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囯歌的作者(这个作者的歌)

《双酿团·囍上梅梢》

①本文针对《囍》中的歌词进行解密,仅代表个人观点。

②作者偏爱草蛇灰线的笔法,一字一句皆非随意安排,读者无论怎样解读都不算过度,粗读不如不读,赶时间可以先收藏。

③文中叙事点到即止,给读者留有较大空间,期待胆大心细的朋友一起互动讨论,共同完成这个作品。

(小说动笔之前,光是男女主的心路历程就有数千字的剖析,可见人心有变,是非不明,建议留心~)

及微博“杨百灵真的灵”。

《双酿团·囍上梅梢》

『楔子』

“可正是暮秋天道,尽收拾心事上眉梢……”

乌云沉沉。我随阿娘在垄上割野草,嘴里念着昨日背的几句《混江龙》。

阿娘打断我道:“我晌午经过厨房,瞧见你做了一盘子赤根菜来着,怎么我打了桶水回来就不见了?”

我挑眉:“我放灶台上了,你没看到?”

“舔得菜渣子都不剩了,我问了你哥嫂,都说没吃过。”她哼道,“小兔崽子,学会吃独食了,还装不知道。”

我嘟囔道:“我可真不晓得,兴许是被野猫偷吃了。”

“哪儿来的野猫能有这本事?被我抓着,看我不腌了它,过年可就有荤菜吃了。”阿娘手里的镰刀生了薄薄一块铁锈,颇似染了血的兽牙。

我长嗟一声,又细着嗓子念那唱词:“俺本是乘鸾艳质,他须有中雀丰标。苦被煞尊堂间阻,争把俺情义轻抛……”

阿娘骂道:“唧唧咕咕地说什么呢,中了邪啦?”

我答:“你也听过的呀,五月里咱们村的翠姐姐嫁人,她夫家不是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么,唱的就是这个。”

她啧了两声,又弯下腰去割草:“哎呀,这人嫁得好啊,全村都跟着沾光;嫁得不好,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我笑道:“哪里就这样糟了。”

“怎么不是?你看你老娘我,这还不算糟的么?”她磨牙道,“我当初也就是鬼迷心窍,光看你爹长得好,就颠颠地跟着他。这个短命鬼哟,害我苦了半辈子。”

“你可别学了我去。”她又道。

“学什么?”我问。

阿娘揪起杂草手起刀落:“村里那些猫猫狗狗的,连个好衣好鞋都穿不上,嫁了还不如不嫁。”

我道:“娘,这村里的男孩儿就没一个入得了您的眼?”

她停下来瞅着我,又拿指头在我额上一戳:“看你眼皮子浅的。你这样的,就该是奔着好日子去的。咱们虽不如小翠家有钱,可你看她,长得跟那瘦猴儿似的,哪能跟你比来?你就别操这心了,凡事有你娘呢。”

少顷,隐约有嘟嘟的马蹄声,闷闷地从西边过来。

阿娘朝远处扫了一眼,对我道:“像是又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我挽着篮子转头往家里去,泥径黏滑,便只顾着脚下。好不容易从田间迈到石子邨路上,我正要蹭去鞋底污泞,举头却见一匹红褐色的马拦在跟前,马背上压着一尊紫铜色的人影。

我微皱眉,低头避开,那马儿却向前一步阻了去路。我抬眼看,马儿抽着鼻子,长睫毛湿漉漉的。

那人影笑道:“娘子几岁了?”

我不答,阿娘忙跟上来,搭着我向那人与马鞠了一躬:“见过周大官人。”

“可许了人家了?”那人又问。

阿娘颤着嗓子笑:“孩子还小着呢。”

“我倒是知道一户好人家,你要不要?我替你说成了,来年挑个黄道吉日,这就能过门去了。”

“官人好意,老婆子多谢了……可咱们这穷苦人家,哪里配得上……”

“我说配得上,那就是配得上。您觉得行,那这桩事就板上钉钉了。”那人乐道,“娘子生得如此俊俏,你可有大功劳,一道跟着享福去吧。”

说罢,那人两腿一夹马肚,便又嘟嘟地去了。

我望着那马的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指甲把衣角都掐烂了。

这周大官人,乃是本地出了名的豪绅。这村里的人多是他家的佃农,一石麦子一斛米,总要交个五六成到他手里。此人早有“恶霸”之名,从前读了几天书便打残了教书先生,其父死后更是没个边幅。人人有恨难诉,只得敬而远之。

次日,周大官人年后即将迎娶宁氏女儿的消息,伴着老鸦声声,从村头传到村尾。邻里女眷都来探问,皆是来时长吁,去时摇头。

“那官人也就是名声不大好,兴许是知道疼人的。”三姑如是道。

“好歹是个吃穿不愁的人家,也就是你模样好,有福气,换了咱们,几辈子可都攀不上呢。”六姨如是道。

我垂首听着,说不出话来。

『第一折』

同村有个人,大我两岁,与我自幼相识。此人擅制糕饼,略通文墨,我读书识字皆向他学来——那倒霉的教书先生正是他父亲。

他祖上做过县官,只是儿孙不争气,以致家道败落,生计萧条。他父亲几次考举人都名落孙山,但才华着实出众,便由朋友引荐进了周家私塾,不料没几日,竟被十二岁的周恶霸打断了右臂,再握不得笔,连劳作也不能了。其父只得携妻躲到乡下,全靠变卖传家的宝贝度日。其母早产,血崩而亡。他幼时体弱,便得了个极粗蠢的名字保命。

他生得有些犬相——犬是通体雪白、四肢纤长的细犬,提着一口气便可跑出老远。

他近两年蹿了个子,已穿上了他父亲的长衫。衣裳缝缝补补了二十年,几乎是“吹弹可破”。他人也消瘦,青衫挂在身上,倒像是荒宅外荡着的春联,暗风一卷便要脱落了。

好在他并不邋遢,又爱在家旁的河里泡澡,因而鲜有脏臭的时候。

他住村西,我住村东。他每回偷偷来看我,都会揣上一包他做的双酿团,我得了团子,就亲手做一碟小菜答谢。

“梅儿,我给你带团子来啦。”他总这样说。

我最爱吃这团子,几日吃不着,便在梦里也惦记着。这点心极其软糯,甜而不腻;外头雪白,里头是芝麻叠着绿豆和赤豆,小口咬开,馅中有馅,妙趣重重。他将团子的做法教给我,可熟粉团须趁热包起,我动作太慢,总是包得厚薄不均,只得罢手。

这日,他又来瞧我,照常在墙外学了两声犬吠。我开门,却不见其人,只见一包双酿团子胖墩墩地坐在地上。

嫂子编着竹篮问:“谁呀?”

我道:“村里的小狗儿又给我叼吃的来了。”

“哪家的?”她笑问。

“你就猜吧。”我捧着团子出门去,找了半圈,终于在离家不远的一处草垛边上见着了他。他正盘腿坐在阴凉处,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根草叶斜挂在他头上,他竟不知;我轻声靠近帮他摘了草叶,他也不知。

“你想什么呢?”我俯身打量他。

他猛一抬头,脸上愁色未开,眼中却先亮起来:“是你啊。”

我道:“你今天怎么不说话就走了?这团子我还想与你分着吃呢。”

他叹道:“村里都说你要嫁人了,我本不该来的,怕你遭人误会。”

“可你这不还是来了?”我捏着团子对他摇了摇,“多谢!”

“你真的要嫁人了?”他忙问道。

我顺势逗他:“嫁人又怎么了?我嫁了人,还是要吃你的双酿团子呀。”

他沉默了半晌道:“好,你出嫁那天,我一定给你送去。”

我道:“就这样?你没有别的话说?”

他愣道:“我应当说什么吗?”

见我盯着他不说话,他又低头道:“周大官人是有钱人,和他在一起,该是很好的罢。”

不知哪里来的愠气击中了我,我将那团子丢回他怀里,拍拍手便走了。

过了半个月,他都没来送团子。我只当他不会再来了,便自己捏了好些款式的糕点。

又一日傍晚,我与阿娘兄嫂正吃晚饭。

我问阿娘道:“隔壁村去年不是有人来提过亲么?”

“你不是不肯吗?”阿娘嘬一口筷子上的粥,“怎么,而今你倒是肯了?”

我不答话,她冷笑道:“自打那周大官人定了你,这十里八乡的,谁还敢来说亲?”

我道:“他没准只是顽笑呢?他也没再来过呀,说不定他自己早忘了。”

阿娘道:“他忘了?可全村都替他记着呢。他要不是当真,何至于闹得人人都知道?”

我吞了几口饭,又问:“娘,我不嫁给那个姓周的,我谁也不嫁,行吗?”

