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算法世界，一场属于音乐人的豪赌
四年过去，丰富的案例拼凑出打造抖音神曲的完整逻辑。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套工业化流水线：编曲旋律倚仗万能模版，歌词写作贴合情绪热点，营销分发参照过往的流量数据。
几乎所有音乐制作公司，都已经拥有一套成熟的爆款体系。
只是例外总在发生。所有音乐创作者都能滔滔不绝地讲述一下午，他们对创作规律的深刻认知，却无人敢保证一定能把歌写火。谁会成为下一首神曲？古风，嘻哈，摇滚，情歌？只能靠赌。
又或者说，抓不住的“例外”才是真正的常态。
流量
言寺一米七出头的个子，黑，瘦，戴一副中学教室里常见的黑框眼镜，讲话一股山东味，唱英文歌词时口音格外突兀，“狗，有啊搜biu否（Girl, you are so beautiful）”。
一个玩音乐的人，可能是对他最准确的形容。2009年，他在QQ空间发了一条说说，宣布烟把儿乐队正式成立。七年之后，这支乐队去北京开了巡演，卖出25张票。言寺是主唱，是乐队歌曲的创作者，只是他没正经学过音乐，唱歌偶尔跑调，甚至不会乐器，他不敢往自己身上贴过高的标签。
但在山东德州的小县城，这听起来更像是没有正经工作的体面说法。
关于生计的回答贴近文青们口中的“赚钱养梦”。而这毕竟是个粗疏的概念，关于细节的探究不断逼近他真实的生活。大学毕业，他在富士康打过工，当过业务推销员，还开过饭店，工作隔几个月一换。
他不算个合格的打工者。因为他“老是迟到，早上永远起不来”，尤其是冬天的早晨，好不容易起床，骑着小电驴去上班，路上实在是太冷，算了，掉头回家。据说他开巡演的时候，找老板请假，请不到就辞职，硬气得像个来体验生活的富二代。
一次被老板炒鱿鱼后，言寺喝得大醉，改了首BIGBANG的歌，歌名取谐音叫《逼格棒》，词里写道：最讨厌的是上班，老板都特么是 *** ，如何描述这一切，混吃等死——歌曲写完，苦闷也泄完了，满足感随着酒意漫了上来，“生活无论多不如意，至少换来了一首歌”。
网易云音乐里，言寺用乐队的账号在《逼格棒》下的评论BIGBANG的原曲歌名《LOSER》倒像是生活的微妙隐喻——接近中年，一事无成。
2018年，言寺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到30岁音乐事业还没起色，就老老实实找份稳定工作，娶妻生子，那年他正好29岁。
机会的到来颇具魔幻色彩。一次酒后，言寺和朋友录了个唱歌视频。环境很随意，几人围坐桌旁，面前堆放着残羹剩饭和绿色的啤酒瓶。唱得也随意，声音像是把手机放上了转盘，忽大忽小，曲调飘忽不定，不时掺杂着真情实感，可惜没在调上的吼唱。
然而，这样一个不加修饰，甚至画质都谈不上清晰的视频，竟然火了。
整个过程像是一场悉心规划的营销，但只是像，连当事人都无法预料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言寺先是偶然在内涵段子上刷到了自己唱歌的视频。随后，歌曲在音乐平台的播放量，和乐队的粉丝量不断上涨。
但流量还在发酵，不到半年，这首名为《纸短情长》的歌曲，在一个名为抖音的软件上被推至每个人的首页。而故事发展到这里，言寺才下载了抖音，没划几下，页面给他推送了背景音乐为《纸短情长》的短视频，“它个人推荐太厉害了，老给我推我自己的歌”。
一个临近中年的失意音乐人，因为一首偶然爆火的歌曲，在岌岌可危的生活里得救。
2017年3月，言寺在网易云音乐上传的酒桌版《纸短情长》有千万粉丝的博主给他发私信，想买歌曲版权，价格从1万抬到了10万。还有唱片公司找到了言寺的德州老家，说要花100万签他。全国各地的演出邀约塞满微博私信，接到手软。
