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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摘
要
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苏德超有两份考题,一份是他出给学生的,另一份是时代出给他的。前一份他很熟练,每年期末考试结束,他的试卷总会因“脑洞”而被哲学爱好者们广泛讨论,而另一份则要陌生许多。2019年,苏德超曾在一次采访中说,相比于网红他更愿意做“校红”,因为网上大多数“网红”课程,不过是“大众娱乐换了形式,而不是学术内容有了新的包装”。
三年过去,这个想法有了很大的转变。当苏德超将越来越多的精力放在武大的通识教育上,他就越来越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可以给不学哲学的同学讲哲学,那作为大学老师,我为什么不可以给大学以外的潜在受众讲哲学呢?既然分享知识是我的使命,我为什么不能用大家更喜闻乐见的方式去分享呢?
“如果一个现象很流行,而我们对这个现象里的内容感到不满足,我们应该去改变里面的内容,而不是把整个渠道封闭起来。”2022年5月,苏德超入驻抖音。
从调休、择偶、离婚这些家长里短,到爱因斯坦的时空观、笛卡尔的怀疑论、苏格拉底的教学法,再到“我是谁”“人为什么要活着”、“如何看待死亡”这些终极话题,苏德超的账号就像一本小型哲学手册,有理论、有思考、有辩驳,有启发——他不奢望能在当下重现苏格拉底的风范,但他希望自己的努力,至少能为更多人点亮一盏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灯。
“他怎么不好好做学问,与世俗同流合污了?”
苏德超教哲学快二十年了。在武大,他是最受欢迎的哲学老师之一。很多媒体都报道过2017年11月9日那次停电的“形而上学”通识课。苏德超抛出问题“一个人疼痛到昏厥,那这个人是否还在疼痛”,接着教室就陷入了黑暗,苏德超说讨论半小时,如果没来电就下课,但过了整整两个小时,都没有学生离开。
苏德超的课堂是有魅力的。用学生单新尧的概括,就是“会引导学生用自己的方法思考,而不一定要得出结论”,这与很多老师以传授知识为主的教学方式不同,也是苏德超能成为“校红”的重要原因。
“他让我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大学教育方式,一种热爱智慧的感觉。”单新尧说。单新尧目前就读于武大弘毅学堂人文班三年级,苏德超是对她影响最大的老师之一。在她看来,苏德超就是那种将大学教育而非一时得失放在第一位的老师,他很少用权威的姿态输出侵略性的观点,他更欢迎理性的质疑和温和的探讨。“他告诉我们要接受那些让我们不舒服的东西,要学会面对那些与我们固有观念不一样的意见、要学会用平和的心态接受冒犯。”
这些品质让单新尧看到了一种理想主义的光芒,所以当她知道苏德超在网络平台做视频时,她有过短暂的崩塌。“他怎么不好好做学问,与世俗同流合污了?”单新尧的专业方向是国学研究,市面上太多打国学旗号迎合受众、谋取利益的人让她对人文科普怀有偏见,也对走出象牙塔的苏德超抱有了一丝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忘了追求真知的初心?
“至少通过我,他跟柏拉图之间有了桥梁”
这样的问题,曾经有学生当面问过苏德超。苏德超告诉他,哲学及其它所有文科的学问,最终目的都是要坚固或改变大家的想法,而这就是他正在做的事。
“我们所有活动的目的都是建立连结。”苏德超说,“当我讲柏拉图的时候,我就将他和一个对哲学完全不关心的人建立起了连结,如果他愿意可以进一步阅读,他不愿意也没关系,至少通过我,他跟柏拉图之间有了桥梁,对吗?”
苏德超研究西方哲学,1994年考上武汉大学人文科学实验班时,“知识无用论”还没完全过去。那时很多人都说“造原子弹的赶不上卖茶叶蛋的”,所以刚进大学时,苏德超也有这个疑问:学哲学有什么用?那时老师的回答是哲学有“无用之用”,所以“有大用”,以及我们需要哲学。
及至年岁渐长,苏德超才逐渐明白“需要”的奥义:“按照罗素的说法,哲学介于科学与宗教之间。科学提供知识,使我们可以活在真实的宇宙中间,但如果我们只是像科学研究的对象那样活的话,我们就跟石头没有差别。我们还是愿意活在自己的故事里,给自己编织一个梦,而如果我们不相信宗教的话,那就只能靠哲学。”
因循这样的认知,苏德超甚至不排斥在抖音上讲“心灵鸡汤”。“大家需要它,就意味着它安慰了我们什么,可我们为什么需要安慰呢?这恰恰说明我们跟一块石头、一朵花是不一样的,我们需要传递情感。那在情感得到满足之后,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可能就会渴望做一些智力和想象力的挑战。如果能在抖音把这层东西完整表达出来就好了。”
在苏德超的印象中,这几年的抖音也在不断转型,原先更像一个娱乐快餐产品,“比如掐一分钟电影 *** ,就像给你打了 *** ,你总处在亢奋中,最后却什么都没有”,不过这两年,他发现抖音越来越成为了一个信息分享和知识分享的平台,“很多老师的分享已经做得很有专业精神了”。今年5月,苏德超去广东讲学,邀请机构有新媒体团队,正是在他们的推动和技术帮助下,苏德超正式越过了学校通识课与社会知识普惠之间的藩篱。在抖音主页上,他这样凝练又风趣地介绍自己:宽宽的肩膀柏拉图,大大的脑门苏德超。
“要自己过坎”
在抖音上,苏德超的议题是广阔的。他会讨论单词Citizen的由来,会用自己的双手举例说明柏拉图的灵魂观,会告诉大家“在独立思考这件事上偷懒是一件危险的事”,也会时常追问美、存在与死亡。