她道:“我说行就行了?你得问问他去呀。”

我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忽听见大门外有狗乱叫,哀转不绝。

“这狗是疯了么?”哥哥道。

“莫不是 *** 了?”嫂子笑道。

“瞎说, *** 的狗是这样的叫法?”哥哥放下筷子便要起身。

我急道:“哥,还是我去吧。”

开门一股酒气先到,我与他大眼瞪小眼,看得眼睛发酸。

“你干嘛来……”我尚未问完,他突然在我脸上啄了一口。待我回过神来,他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坏了。我当晚便连连发梦。

一条泥流从云间直下,将我裹在其中。我浸在水里到处乱抓,挣出了水面,却摸到一个人的手,我转头一瞧,正是他,我便死死抱住他的臂膀,谁知那水愈发癫狂,一片洪涛五指山一样拍了下来……

我睁开眼,满屋都是心跳声。

这人究竟是怎么了?我……我这又是怎么了?

他今日喝酒壮胆跑过大半个村子,只为了来亲我一口,恐怕早对我有意。我被占了便宜竟也不恼,那便也是对他有意了?

胡说,我分明只是馋他的团子。

脑壳疼得很,我翻了个身。

“梅儿,我喜欢你。”他摇着我的肩膀道。

“是真的吗?”我睁着水灵灵的眼睛。

“我一定娶你。”他眉头紧皱,目光炯炯。

“可我已经被周大恶人给霸占了……”我拨开他的手,别过头去。

他再次抓住我的双肩:“那我就去抢亲,然后把生米煮成熟饭,看他能拿我们怎么办。”

“好!”我道。他懵住了。

我从床上惊坐起来, *** 捏了捏自己的脸。

天亮了,我得了空闲便守在门内,时不时地透过门缝向外看,看累了,就用脚尖在地上写着“欲迎还拒、欲语先羞”云云,写完了又赶紧踏个稀巴烂。

如此等了七日,我才终于逮住他一回。

日落之前,只见他搂着个小包裹假装路过,在我家门口踱了十多个来回,环顾四周,又蹑手蹑脚地凑到我家门前来。

我眼前突然一团黑,睫毛像被什么东西拨了几下,我恍然大悟,那是他的睫毛——两个呆子正眼对眼地互相瞧。

“怪了,怎么什么也看不到。”他在那头自语道。我忍着笑,确定院里没人,便“咔”地一声开了门。

“妈也!”他一个踉跄险些栽在我身上,没待站稳,捂了脸扭头便要跑。

“站住。”我低喝道。

“你……”他看清是我,才大松了一口气。

“你什么你?”我叉腰道,“你干嘛来?”

“给……给你送团子……”

我接过团子撇嘴道:“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还不先给我赔礼?”

他声音弱弱的:“这些天没给你送团子来,你恼了?”

“谁稀罕你这团子了?”我咳嗽一声,含糊道,“你上次来干了什么,可还记得?”

他认真道:“送团子啊,你没肯要,我就回去了嘛。”

“你真不记得了?”我眯起眼睛。

他的脸像一本空白的账簿。我又把那团子摔回了他怀里。

次日清晨,我到屋外的菜园里施肥,却被一只手一把拉到无人的角落处。

“你吓死我了!”正要责怪,却见他似霜打的茄子一般,我心又一软,“你这是?”

“我躲在你家草垛后头想了一宿……”他挠了挠头,瞄我一眼,“我好像记起来一些了……”

我以似怒非怒的眼神瞅着他。

他拱手道:“倘若我酒后真做过什么冒犯的事,我这就给你赔个不是,若有下次……”

我道:“下次?下次我一定喊我哥来,当场打醒你,绝不准你忘了去。”

他连连点头:“是是,下次绝不敢了。”

“是不敢做,还是不敢忘?”我斜睃着他。

“啊?”他道。

我摆手道:“行了,不逗你了,你快回家去歇着吧。”

“那我走了……对了,梅儿,这给你。”他咧嘴笑道,“我昨儿没吃饭就来找你,夜里又冷又饿,怕今日余不出力气跟你说话,我就没忍住吃了你一个团子,你别怪我……”

我将团子递回给他:“这本是你做的,你饿了就都吃了吧。”

我碰到他的手,惊道:“你的手好冰啊。”说罢,我便放下团子,将他的两只手捧在手里暖着。他浑身一抖,当即要收回手去,可我的手虽小,力气倒蛮大,他一下没抽出,却也不再挣扎。我忖着,此刻他心里必定念咒似地嘀咕着“男女授受不亲”,我与他的德操两相拉扯,他被吊在中间束手就擒,终归是我要赢了。我不由勾起了嘴角。

“有没有好些了?”我问。

“好多了,多谢你,梅儿。”他低头“唔”了一声,又道,“梅儿,下回可别这样了,被人瞧见不好。”

我道:“放心,这里没有别人。再说,咱们多少年的交情,早如兄弟一般了。你也坦荡,我也坦荡,有什么不方便的?”

“怎么能这样讲……”

“怎么不能?”

“坦荡二字不好这么用的。”他道,“我从未当你是……”说完他便倒抽了一口气,像是可以把说出口的话抽回去似的。

“那你当我是什么?是妹妹?”我赌气般抢回他的双手,紧紧抓着,“我哥哥成亲之前,我经常给他暖手的。”

“不是……”他挣不开。“那是什么?”我道。

他的脸像刚出锅的鲤鱼:“你且放我回去吧,改日再说……”

“不行,你今日定要说个明白,否则我就喊人过来。”

“你怎么这样霸道。我冒犯你,你要喊人是应当的;可我不冒犯你,你竟还是要喊人。”

“那你说不说?”

“不说,你才不会喊。”他瞥我一眼,他个子比我高了一截,这一眼颇有蔑视之感。

“哥……”我扬起眉毛便要喊,他立马抬手想捂住我的嘴,可手却被我钳得死死的。

“哥你快……”我抻着脖子又要嚷,他“哎呀”一跺脚,随后,我又扎扎实实地,被“冒犯”了。

“你……你喊吧。”他上气不接下气道,“横竖逃不了一顿拳头,这下可就不亏了。”

我瞠目结舌:“你是真心的,还是……只是想着捞本儿?”

“我说我是真心的,你就不喊了?”他问。

我咬牙道:“你要是真心……我绝不喊。”

他眨了眨眼睛,又靠过来,在我耳边吹气道:“你想听的话,我方才都告诉你了,你还不放手吗?”

我的耳朵连着脸颊都烫起来,我撒了手,低头咕哝道:“我放你走,你这回别忘了就是了。”

他笑道:“以后我天天来看你,保准忘不了。”

“下回来,就别带双酿团子了吧。”我道。

“那当然,我也没钱天天做呀。”他呵呵笑起来,我伸手要打他,他便两步三回头地跑了。

是夜,我向右侧卧,把右手枕在耳下。耳轮是碧水的凉,手心却是红炉的暖,一时不知是耳凉了手,还是手暖了耳,二者相合,这感受奇异而又安然。

我算着,周家必是嫁不得的,可又怕日后经人劝说,我会移了心志,自己投到那魔宫里去。我心里虚着,便任谁都能哄骗;必要把心喂饱了,我才有力气推开那饕餮。就是推不动,逃不了,被它吞入腹中的,也不会是个完整的我。要死,也要以铰不烂的真情裹尸,这方是赢得圆满,输得悲艳。

如今既是他先找上门来的,我便不妨挑上他。况且除他以外,又有何人能来救我?

我闭上眼,回忆起与他的初见。

六岁生辰那日,我独自跑出家门去捉蝴蝶,直捉到离家三里远的艾河边。我就在那里见到了他。他正光着膀子在河里凫水,大太阳照着,满头满脸都亮晶晶的。

我看得入神,见到水花飞溅,不禁拍手笑起来,他便注意到了艾蒿丛中的我。

“想学吗?我教你。”他大声问。

“不要。”我大声答。

他继续游,水面上仅有几只灰鸭子陪他。他被我盯着看了许久,大约是游得不好意思了,便要爬上岸来。我笑嘻嘻地跑到他跟前站着,他也冲我咧嘴一笑,可没待站稳,忽然脚底一个趔趄,他胡乱往我身上一抓,我“啊”地嚎了一声,和他一起“噗通”滑下了河。

他哼哧哼哧地把我推上岸,再自己爬上来。我摸了 *** 前,哎呀道:“我的佛丢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他没听清,便问我是什么,我哆嗦道:“是我的护身符,很宝贝的……”

“你别急,我帮你找找。”他又回到水里去。我皱了脸哭道:“你可千万要找到啊。”

他浮出水面道:“小妹妹,这怕是不大好找啊……”

“你再帮我找找嘛,求你了。”我哭得浑身发抖。他点点头,又潜进水里去。

我看他孤零零地泡着,心中渐觉得可怜,便脱了鞋,也跟着下了水。

“危险!”他忙道,“你在岸上等着我就行了。”

“我就在这里陪你,这里水浅。”我坚持道。

他浮沉了四回,出来揉着眼道:“哎呀,这水太浑了,我看不见啊。”

我道:“你上来歇歇,不急的,别伤了眼睛。”

“不碍事。”他用力眨眨眼,又下去几次,却仍无所获,余力也不多了。

“对了,”他问我道:“那个佛是金的还是玉的,长什么样?”