本地新闻网站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前来拍摄，挖掘歌曲背后的创作故事，言寺说，这是写给前女友的歌，突然有天得知她远嫁他乡，搁置一年多的曲子，终于填上了词：“纸短情长啊，道不尽太多涟漪，我的故事都是关于你呀”。
故事的最后，是一条突然的好友申请，双方断联很多年后，通了电话。
“她说以后不要提她名字，我说我从来没有提过她名字，她说你不要说你前女友如何如何，我说我前女友有的是，说的不一定是你！”
连寒暄都没有，俩人劈头盖脸吵了一架。
“自始至终，也不知道她嫁到了哪里，也没必要知道了”。
顺势
追逐爆款是近乎本能的选择。
巨大的流量意味着知名度、版权费、演出和商单数量的爆炸式增长——没有一家音乐制作公司禁得住这样的诱惑，谁都想投身蓝海，成为下一首抖音神曲的拥有者。
制造神曲，最简单粗暴的第一步，是疯狂扩张曲库。
创作者用“每天几十万首”形容批量生产的夸张。具体的数字难以呈现，只有身处其中的人们能感知到。2017年，来自沈阳的音乐人崔璨给一家做流量歌曲的公司写歌，他被拉入有30多位音乐人的微信群，每人每年大约产出50首歌曲。据他所知，最夸张的公司“一个月甚至要收500首歌”——这些歌曲未必讲求质量，毕竟数量为王。
但批量生产对音乐创作者来说，好坏参半，歌曲成品未必被本人喜欢，甚至有人不愿在作品里署自己惯用的名字。但至少，写一首歌能赚3000-5000元，多少满足生活基本保障。
创作者迈出舒适圈，接受效率和KPI，接受资本的要求。2020年，崔璨跳槽到某音乐平台，公司要求他每个月写五首歌，风格包括他并不熟悉的古风、嘻哈，还有电子——参考曲目都是网上正在热门的神曲。
写一首陌生领域的爆款歌曲，门槛其实并不高。
创作规律就藏在榜单热歌里——“分析爆款歌曲的内容、取向、风格、 *** 的走向”——4536251是最常见的 *** 套路公式；歌词共通之处是主歌细节丰富，副歌口号响亮，或者情绪丰沛；不同主题的歌曲会有差异，如果是民族风的歌曲，就要多写点当地特色的元素。
*** 上音乐人用4536251演唱流行中文歌规则也在不断更新。近两三年，有沐音乐的企划部门保持着每周分析平台榜单歌曲的习惯，这里所说的平台，不止抖音，QQ音乐、酷狗、酷我、网易云音乐的热歌榜都在分析范围内，调研方式包括：翻歌曲评论区寻找受众连结点；在短视频平台分析营销推广痕迹；对风格、歌词进行分类整理——每周更新的结果，将被反馈给各个工种，用于新一轮的歌曲创作。
甚至有人嗅到了神曲规律本身散发的商机。
汪路炜今年36岁，主业做纺织进出口，另一个身份是音乐人。他参加过浙江的原创比赛，绍兴的青歌赛，在本地小有名气，十年前的钱江晚报里还能找到关于他的报道。
最气派的一次，他拿了绍兴本地比赛的金奖，主持人是华少。可惜比赛谈不上出圈，活动结束后，观众一拥而上，挤上台找华少合影，反倒把冠军晾在旁边——“毕竟是当地的比赛，也没什么卵用”。
寂寂无名的故事持续了十年，人们再认识他时，他的新身份是抖音上教人写爆款歌曲的“路哥会写歌”。
“路哥会写歌”的抖音作品页面在他的抖音首页，标题大多以亮色加粗，或亮色背景的形式出现在视频封面，“3分钟”是系列视频里一定会出现的关键词——教你3分钟写一首校园歌曲、教你3分钟写一首串烧歌曲、教你3分钟写一首《蜜雪冰城甜蜜蜜》——清楚直接，符合抖音受众的观看习惯。
如何写作一首爆款歌曲？创作分通常两步，一是作曲，参考歌曲包括古典乐、流行歌曲、抖音神曲等，旋律耳熟能详。但经过拆分更改，调置顺序，又成为一段全新的旋律。二是写词，他惯用的工具是一款押韵APP。
