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新嫁娘
尘臣
李树下放着一把红漆斑驳的小板凳,每天她都要在那树下坐上半天。穿着一身大红,红色的茧形大衣,胸前的扣子扣得极为端正,大衣里面套着一件玫红色的高龄毛衣,她就坐在那树下,两只手合在膝盖上,姿势僵硬地仿佛正被人照着像。即使有熟人从身旁经过和她打招呼,她也不作任何反应,春节期间,附近的顽皮孩子手里大都揣着鞭炮,一见她那样子也仗着自己年纪小要去逗弄一下她。远远点燃一只就这样径直抛过去,那炮声厉声在她脚边炸响,她却是连睫毛都不曾抖动一下。那几个孩子虽被自家大人发现了劣行,连着被训斥了一番,虽是哭着讨饶,但脸上的泪痕干涸尚不过半天仍是放肆大笑着,嘲笑她是个疯子傻子。
她必定是听见了,却并不气也不恼,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恬笑,安静地仿佛睡梦中的婴孩,仿佛死了。
我曾和家里人打听过这位刚刚新嫁娘。
得到的也不过是零星半点。
“哎,也是个苦命孩子。”
母亲将碗筷分发齐全后才解下腰上系着的围裙。先是捋了捋耳侧的碎发,听着我们的话,便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谁说不是呢。你说那孩子还不到30吧。年纪轻轻就疯傻了,怪叫人心疼的。”
我扒了一口饭抬起眼问:“疯了?那为啥刘叔要娶这么个女人回家?”
母亲瞥了一眼父亲,才往窗外望了望,压低声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刘叔他家的情况,就他跟他老母亲两个人,你刘叔原本还读过几年书,十几岁就去沿海城市闯事业去了,谁知道十几年都没个什么作为。”说到这儿还不禁咂了咂嘴,竟像是在惋惜着什么。
“前些年,你王奶奶不是下地摔了一跤嘛,这一摔还摔得不轻,连床都没办法下,田地里活又耽误不得。这不就叫你刘叔回来了。再说,你王奶奶一个人在家要拿个什么也不方便。你刘叔回家后就把你王奶奶带到市上的医院作了检查,对你王奶奶照顾得也挺好,还时常搁我这里买土鸡蛋呢,这一个月不到你王奶奶不仅好利索了,精气神也更甚以前了。
但这你王奶奶没好几天,你刘叔又在锄地的时候一头扎进去了。
要不是你王奶奶中午去地头叫他吃饭,怕还真就没办法了。
那天你王奶奶背着你陈叔来的时候还真把我和你爸吓了一大跳。
你爸又是个实心子,热心肠,当时就放了碗筷开着摩托车送他们去医院了。”
“医院怎么说?”我连忙追问了一声。
“说是肺上出了点问题,也不知道还能捱几年。”母亲吃了一口饭菜斜着脑袋睨了我一眼,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当故事听得越发起劲了?”
我将刚从口袋里掏出的便携笔记本在空中舞了舞,兴致勃勃道:“我不是看这是个好素材嘛!”
随身带着纸笔是大学时导师的要求,为了随时都能记录下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好点子,或者是生活中任意值得大肆渲染孕育出文学的素材。
妈妈弯着眼睛笑着往我碗里夹了一块排骨说道:“当初就常常见你拿着纸涂涂写写的,字迹也歪歪扭扭的,没事就抱本书看,叫你扫个地,擦个桌子比登天还难。倒也真没想过你还能成为作家。”
我骄傲地朝父亲笑了一笑说道:“那是,也不想想我是谁的女儿。”
“是,当初,是妈妈小看你了。”
我嚼了一口饭道:“您都不知道,当初你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把我枕头下面藏着的小说当作火引烧掉的时候,我有多气吗?那可是我最爱的藤井树啊!”
母亲嗔怪了一声:“怎么翅膀硬了,就想教训你妈啦?”
“母后,儿臣不敢。”我连忙将身子凑过去,倚着母亲的肩膀撒娇似的蹭了两蹭,直讨饶。
母亲朝父亲笑了笑,满意地点头:“这还差不多。你可要给我记牢了,不管你以后写书能写出多大名堂,在我们村幼儿园门口还是在北京鸟巢开新书签售会,都忘不得本。”
我眉毛一挑,心想我倒是想在北京鸟巢开签售会呢,只怕是人家不让。
“我跟你说话呢,你还敢走神!”母亲又在我笔记本上扣了两扣。回过神来的我落笔刷刷几下母亲传授的至理名言殷勤道。“不敢,不敢,儿臣谨听母后教诲,万不敢怠慢。”
“行了,孩子好不容易回家过个年。”父亲轻嘬了一口白酒缓道。
“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教训孩子还教训错了,我这不是指望着多告诉她一些,以后少出错吗?”