我哽咽道:“是我爹爹用泥做的。”

“那……一下水应该就化了吧……”

“胡说,我的佛不会化的。”

“真的不行,捞不着了,没有用的,再捞下去,就白白把命折在河里了。”

我急了,但又不忍再求他,便自己屏住呼吸,蹲到水下去找,他一把将我揪出水面:“好好,你别动,我再下去看看。”

我和他各自摸索了一阵子,他从水里冒出头来,喘着气道:“我真的找不到了,我没有力气了,对不起……”

上了岸,他只寻回了一只鞋,却不再逗留,一瘸一拐地送我回家去。我一路哭丧着脸。

“你那泥佛值多少钱?我赔给你。”他道。

“跟你有什么关系?明明是我自己惹的祸。”我嗡嗡地道,“那是我爹爹留给我的,你真要赔,两千吊都不够呢!”

他想了想道:“那我送你两千个双酿团子,三千个都行。”

“什么是双酿团子?”我问。

他的语调跃动起来:“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的鼻子仍通不了气:“不用你赔那么多,你请我吃一个尝尝就够了。”

他送我到家门口,问道:“你叫什么?”

“梅儿,是梅花的梅,不是眉毛的眉。”

“梅儿?”他眨了眨眼睛。

第一次有人把我的名字念得这么好听又好看。阿娘和哥哥叫我时,只是把两片嘴皮子开出一条缝,叫完就抿上了;可他的嘴角却是上扬的,像是微笑,露出没长全的门牙来。

“你叫什么?”我也问。

他嗯了半天,答道:“下次再告诉你吧。”

我当时只记挂着那块泥佛,见到他的表情奇怪,并未深究。后来回忆起来,总忍不住笑。

我会如此在意那泥佛,皆因爹爹说,这是他亲手所刻,总有一日,它能化成一个人来护着我。

我从小盼着那人来,他大概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吧,可阿娘说,男子要有好多好多钱才好,我便改正了梦想——他大概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富家子。

那个亲了我的人呢,虽然没有好多好多钱,但他能做好多好多的双酿团子。我头一次吃到团子,直惊得语无伦次,当即立志要做个富家娘子,往后每天买这点心当饭吃。

突然,我的颅顶像被一个小榔头叮咚敲了一下——既然钱都用来买点心了,那直接嫁给一个会做点心的,岂不省事?

我一拍脑门:“原来是他!”

那泥佛化入水中,紧跟着浮现的,不正是他么?他对我多么地好啊,他把团子都让给我吃,他把好书都抄给我看,我被阿娘骂了,他就把袖子借与我擦眼泪……

他就是我要等的“佛”啊,是会竭尽全力护着我,这一辈子,只对我一个人好的。我真是傻极了。上天早已把他送到我眼前,我竟还越过他的肩头望了十年。

说服自己后,我似被打通了经络,终于踏实地睡去了。

『第二折』

往后他当真日日来看我,但还是会带团子来。团子里的绿豆馅渐少,改增了赤豆馅,尝着更觉香甜。我们总约在隐秘处见面,且时间不能太久,二人往往是并肩坐着,我吃着点心,他看着天,吃完便要道别。

他望着天际的时候,呼吸尽是散漫的。 村里人从不这样看天。天上的云殊色异形,浮萍细浪,鱼尾莲蓬,似乎都因他而静,也因他而动。

我在他身旁抱膝而坐,偏头看着他。轻风如羊毫,在我眼前描画他的侧影——睫上燕羽青,眸底烟波平。我恍然,他原是个清净的人,皮肉是薄的,骨骼是冷的,在他的心窍里点一豆烛火,他便被蒸出糯米白的光。

他若投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该是这样的吧——白纻裁作衣,轩轩而韶举,或执棕竹摺扇,或捉玉柄麈尾,所与言笑者,应多是子建潘安这等隽流。可惜他深在稼穑艰难之地,只能与我这村姑牵缠,还要担起这从天而降的麻烦。念及此处,我心上便泠泠潇潇地下起雨来。

他终于坐不住了,扬眉问道:“你看什么?”

我笑道:“从前怎不觉得你这样顺眼?”

他也笑起来:“还说我呢。你这么梳头发,可比过去像样多了。”

我抬手摸摸耳后垂下的石榴红布条——从前都是拿荆钗在头顶一绾,活像道姑的模样;这几日却爱将头发中分,两边低低地各盘结一髻。

我道:“这样看起来是不是小一些?都怪我以往打扮得老气,才叫人错以为瓜熟猪壮,可以刀俎伺候了。”

他低头道:“可是这样又于事何补,他还不是要来娶你了?”

“他这两个月都没再来过,我也不曾听见什么风声。八成是他自己忘了,或是又看上旁人了。”我道,“再坏些,他真就是定下了我,可我年岁尚不足,不妨借故推延,少说也能拖个一年半载的。”

我们无话良久,他忽地转向我道:“有个姓吴的,是我爹的故交。听我爹说,他是在城东郑家做门客的。咱们两家这些年都不走动了。我去拜一拜他,没准能探到些门路。”

我问道:“这靠得住吗?你是想……”

他道:“我要是能学着他攀上个富贵人家,行事便也有人庇护。”

我道:“那人家可要比周家再富贵些才好。”

他道:“不单是更富更贵,还要蛮一些,狠一些,不然怎制得住那周霸王?”

我愁眉道:“但在人家树底下乘凉怎得长久呢?”

“我知道,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只待凑够了盘缠,我就去考秀才,考举人……一朝挣出头来,就能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娶你了。”

我“哈”了一声:“你怎么突然这样壮志凌云了?”

“梅儿,你不信我么?”他问。

“我信。”我忙点头。

“我的才气够不够?”他又问。

我笑道:“虽说你读过的经史子集尚不及话本子多,但只要你肯发愤,那蟾宫的桂花可不就等你去折了?”

他叹了一声,又道:“我爹从不催我考功名,但我又如何不解他的意思?我家这几代门楣倒塌,祖宗的画像就在家里的土墙上挂着,真叫人头也不敢抬了。爹一向不肯叫我下地,宁可变卖祖产度日也不种庄稼,不正是要我趁着天光读书么?”

我点头道:“大概是这个道理。”

他凑近些对我道:“梅儿,只要我高中了,咱们这些年的苦,兼那来日的愁,便都可抛开不提了。”

我道:“那,我只等着你来娶我了。”

“你且等着,真有那日……真有那日,我就端着一柄玉如意来给你挑盖头。”他比划道,“再拿黄澄澄的金子打个大酒桶,请全村的乡亲来家里舀酒喝。”

我笑道:“什么金呀玉呀的,好俗气的梦。”

他方知自己忘了形,忙嗽了两声道:“我明日就进城找那吴伯伯去。”

我歪头笑道:“可要多带些团子去呢。”

“你当人人都似你这般馋嘴吗?”他嘻嘻一笑,脸色却又淡下去,“那些贵人若都只好这几口点心吃,也就不难对付了。”

次日,他真去寻那吴伯,一个月里寻了四回都不见人,吴家人只说他是去了扬州。

他再来见我时,好似被倒空了的斑竹笔筒。

“我这么个乡野村夫,连我爹的一半都不及,人家就是有心帮我,也不好说话。”他道,“看来,不考功名,我是寸步难行了。”

我劝道:“随缘就好,你把自己弄得这样懊丧,反令我心里不安了。”

他往后便改为两日一来,且都是夜里摸黑,白天全埋进书堆里去。我每每偷留了小菜给他,生怕他忘食。

入了腊月,哥哥一连几日不见人影,我问了阿娘才知,他新得了周家的差遣,到应天府采办年货去了。

腊月十六,周府突然来人纳采问名,还抬了成箱的玩意儿进屋。我要将它退回去,却被阿娘骂得噤了声。

宝箱一开,屋里便只闻娘们三个牙关磕擦的和音。我坐在一旁支着下巴,看阿娘和嫂子把箱中物什一个个地请出来——李易安的金兽炉,黄鲁直的白螺杯,温飞卿的颇黎枕,柳三变的鸳鸯被……另有些绮罗粉黛,五色纷披地铺了满床。一时间,书里那些嘉名艳词倒像被捏着书脊抖将出去,一粒粒地生根抽芽开花,结出沉甸甸的实物来。

阿娘忙催我用千年蒀制成发禄袋,好还礼给人家,我便在床边舞弄了大半日的针线。

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那红线绿线竟被搅作一团,我只得剪断几根红线,再耐着性子拆解,终于把一条绿线救了出来。

“阿弥陀佛,总算解开了。”我念着佛,心头却是一顿——这佛竟是为周大官人念的?

他凭什么?他哪里能是我的佛呢?