对于很多从未接受过系统哲学教育的网友来说,他的很多观点、阐述、质疑都是颠覆性的:“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度在本质上跟我们规定一条直线等于180度是一回事情”、“哲学可以证明‘我不存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往往难有真正的宗教精神,我们和信仰的关系是一种购买关系”……这些言论挑战了很多人智识的边界,以至于刚开始时,苏德超受到了不少非议。有人质疑他的专业素养,有人戏称哲学是诡辩的艺术,还有人在他讲量子力学的叠加态原理时留言劝他:老师还是讲正统哲学吧,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
对于合理的、非情绪宣泄的质疑,苏德超照单全收,因为“质疑本身就是一种思维的开始”,而对于那些跨专业科普的内容,苏德超坦诚,他本人也的确怀有不安。讲述物理学的量子纠缠时,苏德超特地去看了专业书,并向武大物理专业的乔豪学教授请教了两个小时,最后整理出传播内容,特地向他反复确认要点。然而即便如此,苏德超还是忐忑地说:“要自己过坎。”
乔教授之前也对苏德超说过,做科普最大的问题,是你试图用简单的语言描述一件事时,就会有专业的研究者出来指责你。这些话网上传开了,还会损害你的专业名声。这一点,苏德超很清楚。他以翻译来做类比:“必须明白任何‘翻译’都会有内容损失,甚至可能会有一些硬伤,但你老揪着硬伤说这本书不应该被翻译,那大家就看不到它了。”
在苏德超看来,哪怕是细节有瑕疵的知识,也能形成与公众的有益连结,进而改变他的未来。“假如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老师跟他讲了一个物理学小知识,他觉得以后要做个物理学家,那最后他没能成为物理学家,做了个中学物理老师,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苏德超也不认为短视频会带来知识的碎片化,相反,他认为碎片更有益于人们接受新知识。“笛卡尔不是说过吗?碰见一个难题时,我们应该把它切到小得可以处理为止。问题在于,我们录视频的时候,能不能有意造成碎片,即它们可以构成一个整体,同时又是能让人一口一口吃的。”苏德超说,除了技术难度不同,他的短视频与他在通识课上讲的内容几乎没有差别,他甚至希望短视频这种不要求观众有知识储备的、无差别的传播特性,能反过来唤醒我们在既有概念以外的直觉。
“生活要求你取得世俗的成功,告诉你必须相信什么、接受什么,你慢慢地就把这种接受当成了唯一的可能性……哲学训练就是帮我们恢复那些本来的直觉,让我们意识到它们仍有生命力——就好像我们年轻时谈恋爱一样,我们最终选择了一个人,但我们也不怀疑在某一瞬间,曾经喜欢过另一个人。这种喜欢也是美好的,不要把它当洪水猛兽——它会让我们变得更温柔、更宽容、更善解人意。”
“为了一种更高的存在而努力”
苏德超的努力逐渐有了成效。
帮助苏德超剪辑视频、运营账号的范敏说,第一个月,账号后台有百分之八十都是疑惑和批评,但一个半月之后,鼓励与支持便完全压倒了负面声音。“大家认可的不一定是他的某个观点,而是这种不同视角、不同思维模式的出现。”范敏记得,有个粉丝原先会在每条视频下留言批评,但过了半个月,他突然开始说老师讲得有点道理。“就好像长期跟踪调研一样,慢慢地能看到很多个体从最开始情绪的宣泄,到慢慢平静,到现在能与我们争论,说出自己的理由,这是我们非常愿意看到的变化。”
这种变化也是苏德超乐于见到的。“通常对教育的理解是实用主义的,我们为什么要面向社会讲哲学,就是为了一种更高的存在而努力。”
经过几个月,单新尧也重新认识了苏德超。一来她发现苏德超并未因日益增长的粉丝量而变成一个忘了学术初心的人,二来是她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很大变化。
“就算我把这些书都读了,那面对社会上发生的事情,我又能做什么呢?”大学校园以外的现实让她感到无力,直到她重新读到这句话“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她开始体认到真正的学问不只在书斋,兼济天下同样是学者的使命。
“社会可能真的很需要苏老师这样的学者,以他独有的方式,去做一点普及工作,如果放弃了,那也太可惜了。”
苏德超依然是那个在武大颇受爱戴的哲学老师。光这个学期,他就要上四门半的课,这相当于学校要求的全年最低课堂教学工作量的五倍。实际上,他每学期的课都比较多。他时常只能利用休息时间在办公室录制视频,发给范敏时,经常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在苏德超眼中,抖音课堂与大学课堂没有本质区别,两者更像是不同的发展阶段。“公众的哲学训练还比较少,等以后水平上去了,公众课堂与大学课堂,也许区别就很小了呢?”眼下,除了做大学教育和公众普及,苏德超还想做更多面向中小学生的哲学推广,不是教确定的知识,而是带去一种热爱——“我希望我们的孩子从幼儿园开始,不是为了升学去‘卷’。他也许爱做题,但这只是因为他爱做题,而不是为了获得高分。哪怕他是一个物理的傻瓜,他依然愿意把时间投在物理上,单纯地为解出一道题而快乐——哪怕这道题2000多年前人类已经解出来了,那又怎样呢?他一旦感到快乐,就对知识有了单纯的热爱。”苏德超说,“这才是哲学的本心。”
同时感谢北京大学欧阳霄老师、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SUNYStonyBrook
University)涂东钶博士接受采访
编辑:段雅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