孔铭来说,这样的福利已是梦寐以求,父母的含辛茹苦也总算有了回报。能踏进缔造过千手观音等舞台经典的艺术团体,11岁的孔铭深感骄傲。

这还只是他“战斗机”之路的开端。

因艺术团的需要,孔铭又学习了电贝司、二胡、钢琴、低音提琴、手风琴等乐器。多半都是艺术团里的小伙伴们相互偷师学来。技多不压身,这为他今后成长为一个朋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孔铭最终被小提琴悠扬婉转的音色深深打动,把它作为了既京胡之后的第二个专业。把拉京胡的劲儿用在拉小提琴上,肯定没毛病,孔铭下定决心就不会只作票友。

今年,孔铭一连收到美国新英格兰大学、格林斯堡音乐学院等六所名校小提琴专业的录取通知书。新英格兰大学每年只在世界范围内招录三名学生,孔铭技压群豪,实力可鉴。新世界的大门敞开了,门槛却仍然很险很高,我们都希望他能迈进去。迈不进去也要“踹”他进去。

孔铭的录取通知书之一

除了学习,孔铭也沉迷于探索用Logic编曲制作音乐,最近还被我拉着一块儿去独立音乐的现场演出。我总想着他日后要是编一两首歌,把他会的所有乐器都用上,该有多么的朋克?小提琴配摇滚京胡,钢琴配手风琴,不仅朋克,而且绝对是前卫朋克。

身在艺术团中的孔铭几乎是站在了残疾人艺术家事业的峰顶,而他离更严谨的学院训练和更璀璨的世界舞台似乎也只有一步之遥。相比于那些沉在更下面、与外界也更少接触的残疾人群体和盲人艺术工作者,孔铭无疑是幸运儿甚至是“精英”了。

即使如此,他的“精英”属性却显然是朋克本质的。相比于年幼入团时,他的工资已经涨了十倍,可你也计算得出来,那离你想象中的精英,尾数再添一个零都不够呢。他的“一步之遥”也会是极其艰难的一步:高昂的学费和在国外的独立生活。

他的花呗跟你我的一样推到下月才还,可是他对生活和艺术的 *** 与不安现状的追寻却比你我的更大。他是战斗机,也是我们靠近更多未被看到的群体的窗口。他站得不低,可他所能够传达给每一位逐梦者的信念和能量比他所站的地势点更重要。

所以,富有或因为花呗借呗而显得富有的你,不妨帮他一把,把孔铭这有趣的下伙子踹进门里去。

盲人音乐家孔铭演奏京胡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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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筹措学费,我拽着孔铭发起了轻松筹。因为申请的时间较晚,录取孔铭的学校在奖学金方面的答复都有些含糊,具体数额要等入学后才能明晰。可没有学费,就签不了证入不了学,蛮吊诡的困境。

轻松筹、水滴筹等席卷朋友圈的筹款机制一般都是针对大病,本来觉得咱孔铭身强体壮的不太合适,但转念一番,倒也没什么不合适的。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梦想更可怕的病吗?

很多人原本都能活得好好的,不太好,也八九不离十吧。偏要有什么梦想,倒好,地下室泡面啊什么的都来了,反没个人样儿了。对于搞音乐搞艺术的,尤其如此,谁说出来都是一把辛酸泪。所以轻松一下,没毛病。

孔铭的众筹页是在轻松筹“梦想清单”的子栏目下。这个栏目里最多的我看是筹钱修庙的。孔铭不够惨,资助他也积不了什么大功德;他的需求不是性命攸关的,你所能设想的心理回报也不过是帮助了一位朋克青年的飞速成长。

朋克的成长有那么重要吗?我觉得很重要,跟奥林匹克精神一样重要。闲得没事儿非要争个快慢高低,不到顶峰不罢休,多傻呀;但没有这样的傻,人类也就丧失什么冲击极限、化不可能为可能的魄力。

,陈佩斯朋克,雪村也朋克,真玩朋克摇滚的反而没有那么朋克。

这么多泛而化之的朋克,却有着显著的共同特点:离经叛道、小众Cult、不按套路行走江湖、奇特的人生和艺术逻辑中富含外糙里嫩的深刻洞察。

孔铭是个朋克,不仅在于他的幽默自嘲,更在于他的挑衅和不按套路。

对于失明者和其他身体不便的群体,世俗有很多主流的偏见,有很多固化的设定。这样的设定也会变成他们的自我设定,譬如盲人小朋友会想:我除了做 *** 还能做啥呢?我这个或那个是不是做不了搞不定呀?