“他哪里不能?”心底有人说话,我被这声响吓得麻了半边,绿线绷在两手间青筋似地发颤。

周究竟哪里不能,我一时居然答不出。

“当心,当心……”那声音没有追问,只是干巴巴地念了几句偈语,“情急生业障,误入小雷音。回头得永寿,黄土变真金。”

我听得一知半解,想问个清楚,却再无回应,心下又一忖,只知它是替周家说话的。

回头?当心?我将信将疑,回顾十余年来所历所思,便又忆起幼年心愿——嫁个顶天立地的富家子。

顶天立地,呼风唤雨,家财万贯……

对上了,我吃了一惊——这人不是送上门来了吗?我怔怔地想:那声音警醒我,难道是说,周大官人才是护身佛所化之人?

他怎就不可以是呢?先前我不肯嫁,皆因怕受那恶霸摧残;如今却像是冤枉了他——他要真是强抢民女,又何必如此殷勤?

细细想来,周家若真肯待我好,不正是极佳的去处么?过了门,话本自是应有尽有,没准还可听戏;双酿团更是伸手可得,还可换着新花样吃……岂不圆满?

一日之间,记忆中那官人的面相竟也似黄历翻过一页去,化凶为吉,转忌为宜。

“喜欢周大官人或许是很好的事……”

此念一出,我却登时一个激灵,猛地被针尖刺了手指。霎时,身上的热气仿似都从那血孔中漏了出去。我盯着指尖看,只见那红点胀成了红豆,红豆爆裂了,一团火在眼底烧起来,愈蹿愈高。

好生可怖!何其荒唐!我一甩手,鬼使神差地扯断那绿线,又将血 *** 抹在绣袋上,把浅碧染成了深红。

当晚,我与他在院外的林中相见。

林子是上了年纪的杉树林,棵棵都生得极高,种树人栽得又密,人进了林中,倒像被锁在笼里。

我将白日之事告知于他,他听后闷了许久。

我连连问他,他才轻笑道:“你看他,娶不娶你只是转念间的事,人家一句话就是一座山,像我这蚍蜉般的人,早该任他砸死了。”

“我只说了一句,你怎就如此泄气了?”我道,“他强他的,与你何干呢?”

他道:“怎能与我无干?他当真要娶你来了,我还能拦路抢亲不成?”

我急道:“真到那时就太迟了。你该带我走啊,现在就可以走的。咱们先逃出去,再从长计议,不行吗?”

他道:“那怎么行呢?逃出去还能有什么活路?”

我扯住他的袖口道:“咱们两个大活人靠在一块儿,凭这满肚子的文章,怎就连条生路都踏不出了?”

圆月隔着枝杈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头上镀了一圈银光,显得他两耳出奇地剔透,似墙头的冰叶子。

“梅儿,你太高看我了。”他道,“话本里头写的全是梦话,三元及第哪是那么容易的?我如今连个秀才都还未够得上,恐怕到死也只是个童生罢了……”

“你是什么,便那么要紧吗?”我压着声音问道,“我盼你青云直上了吗?我盼你玉马金堂了吗?你原是这么看我的?”

他道:“你为何不明白我的心意?你生得这么好,与我这泥猪癞狗拴在一起,岂不是埋没了?你要知道,纵是你肯吃苦,我也是不肯叫你吃苦的。”

我说不出话来,他接着道:“我爹说,我娘是受不得穷,闷出了一身的病,这才……我怕你和她一样,梅儿,我不想你也……”

我打断他:“我会死么?我会饿死么?你既然做得起团子吃,怎么就会饿死我了?”

他道:“团子是我欠你的,我砸锅卖铁也会还你,但你若跟了我,总有吃不起的时候。”

我颤声道:“你欠我什么?谁要你还什么团子给我?你害我惦记着你,却又要丢开我去,你这才是真的欠我了。”

他忙道:“我从未想过要丢下你……之前守着你,是怕你嫁到周府会受他欺凌,如今看他对你这样好,我已无担心的必要了。”

他小心捧住我的双肩:“梅儿,你听我说。无论如何,我都是要你好的。只要你过得安逸,我心里就踏实了。至于你跟了谁,我是从不在意的。”

我拨开他的手:“你不在意?你只怕我受不得穷,却不怕我一辈子伤心?”

他又抓住我的肩头:“你嫁给我,迟早也是要伤心的。你不嫁我,便只是伤心,尚可留住一条性命。你到了周家去,那样锦衣玉食地养着,日子久了总会好的。”

我的肩膀被他捏疼了,这疼痛直传到里头来,心像被锈了的针横穿而过,又被血色的线一分一毫地锯开。

“你知道,我是不会好的。”我几乎站不住,他架着我,我低垂着头,人似是决然要沉到地底去。我想他是否会抱住我,可他果真不会。

我梦呓般地道:“我是不会好的了……”

“梅儿,你可曾想过,或许你我本不该是同路的人……”他在我耳边道,“你……你就忘了我吧,别再白白地淹在这浑水里了。”

我滞住一阵子,继而冷冷笑道:“放开我吧,我想坐下会好些。”他踩塌了一片衰草,扶我坐下。

“我不逼你了。”我低语道,“或许你说得对,嫁进周府才是正道。你且容我想想,在我想明白之前,你我也不必常见了。”

他未与我道别便转身走了。我坐着目送他西去。路上清光窅漫,他像是顺着溪流漂下的一根鸿毛,很快被浸透了,曾经蓬松的、翘拔的,皆变得死一般低沉。

这个披着月光来看我的人,就这样离我而去了。蹇蹇村路被眼泪泡得溃腐不堪,我把湿凉的脸埋进臂弯里,用力擦磨,却怎么也拭不干净。

他远走了,却算不得负心。他心里满是我,满得要撑破皮表,他是瑟瑟发抖的——就好似他那皮薄馅足的团子,他容不得一根麦芒的触碰,生怕漏洞一出,里头的我就喷洒出去,弄得他一身血污。

我不舍他,自是因为在意;他舍得我,竟也因为在意。我当他是个知己,他却与我这般不同。

夜光已收,霜天云淡。我想是时候起身回屋了,当下腿脚酥软无力,只得扶着身旁的杉木爬起来,眼前却骤然一黑,心上之痛顿时袭满全身。我揽着那树,指甲掐进树干的裂缝里,越陷越深。

原来,我已落到如此地步了。我本猜到会有离伤,不料竟能这样狼狈。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把自己推进这沼泽中来?而今已然回天乏术,除了孟婆汤,终是无药可救我了。

过往,过往……他但凡对我少用些心,我又何至无法脱身呢?

我忘不了,他把双酿团递到我眼前时的笑,他道:“梅儿,我给你送团子来啦。”从那时起,三千世界便只剩他的笑容。

我也忘不了,无人角落里,他握着我的手,用树枝在地上写着:“这是‘心’,这是‘思’,这是‘想’,这是‘念’……”

这正是他啊,是他自西方来,将一畦春光捎带给我,我的魂灵因他而苏醒,开目即见他一个,他便是我今生唯一的佛。其他人待我再好又如何?离了他,再没有什么是对的。

我摇晃着摸进了家门。嫂子悄无声息地从她房里出来,就着月光见我立在院里,直道:“梅儿,怎么哭成这样?”

“刚才跌了一跤,疼得紧。”我清了嗓子答道。

“我帮你看看吧。”她走上前来。

我忙避开她赶回房去:“已经没事了,嫂子早些睡吧。”

我把周家给我的东西全塞回那箱子里去,天一亮又与嫂子合力将箱子搬到阿娘房中,阿娘便替我收下了。

我闭门不出,呆想了一天,心下已有去路——他不肯带我走,我眼里却再也容不得别人;我心已决,此地自是不可久淹。日子可定在正月十五,陪阿娘兄嫂过了年,骨肉至亲便终须一别。从此以后,青灯古佛也好,啮雪餐毡也罢,只要他心里是念着我的,我也自得其乐。

往后的半个月,他都没来找我。天气渐凉,偶尔飘雪,我的心也一寸寸覆裹了霜霰。过年了,我没有出过门,也没有说过话,听着噼啪爆竹声只觉得胆战,仿似炸在我自己身上,炸出无数猩红的口子,将素服染成嫁衣。

大年初一,周家放了话,宣说自新年起,各佃户只需交出四成谷粮,其余全归自家所有。村人听闻此事,皆烧香下跪,感怿不已。

正月初二,周家差人上门来,问及我爱听什么戏,我从枕下取了一部手抄话本,是他去年抄给我的《迷青琐倩女离魂》。

正月初三,周大官人请了戏班子,在村口搭了一方傀儡戏台,四围挂起十二只大红灯笼,唱的正是郑光祖的《倩女离魂》。全村蜂拥着去看戏,我也被阿娘和兄嫂拉着去了。村人都夸周大官人转了性子,说我是村里的福星,又问我可曾定下了吉日,皆言那天要好生要送我一送。

我在角落闷头坐着,说不出话来。

“近蓼洼,望苹花,有折蒲衰柳老蒹葭……”