视频末尾，汪路炜通常会依照教学的内容，表演自己写出的歌曲。创作过程看起来非常简单，不到2分钟他就能讲解清楚，写出一首全新的歌曲。
评论区最常出现的一句话是，“竟然觉得还挺好听的”。
黑箱
已有的神曲像是一座难以跨越的高山。
入行14年，陈峰写过不下200首歌曲，但唯一爆火的，只有写作于2018年的《学猫叫》。他熟知抖音神曲的创作规律，包括规律变化的节点。前几年流行洗脑旋律，这几年注重金句，歌词最好能配合视频动作，他拿林俊杰的“确认过眼神，我遇上对的人”举例，抖音上关于眼神的视频基本上都用这句歌词。这就是金句。
有客户专门拿着《学猫叫》找他写类似的爆款。风格类似很简单，至于爆款，那谁也说不准——“因为有时候一首歌火，很多东西都要赶得上，天时地利人和，包括运气，缺一不可”。
这句话适用于大多数创作者。言寺没再写出一首像《纸短情长》那样的神曲，近两年在网易云音乐上发的歌曲，评论再难达到999+，两三百封顶。崔璨专写流量歌曲的三年，从未写出过大爆款，也没拿过爆款歌曲的奖金——达到10万+的播放量，或者999+的评论量，但他还差得远。即便是教人写作爆款歌曲的汪路炜，也只能写出像爆款的歌曲，而那终究不是爆款。
2019年，陈峰转发周杰伦在巴黎演唱会上唱《学猫叫》的视频陈峰隐约觉得，所谓流量密码就像是悖论。他有时怀疑，谁火就去分析谁的方法论究竟对吗？一首很多人觉得不会火的歌突然火了，人们就一窝蜂地自打脸，把它捧上神坛，分析它火的原因。可结果和预判间的差距始终存在，谁也猜不透算法的心。
而处于爆款生产环节的每个人，几乎都能敏锐地感知到，孕育神曲的环境在悄然发生变化。
每一步都在内卷。所有创作者都熟知爆款创作规律，所有公司都摸透了推广营销的方式，进入者不断涌入——今年翻唱达人同期订单量甚至比往年翻了10倍。
但爆款却越来越难做了。即便营销成功，爆款歌曲的上榜时间也不常超过半个月，热度稍纵即逝——“不能说随便什么歌营销都能火”，有沐音乐的工作人员说，“也许在两三年前还能行，但是今年真的太内卷了。”
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算法越来越懂每个人了。陈峰解释，“以前的抖音，推送给每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但现在根据喜好，分门别类进行推送，喜欢踢球推荐足球视频，喜欢衣服推荐服装搭配，音乐也一样，听“super idol”的年轻人不会被推送《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算法的世界，不再存在全民神曲，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一首像《学猫叫》那样的爆款了。
好坏
评价，无疑是另一件创作者重视的事情，既关乎内在的判断，也关乎外界的声音。
抖音神曲发展至今，它的外延在不断扩展，最终把其归为抖音神曲的共通点，是它们都获得了巨大的流量，以此为前提来看，似乎热歌的包容性和适用人群更为开阔。
但在本文两位写出过神曲的创作者身上，骂声无法被忽视。
2018年《纸短情长》在抖音爆火时，许多负面评论涌入言寺的微博、网易云、QQ音乐的评论区，说他唱歌跑调，除了原唱哪个版本都好听——“一开始有点难过，后来......”他顿了一下，接道，“也就习惯了。”
网易云音乐上，言寺在《纸短情长》歌曲下的评论《学猫叫》爆火时，陈峰面临着更大的质疑——低俗，无脑，粗制滥造，只会“喵喵喵喵喵”。人们喜爱洗脑旋律，听烦了，却开始指责它的洗脑。
那段时间，陈峰的微博私信每天都会涌入大量骂声，甚至有人说他抄袭，说陈峰靠《学猫叫》赚钱是在吃人血馒头。后来法律介入，陈峰赢了判决，造谣者澄清事件，结果下面的评论还是一边倒，有人评论造谣者，“如果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