父亲闷闷地不再回话,手指捻了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一脸我说不过你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一见这风雨欲来的气氛,连忙转过话头:“妈,好妈妈,还是接着刚才的事说吧,我还指望着下一本书大卖封个大红包来孝敬您二老呢。”
母亲瞥了父亲一眼,一副我不跟你计较的样子,颇具一家之主的风度。只点了点我的笔记本,严肃道:“那你可记清楚了,别漏过什么重点。”
我猛垂了垂头,一脸认真道:“放心吧,母后轻讲。”
母亲清了嗓子,接着刚才刘叔的话题讲了下去。
“也不知道他家今年是遭了什么些,先是你王奶奶摔了,而后你刘叔又被查出了肺癌。”说道这里,母亲又朝我敲了一记警钟:“我可不允许我们家有人背着我抽烟啊!你看看你刘叔那病还不是因为抽烟没个节制这才落下的毛病嘛!”
我竖起三根手指发了誓:“母后,您放心,烟这坏东西,孩儿是万万不敢碰的。”
“嗯......不碰就好。”母亲说道:“你刘叔是一脉单传,原本就没混出个什么名堂,现在身上又带着这病,就更难讨到媳妇了,但不能叫刘家绝种啊,你王奶奶就急了啊,四处打听,找媒人,这才找着那姑娘了啊。虽然人是有点疯癫,但生孩子是不成问题的,你王奶奶也不好计较。你要是早点回来,还能赶上你刘叔的婚宴,就办在自家院子里,也坐了好几桌。虽算不上是隆重,但村里人和要紧的亲戚都叫上来了。”
“她的父母居然肯吗?”
母亲重重叹了一口气,说到:“哪有父母愿意把自家孩子送去受苦啊,只是后来你陈叔上门提亲躲着人给塞了红包,又答应要好好照顾那孩子,这才放心交给你陈叔的。”母亲歪着嘴看了父亲和我一眼压低声音道:“我估计啊,你陈叔大概没把自己的病给说出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将筷子啪的一声放在桌上低斥道:“行了,别人家的事情你不懂得内情就别胡说八道,这都是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母亲一听这话顿时就炸开了。“嘿,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做胡说八道啊!”
“你这还不叫胡说八道,还当着孩子的面儿。”
“我说什么啦!我咒他了,还是骂他了,再说,我这不是看只有咱们一家人嘛!”母亲纠葛着眉头辩到。
“你这人......”父亲一时语塞,涨着一张红脸缴械:“算了,我说不过你,快吃饭吧,菜都凉了。”说着便端着筷子朝碗里伸去。母亲腾地站起身,一把夺过碗叫道:“还吃什么呀!饭是我做的,菜是我炒的,你出过一份力吗?我今天就不要你吃了!”
父亲将碗摔在桌上,朝母亲吼了一句无理取闹头也不回似的转身走了。
母亲将凳子掀翻在地,朝那消失在门外的人影喊叫道:“你有本事走!晚上就别进这屋,我饿不死你!”
我见这吵闹了大半辈子的两人,只闷着头快速扒完了饭,就上楼去了。
从我家顶楼上刚好可以望见陈叔他家院子种着李树那一角。树下一粒人影,我知道那一定是她。要说今天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大概是因为身上褪去了大喜之日的红,而换上了捱脏的灰布吧。腰上还系着一条暗红色的围裙。典型的农村妇人打扮。隔得太远,我看不见她脸上惯有的笑容,却知道她坐在阳光里微微抬首向上望着,也不知是在看树叉子还是在看悠悠白云,钴蓝的苍穹。
接下来几天天气一直很好,我就总端着电脑坐在楼顶天台上,不是敲键盘码字便是浏览网上的热门小说,偶尔无聊便也投过目光去瞧瞧树下的她。
后来我遇着机会走到她身边问了她缘由。
她展着眼眶将我盯了半晌才弯了弯眼睛朝我说道:“我是在看花。”
我顺着她仰视的方向望去,却碍于近视的原因,毫无所得。她像是看出我的疑惑,只站直了身子带着蓝格子袖套的手往上一勾,攀折下来一条枝桠递过来。
我将那枝条接过,抬了抬鼻梁上架着的蓄着5毫米厚的镜片的眼镜,翻来覆去看了足有十秒的时间才恍然大悟般的指着一处青褐的芽苞惊呼道:“果真有啊。”
她微微点了头,重新坐会板凳。她的眼睛生的很平常,不过笑的时候眼尾会缠绵贴合在一起,形状像极了蝌蚪,黑色的眸子守在栅栏里兀自地闪,即使是含着一丝光,却是黯淡的。
我就这样直眉愣眼的站在原地,等了约么一分钟才听见她再次开的口。
“那里,就要开了。”她指给我看。
我问她:“你很喜欢花吗?”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笑了一笑,嘴边的梨涡凹了下去,如春风醉人。
“喜欢。”她说。“以前我养过许多,可是都枯死了。后来妈妈打扫房间的时候合着陶瓷花盆一骨碌全扔了。”
她竟能完整地吐出这般长的句子?我惊讶地一怔,原来她的疯傻是假的吗?