台上,倩娘的魂魄被牵住四肢,蒲苇一样摆动,磷火一样游走,木偶的脸雪白,眉目鼻唇像刀疤缝在脸上。

我忽然头晕作呕,隔着人群望见他,他也正瞧着我,清瘦的面孔浸在血红灯影里,忽而亮起来,忽而熄灭了,再亮起来,又熄灭了。

我以袖掩面,悄悄起身离了席,走了百十丈远,拐了几个弯,我听见有人跟在身后,路上漆黑,但我知道是他。

寒风扑面,我打了个喷嚏,他追上来,脱了外衣披在我肩上。我停住,眼泪蓦地奔涌而出,我如一只受惊的兔子,忽地转过身去偎抱着他:“今天……今天真的好冷啊。”

他的心跳响若擂鼓,他的双手挪动上来,却只顿在我腰间。我将他搂得愈发紧,恨不得整个嵌进他的胸膛里去。

他低呼我的名字,我不应,他倏然加了力,将我锁进怀里。“梅儿,我想法子带你走。”他道,“我不甘心把你让给别人……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挨饿受冻的。”

我一怔,仰头想看他的表情,可惜半分都看不清,只感到他的鼻息拂过面颊,春风般温软,催得满山的花都要开了。

我携他在黑暗里疾趋,觉得身体像一面化了冰的旗,在风中猎猎地舒展开来。进了家门,执火相照,两人都已冻出一脸鼻涕,不由发笑。

夜太凉,只有他是暖的。我恍惚窥见,布列在余生的光点正尽数涌上来,汇成璀璨的 *** 流,陡然灌注于此夜。

我问他道:“你方才说的话可还作数?”

他答:“自然作数。”

我又问:“你今日怎么突然就想明白了?”

他脸上空白如洗,垂眼一阵思虑,对我道:“梅儿,实话说,我今夜……原是来和你道别的……会这样,实属意料之外。”

我蹙眉看他,他接着道:“是我对不起你,事已至此,我再不能负你了。”

我叹道:“是我强求,怎能怪你呢?”

两人静了一阵,他问:“今晚唱的是《离魂》,你不是最喜欢这故事的么,怎么不看完就走了?”

“故事是有趣,可我不爱瞧那傀儡。”我倚着他的肩膀道,“我看着书里的倩娘,总忍不住往自己身上想。她为了和王生好,连魂都出了窍。换了我,我想我也是愿意的,就怕没个好运气,不能像她那样还了魂去。”

他讶道:“难道……你也是一缕香魂不成?”

我被他逗笑:“我若是一缕魂,你可还要我?”

“你要是一缕魂,我就也做一缕魂,和你做一对逍遥快活的鬼夫妻。”他用右臂将我圈紧,“但是梅儿,我不要你做鬼魂,我就想跟你活生生地在一处。”

我抬头瞧着他:“那我等你来娶我,我现在……可只能跟着你一个人了。”

“那你等我,我明日……”

“梅儿,你和谁说话呢?”忽然听见嫂子叩门,二人皆是一凛。

“屋里就我一个,还能有谁?”我披衣秉烛开门,歪在门口道,“阿嫂不是说要看戏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嫂子道:“我瞧你溜了,怕你有哪里不舒坦,就回来看看,顺便取几件衣裳,给娘和阿牧带过去添上。”

“就你一个人摸黑回来,你也不怕。”我一手照明,一手牵住嫂子,往她房里钻去。

“你不也是一人回来?你怎么不怕?”嫂子笑道,“周大官人请听戏,村里谁敢不赏脸?你倒是出息了,说溜就溜。这要是半道给什么饿死鬼咬上一口,那周大官人可不得揭了咱家的皮呢,人家有钱能使鬼推磨,连那小鬼也逃不掉的。”

我噗嗤笑道:“阿嫂就爱讲这些描神画鬼的笑话,我好端端的……”

话音未落,我那房门遽然“吱”了一声,紧接着,又闻一串窸窣,直蹿到大门外去了。

嫂子的动作僵住,烛火梗在我与她之间,她眸里现出我的脸,像被打散的蛋黄,晃得厉害。

“是只野猫吧。” 我道。

她追出去看,院子里黑糊糊的没有半点声响,衬得她的嗓门格外高亮:“这野猫胆子真是大,竟敢偷到人家里来……”

『第三折』

我一夜不眠,胸腔里像有百十条泥鳅来回地钻。

正月初四。

饭桌上,我见阿娘和兄嫂脸上皆无异色,心里才稳当了些。

他答应了这日有约,只是话未说完。我早已把衣食盘缠备好,立时就走也不至于忙乱。

*** 完了活,便拖了一块枯树桩子,在泥墙下头坐着,手里做着针黹,耳里却时刻留意着墙外的动静。

我时而抬眼,只见院外梅花开得正好,一树红,一树白,两树寒柯东西相对,花梢相衔,仿如断桥一般。再远处,又望见银云低垂,那片橘红的杉木被埋在云下,似奄奄烧着的炭火,惨白的灰烬厚厚堆起,北风一卷便弥散开来,遮天葬地。

我等了两个时辰,只等来了一场大雪。我不得不躲到屋檐下,两眼却仍盯着院门不放。

须臾间,世界被一片皑白略尽了。草棚里的几只鸡失了精神,半天也不闻声响。院子一角的麻绳上挂着两条鱼,皆是哥哥前日从艾河里捉来的。鱼身抵着汹猛而下的雪,仿佛正拼力逆着激流向上,然而在原地强撑许久,终是跃不过那一线之隔。

雪地滑,行路不便,他今日不来也在情理之中,等雪化了再说吧。

我等了两日,雪早已停了。

正月初六傍晚,门外终于响起几声犬吠,我顾视悄声开门,却只见到一条黄狗。我张望一番,路上的积雪已被扫清,行动并无困阻,他却为何不来呢?

“你做什么?”阿娘的声音在身后炸开,“心叫狗给叼出去了?”

我缓缓回头,牙口似被冻僵了,打着冷战说不出话来。

“你等人么?”

“没有,怎会呢……”

“你这些天丢了魂似地盯着门口,当我不知道呢?”

“我没有,我只是……”

阿娘叫哥哥将我拎回房里,把门啪地一关,又闻一阵叮铛声,他们是要锁我么?

哥哥咚咚地把窗户钉死了,阿娘在门外道:“你这些日子给我老实待着,不等大红花轿来抬你,休想出这个门。”

“好好地发疯关我做什么?”我拍门叫道,“我到院里晒晒太阳都不行么?”

哥哥道:“不行,咱们一个不留神,恐怕你就跑得没影儿了。”

我愣了一下,又提着嗓子驳道:“谁说我要跑出去的?谁不想嫁到周家过神仙日子去?我为了什么要跑?”

他们都不说话了,却也都不肯放松。我被关了一天,便整整一天粒米未沾,他们催我吃饭,我只道没胃口,吃了也是要吐的。阿娘急了,便在外头骂起来。

“你们不放我出去,我就死也不吃。”我抱着被子道,“黑天白日地关着个大活人,就是一头猪也该闷坏了。”

听见外头不搭话了,我又努力扬声道:“你们只管锁着我吧。等我嫁到周家,我就把这档子事全告诉大官人去。”

门外哗啦啦地响——他们把锁给拆了。哥哥拿铁掌在门上一拍:“出来吃饭。”阿娘道:“你仔细些,我们都看着你呢。”

我得了自在,却饿得头晕目眩,见到粝糠剩菜也流下口水来,便连啃带刨地胡吃一餐。

正月初九。

我在檐下纳鞋底,针脚密密地缝了几圈“卍”字。嫂子到我身边坐下劈柴,问道:“哟,给谁做的?”

我道:“自然是……做给周家的了。”

她笑道:“真不害臊,人还没过门呢,就愁男人没鞋穿了。”我跟着她笑起来,脸上发烫。

“对了,”她道,“说到鞋,我倒差点忘了——今儿早上,阿牧在咱家对面的野草堆里捡到一只鞋,也不知是哪个冒失鬼落下的,看着丢了有几天了,也没人来找找。”

我低头皱眉道:“怪了,谁会把鞋丢在这儿呢?”

嫂子笑道:“想必是咱村里人的,阿牧已经拿着鞋挨家去问了。”

“何必挨家去问?”我把做了一半的鞋底捏得变了形,“就放在原处,等那人寻来不就成了?”