当内在秩序受到外界冲击时，如何判断谁更对？如何平衡创作与生活？创作者各有答案。
钓鱼，遛娃，写歌，是言寺今年生活的主题。他始终没离开德州的小县城，日常带着儿子去钓鱼，脑子里琢磨写歌的事。儿子一岁多，见到言寺不会叫“爸”，但见到鱼塘倒会喊“鱼”。
今年烟把儿乐队出了几首歌，反响都不太好。但他也没往爆款套路上研究，不是清高，他说能力达不到。这就像“命题作文”，太难写了。他的歌都是感悟生活，感情、喝酒、钓鱼、儿子，“想表达什么就写什么”。
2019年，陈峰写了一首名为《天分》的歌，词曲作者都是他，评论区有人说，“终于等到不像‘喵喵喵’那种音乐了，有当年还没有抖音的时候酷狗排行榜那样的感觉”。看到这条评论时，陈峰啼笑皆非。
《天分》的音乐评论区，有人说，“终于等到不像‘喵喵喵’那种音乐了，有当年还没有抖音的时候酷狗排行榜那样的感觉”繁多的恶评没有让他对流量歌曲产生抵触，“这个音乐市场不是坏事，也不是好事”，只是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而已，而他选商业的道路，因为他要吃饭，要赚钱养家，承认这件事并不可耻。
短视频里，教人写歌的汪路炜时常提到“抄袭”“套路”这些夺人眼球，却略为负面的词语，但他本人毫不排斥套路——万能 *** 无非是4536251、1645、6415这些，但好的创作者能根据这些，写出套路又不流俗的内容。
“既然是大家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市场总结出来的规律，最能够被90%的人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要去反对他？我不反对，只是说不要在套路里面太流俗了。”
2018年12月，汪路炜所在的乐队演出现场至于受众选择的好坏，审美的高低，是不是听惯了抖音神曲，品味就变差了，这可能是李宗盛、罗大佑才应该关心的事情。而他只是金字塔底，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初秋的一个夜晚，凌晨两三点，他走到小区门口吃沙县小吃，餐桌无序地挤在狭小黯淡的门面，几个看起来“很边缘”的女孩坐在一角，有人哭得伤心。汪路炜没有刻意去看，女孩“他凭什么不理我”“我他妈这么给他面子，还想让我怎样”的痛骂却钻进他的耳朵。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句话，他想不起在哪里看过，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前——“每一颗心灵都有值得被抚慰的时刻”。那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无论人和人的界限被什么划分开，伤心时的感受是一模一样的。
那段时间，短视频世界流行喊麦，视频里的人被称为“精神小伙”，对着镜头，随着节奏感极强的背景音乐，神情亢奋地喊出押韵的歌词——有人把这嘲讽为“农村联网的结果”。
起初，汪路炜也不懂，这到底在唱什么，后来他想通了，“每一首歌的存在都是合理的”，他顿了顿，强调了一次存在即合理的观点，随后接道，“不是说他们的情感，就不值得我们关怀”。
*文中崔璨为化名
网易文创签约中国冰雪，成为国家体育总局冬季运动管理中心、中国冰雪文创合作伙伴。
作者何晓山| 图文程渔亮| 编辑菠萝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