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初冬,午后,沿黄河路东行,出城约十公里再往北拐,便到了一个叫苏道沟的小村。
阳光正好,村街里有三三两两的人,或站或坐,聊着闲呱。
下车问路:唱坠子书的郭永章老师住在哪?
一位大姐从矮几上立起身,说:不远不远,我领你过去。
听说是电视台的记者,大姐更显热情,说:上午还有河南来的人找他。老先生是好唱家,名声传多远,我打小爱听他的坠子书。
很快便到了一所院落,大姐进得院来便喊:来客啦,来客啦。
是间南屋。迎面便是一张床,床上睡着一个人,一个盲老太太坐在床尾。
真是简陋,外间仅一床、一厨、一矮桌、俩板凳。再往里是个小套间,墙上挂着锅碗瓢盆,案板上放着半棵白菜。
老太太立起身,说:来啦,快坐。
我问:郭老师还在午休?
床上躺着的人没动静。老太太答:你郭老师,他才从外面回来没两天。今儿不受用,闹肚疼。上午河南来人请他,他都没去。
我问:怎么啦?
老太太说:年岁到了呗,老话说岁月不饶人,一点不假。他从临清一回来就说不中受,开始说便秘,这会说肚疼。
老太太回过头朝床上喊:人家电视台来找你,你快起来呗。
床上的人蒙着大被,哼哼两声。
我忙阻止老太太:不用叫,让郭老师睡会儿吧。
坐在矮凳上,和老太太聊天。
我说十年前我来过你家,那次郭老师没在,家里只有你一个人,还在老堂屋里住着。
又说,十几年前我在广电报时就给郭老师做过报道。那时他在花都唱坠子书,住在银座旁边的小胡同里。我用手机给他录过《老来难》。那时候还是诺基亚蓝屏机,内存小得很。
后来又采访过郭老师一次,那时他刚拍了顾长卫的电影《最爱》。一众媒体围着问:老先生,电影里唱的哪一段?郭老师说:《罗成算卦》和《吹牛》。又说:大明星郭富城和章子怡都跟我学唱“我本是老天爷他干爹”,这我可不是吹牛哈。我说:知道,你就是老天爷他干爹,体面着呢!说得连老先生自己都笑了。
郭永章《最爱》里饰演二骚爷爷
去门诊部看病的郭永章,身上还是剧照里的那件皮夹克
电视台高级记者辛云霞采访郭永章
我正和老太太聊天,郭老先生忽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问我:你叫个啥名嘞?
我说:郭老师,我叫辛云霞。
老先生“噢”了一声,说想起来啦。又说,记者倒是经常来,哪儿的都有。
我问:郭老师,现在还经常出去唱吗?
老先生说:有人请就出去唱呗,要不唱,吃啥喝啥。
又问:是唱你那些经典段子《罗成算卦》、《报母恩》、《拉荆笆》,还是唱别的?比如大书能唱吗?
郭永章说:能唱,大书唱《刘公案》,连着唱上十天半月没问题。
老太太一旁说:别听你郭老师吹牛,六年前他得过脑梗,让人家从梁山送回的家,在医院住了好一段。大书是唱不下来了,快一个小时的《罗成算卦》能一口气唱下来就不孬。
郭永章说:唱下来唱不下来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罗成算卦》这样的熟段子那还是镗镗叫,一辈子把玩的熟曲,早刻在脑子里了。我刚从单县、临清唱回来,外边请我,一回还不能少我一千块钱。
老太太撇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谁见过你的钱哩……
老先生坐在床畔,一支又一支地抽烟。问我:你知道《草根大师》那个戏么?比着我写嘞……
去年,《锦绣梨园》邀请郭永章,老先生刚一开口,演播厅里掌声雷动。
前段时间,一个在菏泽发展的河南企业家打我电话,很激动,说:昨天听了遍郭永章的《报母恩》,听哭了。还说:我一直以为郭永章是我们河南人,原来是你们菏泽的。民间有高人,了不起!
若不是老先生正闹肚疼,我定会央他唱一段饱饱耳福。
正说话,从外面走进来个中年男子。
老先生说:这是 *** 儿。
男子问:咋样啦?要不中我领你医院看看去。
老先生骂了句三字经,说还是疼。又说:医院咱就别去了,要不去家西卫生室看看。
中年男子牵着郭永章的手,来到村西小门诊。
医生把把脉,看看舌苔,又掀起衣服摸了摸肚子。说:不是用上药了吗?按说便秘就是便秘,很少有肚痛的。你现在这种情况,还是该去大医院查查。
郭老先生连连摆手,说:医院能是随便去的?一进医院少不了一二百块。紧它疼去,我不上医院。
医生知道我是来采访的记者,回过头跟我说:我给他看病几十年了,知道他啥脾性,很能吃载荷(音),不是疼得很他不会上我这儿来。
中年男子劝,门诊医生劝,我也劝,说有车可以送他过去。老先生只摆手,说:还是拿点药吃吃吧,捱捱说不定就捱好了。
郭永章拿了七块钱的药,攥在手里出了门。
头发都稀疏了的乡村医生送出门,对我叹道:瞎子阿炳一样的人,他唱的《罗成算卦》、《报母恩》、《十大劝》,不比《二泉映月》差。多少人都是听着他的坠子书长大的。
在路口挥别郭永章,74岁的老先生,背有些佝偻,步履也有些蹒跚了。
在2011年上映的影片《最爱》里,郭永章饰演的二骚爷爷最先出场,他脚踩梆子手拉弦,仰头向天大张着嘴,抖着肩膀朗声唱:一驾云头三千里,三驾云头展九千……光彩压过一众大明星。
如今,郭永章再开口唱《老来难》,那一声声老来难里,又多了几分沧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