嫂子诧愕道:“怎能就这样丢在自家门口?”见我迷惑,她解释道:“咱家在村子最边上,平日从没有外人来。那周家若有人来看你,捡到这破鞋,没准要往歪处想的。”

“这有什么可想的?”我问。

她嗟道:“傻妹子,这可不单是一只鞋呀。咱们这地界可有句老话,叫‘闺门丢鞋,必有妖孽’……”

她扶起一根短圆木:“我听我娘说起过,她娘家村里,有个员外的小妾爱在自家屋里偷汉子……”

“有一回,那员外回来得早,正撞上二人私会。”她高举斧头斩下去, 锋刃卡进木缝里,“那男的翻窗跑了,却落了只鞋在地上……”

她又连掼两下:“那女的没法分辩,隔天就被浸了猪笼;那男的,也被揪出来乱棍打死了。”

她再掼一下,那硬家伙便由中心绽裂开来,只短促叫唤了一声,一败涂地。

“浸猪笼……打死?”我失神道。

嫂子道:“可不是嘛,失节是大事,不死怎么好解气呢?”

我道:“阿嫂是想我也浸猪笼么?”

她挑起眉毛道:“瞎说什么?那东西是给 *** 用的,怎么用得到你身上?嫂子是怕你没来由地遭人疑心,毕竟是快出门的黄花闺女,半点差池可都不敢有啊。”

她叹口气,摇头笑笑,又道:“我自然知道你安分,可那周大官人哪是个省油灯?不等到洞了房,他肯相信你的清白吗?”

嫂子的话说得细而软,“清白”二字便如蜚蠊的触须扫了满身,我抖得连鞋底也捉不住了。

他这些天都不曾来过,或是来了未叫我知道,我挂牵着他,心下早已躁得不行,本就打算溜出去看他一次。踟躇思虑之间,嫂子又点出这般危悚之境——我若出不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迟两日再逃恐又生变,便只得今夜了。

我道:“我看大官人对咱们挺好的,不像是那种胡猜乱想、不留情面的人。”

“你才多大,哪看得懂人心?”嫂子道,“这周家办事倒也体面,可里头烂成什么样,谁知道呢?那周霸王的名声,真是打断一两条胳膊就得来的?摸着良心说,我还真不想看你嫁到周府去,你一嫁,几道大门一关,你哪天被打成个瘫子,也没个人来救你……”

她说得夸张,却像拿槌儿敲在我的肩背上,越是用力,我越觉得爽利。

嫂子忽地凑过来低声道:“妹子,你实话告诉嫂子,你想不想跑?”我没想到她竟问得如此干脆,连忙摇头。

嫂子放下斧头,抚着我的手臂道:“嫂嫂是自己人,只盼着你快活,你不必瞒我的。你若真要跑出去,我一定帮你。”

“真的?”我小声道,“阿嫂你莫不是在试探我吧?”

她道:“怎会呢?嫂子对你何曾有过坏心?”

我不敢轻易接话,她便又道:“看娘和阿牧的意思,怕是非把你搡进周家不可。你若留着,他们再寻事把你关起来,关到出嫁可就插翅难逃了。”我知她说得对,只抿起唇来。

她又叮嘱道:“你要走的话,嫂子只劝你,千万不可晚上出去,黑更半夜的,要是碰上污糟东西,倒不如不跑了。不如等天刚亮那阵子,阿牧和娘都睡着,你再跑也妥当些。”

她拉着我到她房里去,哥哥正好不在,她便取出两件她常穿的夹衫给我:“多带些好衣裳,别冻着。”她往我怀里塞了几回,我不得不接住了,虽不言语,鼻子却止不住地发酸。

“保重啊梅儿,”她过来抱住我,轻拍着我的背道,“嫂子不能送你了。”

我打着颤,终于道出一句:“谢谢阿嫂……”

正月初十。

我睁眼等了一夜,天蒙蒙亮时,便背起包袱,轻声开了房门,踮着脚移到院中。隐约听见阿娘的鼾声,我朝她那屋望了望,扭头推开院门,才刚迈出去,我便吓得把包袱砸在了地上——一团黑而实的人影如一块碑石,正立在门前的草堆里。是哥哥,他像是刚刚解完手,正提好裤子。他闻声回头的一刹那顷,我便知道一切全完了。

他走到我跟前,把那包行李捡起来,掂了掂,又拆开来看,拎出两件鲜丽的好衣裳。我浑身的骨头全松散了,人在原地左摇右晃。他把我逼回院里,把院门锁好,便抓着衣裳径直进了屋,随即,一下下的抽打声,嫂子的哭声,阿娘的惊呼声,将这凌晨彻底撕毁了。

“你打的什么主意?昨儿那样,今儿又这样,你究竟是助她还是害她?”哥哥的低吼如饿虎一般,“她这一跑路,人人都要猜,她是在外头碰到什么野人,跟着私奔去了。咱们这一家子子子孙孙的都要抬不起头来,你知不知道?”

嫂子哭道:“我看她穿得不如意,好心送她两件衣服罢了,谁知道她要跑呢?”

我不忍连累嫂子,便颠跛着闯进他们房里道:“不关阿嫂的事,是我自己要走的。”

哥哥丢开嫂子,指着我道:“说,你约了谁了?是不是要私奔去?”

我道:“谁私奔了?我和谁私奔?这村里有谁配得上我了?我不过是憎恶那姓周的,你们硬逼着我进那狼窝里去,我怎能不逃?”

“周家待你那样好,你良心给狗吃了?”阿娘道,“你跑出去,还能找着什么更好的不成?”

我呼哧道:“我谁也不要,不靠男人就活不得了?我出去讨饭也好,当姑子也罢,我都不嫁那个姓周的。”

阿娘瞋喝道:“你疯了?千家百户的都盯着咱们呢!你说不嫁就不嫁,咱们丢得起这脸吗?”

我道:“丢什么脸?只要我不肯,周家就是强抢民女。道理在我手里攥着,还怕外人嚼舌根?”

“那官人三书六礼地迎你进门,算什么强占?再说,这事儿原是我做主,你不肯?你凭什么不肯?”她喋喋道,“自古女大当嫁,有几个碰着如意郎君了?再不喜欢也就是三两天的脾气,到头来谁不是嫁鸡随鸡?你不乐意就说人家强抢了你,这天下新妇不乐意的多了,难道家家户户都是强抢的不成?”

我又哽住了,手脚凉得发麻。

哥哥讥诮道:“你还想跑?你一个女的能跑到哪里去?就你这模样,跑不了多远,早被人拐进窑子里了。”

我道:“真到那时候,死又有什么难呢?”

哥哥道:“你为了不嫁人,居然连死都不怕了?我真想不明白,那周家都是一门子恶鬼么,竟叫你死也不肯嫁进去?”

“横竖嫁的不是你,你自然不明白,你们乐得糊涂。那姓周的原是什么德行,你们心里真没数么?他给了你们一点好处,你们就瞎了心眼了。”我气喘道,“我生来就不是个任人买卖的性子,今天索性把话说清楚了——你们要么放我走,要么就给我收尸。”

阿娘坐地大哭道:“孽障,你走了,咱们全家可都要完了!我可从没干过缺德的事啊,怎么偏生出你这么个祸根来!你自己送死也就罢了,还要拉上你哥嫂垫背,你是人不是?”

我道:“我自会修书给周家,不会扯上你们的。”

“你哥收了周家那么些好处,你要是跑了,那官人还不打得他全吐出来?”她道,“我跪下求你还不行么?你就发发慈悲吧……”我见她真要伏下身来,忙退出门外去。

哥哥把她扶起来:“求她什么?关起来不就了事了?”

说罢,他又指着我道:“是你先忘了骨肉情分,这回可就怪不得我了。”

我又被锁进了自己房里,哥哥在窗外加钉了几根木板,用的似是嫂子昨日劈的柴。

要死要死,该怎么出去?我愈加留心院外的声音——他若这时来寻我,怎斗得过我哥哥?我岂可指望他来救我?

等到午时,我仍无头绪,只缩在角落里搅着头发。

“别想了,吃饭。”哥哥开锁进来,咚地把粥碗放下,骨节分明的拳头在我眼前一晃,蟠石一样。

“我不吃,拿走。”

他道:“少来这一套,这回看谁还信你。”

他来送晚饭时,我仍说不吃。他见午饭毫厘未动,便把阿娘唤进房来。

阿娘三步跨到榻前,把热烘烘的粥碗抓起送到我嘴边,我避开瞪她一眼,她道:“你吃不吃?”我咬牙不答。

她道:“你不吃,那老婆子我也不吃,我必得死在你前头,大约就如了你的意了。”

“你才不会。”我轻哼一声。

她盯住我看了又看,忽然上来捏开我的嘴,把粥往我嘴里灌。我被烫得又咳又呕,伸手把她推开,她叫哥哥制住我,我手脚皆被束着,便嘶嗥起来。嫂子闻声跑进屋来,拦着阿娘道:“娘快别急,梅儿是最懂事的姑娘,晓得您对她的心是好的。兴许她过两天就想通了。等她嫁了人,还要常回娘家来孝顺您呢,您这样,倒教她为难了。”

阿娘道:“你少油嘴滑舌的,她跑出去还不是你撺掇的?你们姑嫂原是一条心,全不顾你哥的死活。我尚没和你算这笔账呢,你还敢替她说话?”