我看她痴痴地笑着,心中一软,指了指我家的方向说:“我家有多余的芦荟,那东西命贱很好养活,如果你想要我一会儿就给你拿过来。”
她垂下脑袋,两只手捏捏衣角,像是正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我......还是不要了。”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抓着树枝的那只手无力的垂下了。
又是好一番沉默。
“那......我回去了。”
她没有应答,身子动也不曾动一下。
我垂头丧气刚走出十几米,就听见刘叔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好奇心驱使着我回头探看。
却见刘叔右手里握着一把镰刀横抱在胸前护着一朵新鲜的卷心菜,左手愣愣地藏在背后。脸上像是刀刻般地皱纹皱巴在一起,眉梢却是向上扬着。
“娟儿。”他朝树下的那人影喊道。
树下的人听到那声音,愣愣地回头,一见是自家的男人,想也不想地就连忙答应,起身掸了掸围裙上的灰迎了过去。
“回......回来啦?”
刘叔嗯了一声,将身背后的左手亮了出来。
那是一束油菜花。花朵娇黄明丽,亮晃晃地直逼人的眼。
我看见她愣愣地接过花来,用手指在那花朵上轻轻抚了抚。
刘叔低低地说了句:“送你的。”
“嗯。”她回道,半晌才将刘叔的怀里的卷心菜夺了过来,直往屋子里走。朝后边的刘叔柔声喊了句什么。
应该是“去烧火吧,烧饭炒菜了。”
刘叔随即就跟上去,双双进了屋。
第二天我没在那树下看见她,听王奶奶说是和刘叔一起走亲戚去了。
我哦了一声,正欲转身离去,却见着那屋檐下洗衣台上一个削去窄口的可乐瓶子里里,枝枝丫丫彼此推攘着映衬着格外精神。
我突然想起那么一句话——人啊,都是极其贪心的,随着年纪的增长,就越会觉得世界亏欠自己的很多。得个小感冒,被爸妈打了一顿就觉的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了。当失去之后才得知拥有的可贵,但得到的却又总是无可挽回的结果。于是他们开始怨天尤人,开始哭闹,开始上演悲情的戏码,以求博得关注。而那些真正在不幸之中苟活下来的人却整日都笑着,看似可以毫不在乎,他们不会逼迫命运,也不在菩萨的雕塑前长夜跪拜苦苦哀求对他们来说,任何一分一秒都是放在心尖之上好好珍惜的,可以安静睡去,顺利地醒来,便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了,如果在即将离开时还能有个爱着的人最后再牵牵自己的手,听自己万般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些临别的嘱咐,就已是上天怜慈。
时于此间,玄机密布。
我不愿妄加揣度他们而后的命运,也不知道那潜伏在暗处的猛兽一旦出击会给这个家庭带来怎样惊天的变故。
我不去想在他们那张笑着的脸上,眉眼间的沟壑里藏着怎样的隐忍不甘与怜惜。
我不想。
和王奶奶道了个别若有所思地回到家中,在天台上敲下这篇前言不搭后语的劣文间也曾抬眼望望那触目可及的桃李。阳光飘然降临凡尘,将枝桠嵌在碧蓝的幕布里。太阳晃着我的眼,就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那树枝上大团的粉雾爆裂般蘸满枝枝丫丫的繁华盛景。
一男一女依偎在树下,偶尔低头逗弄一下怀里的胖娃娃。脚边是一群羽翼未丰叽叽喳喳跟随着母鸡的小鸡崽。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码字码得越来越不认真了,简直是要油尽灯枯了……
55555……今天又上某宝买了几本书,现以发货,希望能赶在开学前在恶补一下,减轻一下最近偷懒的罪恶感。
嗯,恶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