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摘
要
最近陂主在追《庆余年》,其中有一段热门剧情是主人公范闲参加诗会,凭借一首老杜的《登高》力压群雄,大出风头。剧中说这首诗「人称古今七言律第一」,此话怎讲?那今天就来聊一聊这「古今第一七律」。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范公子这笔字可与陂主一较高低(误),不过陂主不会把「杯」写成「怀」,略胜一筹这首诗我们在高中已经学过,大家耳熟能详,作为名篇中的名篇,赏析到处都有,这里不再逐句解读,只聊一聊跟古今第一七律有关的话题。明人胡应麟评此诗说:「此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古今第一七律的说法即来源于此。
其实最早谈论第一七律的,可以上溯到南宋诗论家严羽,他在《沧浪诗话》里说:
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崔颢的《黄鹤楼》我们也很熟悉了:
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里说一句题外话,在唐人宋人编的书里,这首诗的第一句都是「昔人已乘白云去」,大概在元朝的时候,开始出现了「昔人已乘黄鹤去」的版本,后来这个版本越传越广,甚至盖过了最早的版本,这首诗也就成了我们熟知的样子。
严羽是诗论大家,他提议这首《黄鹤楼》为第一七律,自然有其道理。这首诗气格高迥,神韵超然,连李白见了都为之敛手,号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完全当得起千古绝唱的名号。
但要说这是第一七律,却未免难以服众。
这里补充一个知识点。在唐人以前,诗人们写诗基本上是随心所欲的,只要押韵就行。但从齐梁开始,诗人们慢慢地发现,一个句子里,如果把字的音调安排成特殊的组合,会使得诗歌的音节更加圆转和谐。经过一百多年的探索和发展,诗人们逐渐总结成了规则,到唐朝时就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诗体。这种诗体在唐人看来产生于近代,因此叫近体诗,后来也称为格律诗,而原来那种随心所欲的诗体也没有被抛弃,被称为古体诗。
近体诗不但要讲究押韵,还要求讲究平仄的搭配,而律诗,便是近体诗下面的一个小分类。律诗又分为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律成熟较早,初唐时就有人写的很六了,七律的成熟则相对较晚,直到老杜(盛唐、中唐之交)才算完全成熟。崔颢的时代,刚好是七律将要成熟还未完全成熟的时代,《黄鹤楼》前四句不符合七律的规则,后四句却是符合的,这种半古半律的诗作在那时候还有不少,正是七言律诗逐渐走向成熟的标志。
那么问题就来了,我们评选第一「七律」,你一首半古半律的《黄鹤楼》来打酱油就算了,还拿了第一,那怎么说得过去?就好比大家在评选笑傲第一美女,你东方教主跑来凑热闹不说,还要拿第一,就算你艳冠群芳,田伯光也要表示第一个不服。清代的吴昌祺评论《黄鹤楼》就说:「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绝唱,何独李唐?」绝唱固然是绝唱,就是身份尴尬了点。(话虽如此,不过与古体诗相比,《黄鹤楼》的风格更偏七律,因此涉及到体裁问题时,我们一般会把《黄鹤楼》视作七律。)
《黄鹤楼》身份问题颇有争议,那第一七律还有没有其他的竞争者呢?
有,沈佺期的《独不见》:
独不见
卢家 *** 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明人杨慎(就是「滚滚长江东逝水」的作者)在他的《升庵诗话》里记载:
宋严沧浪(羽)取崔颢《黄鹤楼》诗为唐人七言律第一,近日何仲默(景明)、薛君采(蕙)取沈佺期「卢家 *** 郁金堂」一首为第一,二诗未易优劣。或以问予,予曰:「崔诗赋体多,沈诗比兴多。」杨慎说沈、崔二诗「未易优劣」,恐怕是此公不愿意唐突古人,无论是格调才气还是内容技法,《独不见》都比《黄鹤楼》逊色不少。《独不见》虽然是七律的形式,却是一派乐府的写法,风韵淹雅,托兴深婉,在初唐可以算不错的佳构,但要跟盛唐诸公争锋,恐怕有点不够。不过沈佺期的时代比崔颢、杜甫都早,他写出了完全符合规则的七律,这个第一七律,或许可以理解为时间上的第一。
胡应麟稍晚于杨慎,他提出当以杜甫《登高》为第一七律,在《诗薮》里大吹杜甫的彩虹屁:
此章(即《登高》)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移,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元人评此诗云:「一篇之内,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亦有识者。海底珊瑚,精光万丈,前无昔人,后无来学,看看这用词,严羽、何景明这些当迷弟的都不合格啊,给爱豆打call,形容词都舍不得加一个!唐人七律第一?嘿嘿,我家老杜不屑这个,要当就当有史以来第一!元朝人虽然文化不行,但能说出「句句皆奇」「字字皆奇」的话来,也算是有见识了。然后又把《独不见》《黄鹤楼》diss了一遍:
黄鹤楼、郁金堂皆顺流直下,故世共推之。然二作兴会适超,而体裁未密;丰神故美,而结撰非艰。若「风急天高」,则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骤读之,首尾若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细绎之,则锱铢钧两,毫发不差,而建瓴走坂之势,如百川东注于尾闾之窟。至用句用字,又皆古今人必不敢道,决不能道者,真旷代之作也。《黄鹤楼》《独不见》虽然神韵不错,但在章法上就颇为逊色了,诸君请看这首「风急天高」,句句皆律,字字皆律,初读之下,首联、尾联仿佛读不出是对仗的,中间两联又好像不是刻意去对仗的,但仔细品读,就会发现铢两悉称,每一联的对仗都严丝合缝,整体上又一气直下,毫无滞涩,这样的写法,无论古人今人,不敢写也写不来,真是旷世之作啊!完全一副星星眼之貌。
后来清人潘德舆又重申这一论调,他的《养一斋诗话》说:
严沧浪谓崔郎中《黄鹤楼》诗为唐人七律第一,何仲默、薛君采则谓沈云卿「卢家 *** 」诗为第一。人决之杨升庵,升庵两可之。愚谓沈诗纯是乐府,崔诗特参古调,皆非律诗之正。必取压卷,惟老杜「风急天高」一篇,气体浑雄,翦裁老到,此为弁冕无疑耳...至沈、崔二诗,必求其最,则沈诗可以追摹,崔诗万难嗣响。潘老先生的意见,《独不见》纯是乐府,《黄鹤楼》参以古调,都不是律诗的正格,一定要选个第一,那肯定是老杜的「风急天高」啦。并且给沈、崔二诗分了个高下,沈诗还可以追摹,崔诗学无可学,后无来者,自然在沈诗之上。
由此可见,《登高》这个七律第一的名号含金量十足。然而,就是这么一首含金量十足的作品,诗论家们也不是没有意见,问题出在尾联上。盛唐诗风,以风华神韵为尚,七律的结句,一定要托兴深远,意韵悠长,像《黄鹤楼》《登金陵凤凰台》那样的才是合作。《登高》的尾联,不以景语作结,只是絮絮叨叨地说自己艰难潦倒,尤其前面说到了「无边落木」「不尽长江」「万里悲秋」「百年多病」,这些词语无一不是壮阔辽远之象,尾联急转直下,难免有卑弱琐碎、气势不继之感,王世贞、黄生、沈德潜、纪昀都持此意见。
这个说法乍一看有理,其实要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杜甫在盛唐诗坛是个异类,文学史上有一个说法,诗歌至杜甫而集大成,《新唐书·杜甫传》评价说:
唐兴,诗人承陈隋风流,浮靡相矜。至宋之问、沈佺期等,研揣声音,浮切不差,而号律诗,竞相沿袭。逮开元间,稍裁以雅正,然恃华者质反,好丽者壮违,人得一概,皆自名所长。至〔杜〕甫,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他人不足,甫乃厌馀。残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故元稹谓「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集齐七种杜诗能召唤一个SSR·诗圣吗从诗经到盛唐,诸家能写的,杜甫能写;诸家没写到的,杜甫来开拓。盛唐是诗歌的顶峰,杜甫在这个顶峰之外,又开创出一个领域。宋人继承了这个新的领域或者说新的风格,发展壮大之后,最终形成了与唐诗双峰并峙的宋诗。缪钺说杜甫是唐诗中的宋诗派,其内涵即是指此。
《登高》的尾联,就不是盛唐的路子,这是杜甫的开创,上文胡应麟说「是杜诗,非唐诗耳」,也正是这个意思。第七句的「艰难」与第五句的「常作客」相呼应,第八句的「潦倒」与第六句的「多病」相呼应,杜甫自己说「老去渐于诗律细」,这就是诗律细的表现。写《登高》的这年,杜甫五十六岁,离生命的终点还有不到三个年头,「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正是他生命的写照,如果这时候还亦步亦趋按照盛唐的风格来写,那杜甫也就不足成为杜甫了。王世贞、沈德潜、纪昀这几位老先生,都是盛唐诗风的拥趸,自然欣赏不了这种「诗律细」的风格。(陂主觉得可以给他们每人颁个「我教杜甫大大写诗」的勋章。)实则古人对此已有不少辩护批判,稍后的赵臣瑗在分析了尾联的妙处之后,说道:
诸家独赏「万里」「百年」之精确,而反嫌结语卑弱,其又足为定论乎哉?
——《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可谓知言。
综合上述评论来看,《独不见》实力偏弱,《黄鹤楼》固然是千古绝唱,奈何身份尚有争议,《登高》古今第一七律的称号实至名归。
剧中诗会的处理则太过悬殊,范公子遇到两位对手,其中一位郭公子写的是:
云青楼台露沉沉,玉舟勾画锦堂风。
烟波起处遮天幕,一点文思映残灯。既不讲究平仄也不讲究押韵(诗词里「风」「灯」不同韵),至于语句通顺诗意连贯之类,更是一点不沾边。另一位贺公子的诗稍好一点:
东望云天岸,白衣踏霜寒。
莫道孤身远,相送有青山。这两首诗,一个是小学生水平,一个是初中生水平,古人集子中随机抽选一首作品吊打它俩都绰绰有余,何况是《登高》这样的大魔王。这种悬殊程度,约等于两只蚂蚁遇到三体人飞船,说这是碾压,《登高》都嫌掉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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