嫂子扑通跪下道:“娘,我怎么敢做出这种混账事来?若真是这样,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冤枉。”阿娘没再说她,她拉着阿娘的手道:“您信我,我有法子,让我来我劝劝她吧。”

娘和哥哥出去了,嫂子把门关严,又来替我收拾这一片狼藉:“妹子,嫂子对不起你,这回可帮不得你了。若放了你,我可真要被你哥活活打死的……”

我道:“阿嫂,这不 *** 的事。我不会让你受累的。”

她蹲着给我擦手,抬头道:“要不你就依了他们吧,周家什么也不缺,你嫁过去,再生一对儿女,可没有更好的日子了。”

我摇头道:“阿嫂,你知道我是死了心不嫁的。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跑出去;倘若出不去,就是把命断在这儿,我也不进周家的门。”

“你怎么才能出去呢?”她道,“他们上回关你也没个证据,因此心软也是有的。但这回实实在在地把你捏住了,要让他们信你,哪里容易啊?”

我埋头道:“我……我得想想办法。”

她瞥一眼房门:“瞧他们这架势,这屋里不闹出点儿大动静,恐怕他们是不肯开门的。”

我道:“难不成要我上吊撞墙么?”

她哎呀道:“可不能做这种傻事。吊死了,脖子上难免有勒痕;撞死了,头上也有老大的疤。这要是周家的人瞧见了,怕是要迁怒的。”

我又问:“那我大声叫唤,他们听得受不了了,会不会就肯放我了?”

“这也不好,他们准把你的嘴堵了,那可就更难脱身了。”她道,“你自己想想吧。往后是我给你送饭,你不用怕。”

“阿嫂,你就说我没胃口,吃不下了。”我道。她劝我好歹吃些,我不依,她便只得收碗出去了。

正月十一。

嫂子来送午饭,我早上仍未进食,早已饿瘪了肚子,有气无力地问她:“他们可有说什么?”

“你猜他们怎么说?”嫂子道,“他们说,他们也累了,怕闹得不好看,不想再和你揪扯;又说你这是闹小孩子脾气,忍得过两天,也撑不过三天,说过不了多久,你自己就要起来掏饭吃了。”

他们原来是拿我当笑话看呢,我若不争气,他们怎知我的决心?我便让她把满满一碗粥原样端走了。

正月十二。

嫂子说,那头仍不为所动。

我胃里热得厉害,像要焖熟了似的。为了抵住饿感,我拿指甲在身上乱挠,把肚皮都抠出血来。我越是难受,便越是忍住不吃,但渴得险些说不出话来,故只啜了几口汤。

正月十三日。

“我都饿了三天了。他们怎么还不来看我?”我气若游丝地问嫂子。

她道:“我都跪下给你求情了,可他们骂我,说凶年里谁没有挨过饿,又说饿个三五天不打紧,都盼着你认输呢。”

我再忍一天,他们就该知道厉害了吧?

可嫂子手里的粥真是香啊,粥香该是这世上最难抗拒的香,我简直要晕在这香气中了。我屏息挥了挥手,嫂子极其不忍地转身,忽又回头坐下,理理我的发丝,泪珠儿一下盈满眶:“妹子,你这是何苦…”

她怎知道,我左右都要死,若另有退路,又何必这样狠心拼命?

正月十四。

我是被嫂子摇醒的。这两日肚里倒也不烧得慌了,身上知觉浅弱,人只是犯懒昏沉。

嫂子的脸凑在我面前,看着比往日圆了不少,肌肤柔泽,嘴唇红润,襟子里似也飘出几缕甜香。

这才像活人该有的模样,不是么?我合上眼,一字一字地道:“你跟他们说……他们再不放我走,我就快死在这里了——我是真的要死的……”

“我跟阿牧说了,我觉得你瞧着不好,要给你找大夫来。”她道,“我想着,等大夫来了,有外人在,他们不好锁着你,你钻空子溜出去也方便。”

听到这里,我不由睁眼看她,她却叹起气来:“可他竟然回我说,不过是饿了几顿,也没个头疼脑热的,怎么好意思叫大夫……”

嫂子喂我喝了几口水,又扶我躺下。一滴泪从我的眼角冒出来,缓缓地向鬓发里爬,可才到太阳穴处便干涸了。

正月十五。

我醒来时已无法开口,两眼也睁不开,身子一时似被烈火烤着,一时又如坠冰窟。我隐约记得,是哥哥把我抱回榻上去的——昨夜,我身着单衣贴在地上,熬过前半夜,后半夜便已气厥。

周家有人来探望,听闻我忽然不好了,忙请了大夫来看。那老先生给我把了脉,翻开我的眼皮一瞧,便起身叹气。周家人问及情势,大夫道:“迟了,胎光都要散了。”

“怎么会?前几天还好好的呢!”阿娘大惊道。

嫂子哭道:“我昨儿就让阿牧叫大夫了,可他不肯。”

哥哥急道:“我当她不过是懒懒的没什么精神,这是常事,也犯不着请大夫来劝啊。”

周家人问:“这才几日不见,宁娘子怎就瘦成这样?是不是捱饿了?”

阿娘道:“我也正纳闷呢。我们几个就是自己饿着,也不敢短了她的吃食,难不成她吃下的饭又全吐出去了?”

周家人道:“她吃不吃得下饭,你们竟不知吗?你们可曾好生看顾她?”

哥哥道:“她不喜被人吵扰,我们也就随她去了,早知道会病成这样……”说了一半,话音却突然被堵住。嫂子忙道:“老先生,活菩萨,您可要救救我这可怜的妹妹呀。”

大夫留了药方,周家人飞速买了药来,由嫂子熬了浓浓一碗,阿娘喂我喝了,我咽下几口,肚里长久空着,猛地让这暖流一冲,仿佛当即被穿破了。我张口伸舌,胃里一翻,吐出来的不知是药是血。

嫂子哭道:“喂不下去了……”

屋里无人再说话。我只觉得有人在给我擦身子,有人在给我梳头发,有一只手颤抖着抚我的脸,又移开了。

十五日夜,又是月圆之时。

月光洒进屋里,淅淅沥沥的,溅到地上结出细密的银芽。我僵卧着,像开了口的陈酿,精华纷纷流逸,空余一坛死水。

我竟不知,自己怎就被耗成了这样。

若还有力气,该多好啊。如今他们就是肯放我出去,我也走不动了。

我想喊他们赏我一口饭吃,我突然想吃东西了——我几时不爱吃呢?我本是这么一个馋嘴的人。有个人摇着一只团子,就把我永永远远地勾了魂去。

好想那团子的味道。

他怎么样了?

他来寻过我么?

往后,他该怎么办呢?

那可怜的人……

我费力开口,却早已发不出一丝声音。

正月十六天微明。

一声叹息落在枕边,我忽地一开眼,哪有人影?我扭头看,却发觉脖颈可动了;我坐起身来,发觉手脚也自如了;我从榻上站起来,觉得身上全然松快了——竟比从前还要适意几分。

家里的门大大地敞开着,清风畅然涌进屋来。我发了一下怔。难道是老天怜悯?得救了,快跑!我满心嚷着这五个字。不容多想,我赶忙离了卧榻,先出房门,再出院门,一路驰行,直往西方去。绵亘腊梅幽香,断续爆竹残红,平畴飞烟,鹤天如梦。我奔着,奔着,不久便奔到他家门前。

我躲在门外的大缸后头等着,猜想稍后的情形,只怕他开门后又被吓到。我须问他缘何不来找我,又恐误会了他,害他伤心,便把几句重话先嚼烂在肚子里。

等了一个时辰,天色更亮,我的手背上逐渐冒出细细的水泡,看着像是灼伤。

听见有人说话,我出来张望,近处却未见有人,然而人们的交谈之声字字清晰:“真真是造孽啊……宁家的女儿昨夜死了!”

我圆睁着眼睛,当是幻觉,只听另一人诧异道:“怎么会?前几日不还好好的么?”

“噢哟,这丫头没福气呀……”

“你没听错吧?真死了?”

“千真万确!方才我去她家门前打听,据说那周大官人连道士都派去了……”

“周家知道了?这下可好,娘子还没过门就丧了命,实在是晦气呀。”

“请道士做什么?”有妇人问。

“自然是超度亡魂了。”另有一妇人答道。

“这么说来,那周大恶霸还真是难得,换了咱们,谁还会理这档子事儿?”

“哎呀,都说他是恶霸,谁知道是不是瞎传的?这些人都是没良心的,得了人的好处,嘴里却没句好话说说。”

“是啊,咱的田可不都是周家给的?要是没了周家,咱们靠着谁去?”