孔铭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这事可以有,这事搞得定,那些设定很可能是扯淡的,还有太多是可以想象可以实现的。

孔铭也用他朴素却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能力和追求向我们证明,不是朋克太离经叛道,而是世俗体制和观念太Out,以至于让实际上十分朴素的生活方式和梦想变成了奢侈或不可置信。

也许,当这个世界变得更加朋克的时候,就是它变得更好的时候。不,不是也许——正经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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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好吃的饭菜,让你吃十年,也会觉得味同嚼蜡。

这也是孔铭的困境。最大的问题却不在于饭不好吃——毕竟他还学会了点外卖这项大本事,而是在于他觉得学不到东西了。

进入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已经十年,位于北京朝阳区的听力语言康复研究中心既是孔铭的单位所在,又是排练室和宿舍,还有其他单位在一栋楼里办公。

跟随艺术团,孔铭到过四十多个国家访问演出,可都是蜻蜓点水、程式化的登台下台,一转身仍是徘徊多年的朝阳区高原街街角的那片小天地。

当代社会的流动性越来越大,今朝在东明朝在西,一个月跳两次槽搬两次家也都不奇怪。想想你从十岁到二十岁,换过几所学校挪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别样的风景,也都会有些感同身受。

相比而言,孔铭离开父母只身闯荡的时间点比我们都早,在一个特定的街角徘徊的时间却比我们要长得多,甚至超乎想象。这也是其他残疾人朋友的困境,不是不想换个活法,而是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物理空间的限制倒是次要的,孔铭真正关心的是个人艺术成长的可能性。偷师学艺接近瓶颈,小提琴专业学习的资源有限,没法儿进步了咋办?

如此发问才是孔铭最令人佩服的地方:不是差不多就行,也不是稳赚不赔就好,而是总在思考我怎么样才能获得更广阔更有挑战性的“视野”,才能在挚爱的音乐演奏上走向极致。

妈妈党大概忍不住要劝几句,安安分分的多好,工作稳定吃住不忧的,折腾什么呀?就想自己孩子考个铁饭碗公务员,偏还不听话……

然而孔铭是一个朋克。叫一个朋克安分一点,怎么可能呢?

马克吐舟&孔铭-独立音乐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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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唱歌写作之余,爱开着有声书复习一下古龙的小说,放松神志。凑巧也在武侠小说的世界里遭遇了两位奇趣的失明者。

一位是陆小凤的朋友花满楼。他不但武功高绝、独立自适,而且襟怀旷达、温文博爱、常能见人所未见,还总是带着幸福而满足的光辉而并不觉得瞎子就得垂头丧气。

另一位是楚留香的敌人原随云。这位盲人公子却是黑化了,深藏三十三般绝顶武艺,机关算尽而心狠手辣。表面上是品性敦厚的世家公子,但实际上是“海上销金窟”蝙蝠岛的主人,靠出卖武林秘密和情报敛财,更想以此牵制要挟购买者,使为其爪牙,以成霸业。蝙蝠岛山洞里全无光明却五脏俱全,原随云如鱼得水,楚留香等人则大为头疼。

文学的浪漫主义害死人,我也知道,因为它常会遮蔽那些十分凡俗的卑琐和困顿,到头来还可能被后者扇个大耳刮子。但这种理想化的人物也确能辗转地带来一些信念和启示。

花满楼向读者传递的信息是,某些缺陷可能让我们更加懂得理解、同情、爱与包容,更加接近自然之美;负面的东西未必会是我们接触他人和世界的障碍,它总是有机会被克服和转化。

原随云则又告诉我们,缺陷是不是缺陷,残疾是不残疾,都得分情况而言。置身于彻底的黑暗中,眼睛原本看得见的人惊慌失策手足无措,瞬间陷入脑残。光照虽是现代社会的主调,但某些时刻设定移易,谁盲谁残还说不定呢。

正因如此,我对“残疾”这个字眼的使用也尽量谨慎。残疾是个过于松垮的概念,耳聋者、精神病、半植物人都能算进去,但他们实际上的情形以及与世界的感知关系却大相径庭。

国家还有相应的分级标准,几级残废之说,但不是粗略的比较谁比谁更“残”就能说清楚的。所谓的“残”,既有着和“不残”或“完满”互换的空间,而且底下的类型、状况和程度也都充满差异性。

如何理解失明,如何走近失明者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和感受,仍需“从长计议”。孔铭作为一名朋克的个案,显露着“残疾”的概念和大众想象的可能颠覆,显露着个人魄力和现代科技对于身体不便的突破。

感受到大家对朋克的爱,他也就不会黑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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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助孔铭一“踹”之力的朋友或朋克,还请移步文末的众筹链接或直接联系孔铭(微信号kongming9725,放心吧,微信用得溜着呢),我们都将不胜感激。

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有一部小说叫《失明症漫记》,后被改编成电影。小说里,失明的怪疾传遍整个城市,于是社会秩序迅速崩解,人吃人的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有点像重返霍布斯所说的自然状态。

我忘了小说里是否讲到失明症席卷之时原本的盲人都怎样了,是成为了引领者、欢庆者、受害者还是共乱者。

无论如何,我们所在的仍是一个表面上堂而皇之,其实却经不起黑暗考验的、十分脆弱的世界。众多的奇迹和畸变,都可能发生。

而我相信,只有和孔铭以及其他残疾人朋友一道,面向社会生存的暗面、面向各种意义上的黑暗的震荡包围、面向随时都可能黑化我们的势力,世界才会稍微好一些,稍微扛得住一些。

孔铭&马克吐舟《眼睛与呼喊》

(特别鸣谢视频拍摄者、GIF制作者陈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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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行舟,90后学院派乐评人、诗人、前卫民谣摇滚唱作人。北大中文系学士、哲学双学位,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硕士。2017年以独立音乐人“马克吐舟”身份,发行《充气娃娃之恋》等五张唱作EP。2018年推出首张个人专辑/诗集《空洞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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