“论实在的,咱们村被他教训过的还真没几个,八成人家本就是个善人,收拾的都是些不安分的罢了……”

“噢哟哟,这丫头真真是没福气呀……”

“多好的事啊,就这么吹了。咱们村几时能再供出个这么标致的?” 我听得半天动弹不得,低头一瞧,发现双足竟未踏在实地上,我欲踢开脚边的石块,那石块却纹丝不动。

俄而大风卷地,我居然轻飘飘地升到了半空,看着村民屋顶的茅草被风攫了数根,与我混在一处。我被一股强力推着,疾速向东飞去,忽又直直坠落,正跌在一块油亮的木板上。

“招回来了。”一把泥流般的男声响在耳畔。

“多谢道长,多谢……”又听到阿娘沙哑的嗓音。我爬起来看,只见屋里挤了好些面孔,一半熟,一半生。

我从木板上翻下来,才发觉这是一口绘了百福的杉木棺材,决不是我家用得起的。

“娘,这是怎么了?”我问,阿娘却似分毫未闻,我行到她跟前望着她,她的眼神依旧空洞。

“多谢周大官人赐了棺木给梅儿,我们一家来世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大官人的恩情。”嫂子啜泣着对一陌生老妇人道。

我醒觉,这棺木竟是给我的。看来自己当真已经断了气,如今正是幽魂一缕。我只觉迷茫,却未过于哀恸——至少和戏里的倩娘一样脱了枷锁,他人再也奈何我不得。

老妇颔首:“当牛做马自不必了,我家大官人说,后天正月十八是个吉日,趁着娘子尸骨未寒,便赶紧过了门去吧。”

哥哥道:“这……我家梅儿何德何能,只怕承不起大官人的好意,求大官人莫要顾惜,他日另择佳偶就是……”

老妇道:“万不可如此,我们大官人自幼是重诺守信之人,当初既然放话要聘方娘子为妇,便绝不舍得任她一人在泉下孤苦伶仃、无人供奉。还请诸位全了我家官人的诚心。”

阿娘合掌大哭道:“周大官人厚德,我家无以为报,只求菩萨保佑大官人多福多寿,百子千孙……”亲眷纷纷跪下拜谢,又被周家仆从赶忙搀起。

“造孽……”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中,我听见哥哥极小声地念了一句。

我尚不知,他是否已听说我死了。他会不会正在门外守着,要见我一面问个清楚?他会不会已经收拾好行李要带我走了?眼下家里来了不少周府的人,他若不敢进来可如何是好?

周府……我把这两个字在齿间磨了又磨。

不知我与他们何冤何仇,而今我都被逼死了,他们竟连一具尸首都不放过。

“不行,我要出去找他……” 我冲向屋门,却被一道铁壁似的金光堵住去路,我在屋内乱冲乱撞,终是寻不到出口,只落得浑身剧痛,像是皮都被烧裂了一层。

周家人开棺给我量了尺寸,便陆续走了。那戴着莲花冠的老道士临走时,点了开浊炁、除邪秽的降真香,屋内登时烟雾缭绕。我扑腾得累了,便蜷起来靠着棺木歇了一阵。

棺内便是我的肉身,我想着,那倩女尚能还魂,我为何不可?待我活转来,那道士就算有摘星的本领,也管不得我了。

我钻进棺内,躺入原身,试了又试,却再也使唤不起自己的四肢百骸,我不得不认了命——这个尚不满十六岁的女子,已然死透了。

翌日,周家人一早便携了一套嫁衣、一盒珠宝来为我妆扮。

“这嫁衣裁得匆忙,亲家莫怪。”

我这一家人自不敢怪。一日不到便制成新衣,这周大官人在他人命中揭地掀天,似乎总在一夕之间。

我悬着,俯看着,看她们拾起我的手臂,抬起我的腿脚,绸缎的红光从棺里溢出来,淌得满屋都是。她们扶起我的头颈,给我戴璎珞,给我盘发髻,给我簪上凤纹金钗,缀上朱红钿花,插上玳瑁梳篦。我没有耳洞,她们把那尖锥对着耳垂拧动几下,便戴上了。这是我头回戴耳环。我凑上前去,左瞧右瞧,觉得煞是好看,对着这尸身艳羡不已。他还从未见我如此打扮过呢。

若我未死,干干净净嫁与那官人,便能日日这样好看了吧?从前没见识过,因而不稀罕;今日皆体会了,乍喜过后更是凄惘——这样好看,却给谁看?

为我开面的妇人道:“这娘子也是懂事,要是死在暑天里,再搁个两三日,收拾起来可就麻烦了。”

她们给我上妆,将面容涂作古董白,将眉毛描成灶墨黑,将两腮盖上羞赧红,最后一点绛唇,成了。我脸上厚添了一层,却更似被剥下了什么,这模子……我似在哪里见过。我愈加犯愁,这颜色浓得太惨,恐要渗染到肉里去,我蹲在黄泉边上洗个三五日,怕是都卸不完。

屋里人都不说话时,我仍不得清静。院门外形形 *** 的脚步声、围观者的私语声全都落在耳里。

那周大官人也来了,只在门外站了片刻,一时之间众声交杂。

“大官人可真是有情有义啊……”

“咱们村对不住您啊……”

“宁家丫头这下死也瞑目了……”

我听着外边的动静,听了一日一夜。我记得,他穿鞋子都不大跟脚,所以走起路来总是“沙沙喇喇”的。可这“沙喇”声却始终没有出现。

『第四折』

正月十八,卯时。

三里之外,锣鼓声窜动起来,一声唢呐,将时空剐出一道裂痕。

我把自己团在棺木后头的角落里,估摸他们很快便到,心里只盘算:待他们开了门,将我抬出去,我便趁此机会避开那些金光,赶紧飞去找他。思及此处,我脸上终于泛起笑容来。

周家人到了,却是那老道士先进了屋,我吓得一震。他命人开棺,向棺里贴了五张血淋淋的符咒。

我只怕错过时机又难逃,便躬身从棺下钻出,直奔到门口。五只两尺高的小鬼当空现形,其一发灿白金,其二目结青木,其三耳盈黑水,其四舌吐赤焰,其五唇绽黄土。

五鬼一齐冲向我,分别擒住我的四肢和脖颈,我百般挣扎都甩不开它们,反被它们封住力道拖回了屋里。

“老实点,别乱动!”其中一个掐着我的脖子道。

我道:“你们能说话就太好了……”

“少废话!”

我平息道:“我临终的心愿就是见一个人,到如今仍未得见,你们可否放了我,让我去见他一面,见完了我一定回来。”

“见什么人啊?你该见的人不都在屋里屋外了么?”金发小鬼道。

“他是我的一位恩人,我总得与他辞别,才好安心上路啊。”

“你死都死了,尘世恩怨这就忘了吧。”

“是啊,我死便死了,活人又何苦娶我?”我狠声道,“实不相瞒,我早与那人定了终身。我已是他的人了,死也该是他的鬼。”

青目小鬼斥道:“你这女子怎能如此厚颜?你既已有了夫君,为何又与他人欢好?”

“我从不认姓周的是我夫君,那人才是。”我道,“我乃被这周大官人强占,嫁与他非我所愿。求诸位仙君救我 ,勿要助人为恶。”

“强占?他强占你这破落人家的野鬼,图什么?”

“咱们拿人钱财给人办事,绝不任你逃了去。”

周家人在门边上焚了一堆纸衣,灰黄余烬袅袅上升,又被一阵旋风打散。

空中飘下红衣红裳与一张盖头,我不愿穿,那五小鬼须臾便替我套上了。

“你说那人才是你夫君,可你为何又见不着他呢?”右腕处的火舌小鬼笑问。

左肩的黑耳小鬼应和:“他为何不来找你,还要你去找他?”

“他会来的,”我念道,“一定会来的。”

“咱们跟你打个赌,怎样?”火舌小鬼道,“他今天要是来抢你,咱们就乖乖把你让给他,你们只需交足了钱,咱们必定守口如瓶。”

“你们怎么突然如此好心?”我低头道。

“不过是料定你赢不了,逗个乐儿罢了。”

“咱们办了几百年的差,配过的阴亲比你收的麦子都多。但以往全是把死人凑到一起,今日这活的娶死的,倒是难得一见。”

“这孤鬼嫁活人,白赚了人家的香火, 合该感恩戴德才是,像你这样怨气冲天的,也是新奇。”

“咱们处置过的怨女倒也不少,多是像你一样不安分的,没过门就失贞给旁人了。”

我道:“其他人结果如何?”

金发小鬼叹道:“自然是老老实实拜了堂,过了门,写进家谱,葬入祖坟。”

我问:“接下来呢?”

“问得好哇……” 黄唇小鬼咂嘴道,“接下来可就惨喽,失贞这种事,逃得过活人的眼,还骗得过列祖列宗?既被圈进那祖坟里,就得天长地久地陪着夫家那些个老鬼,该受什么罪,不难想吧?”

我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我就不能去投胎么?”

黑耳小鬼道:“投胎?想得倒美。 *** 之人若想投胎,那可是要先下地狱,骑木驴,在刀山火海里滚个够的。”

“要滚多久?”

那鬼答道:“少则一百八十年,多则六百年。”

我的腿软了,这就要坐下去,五鬼提住我,又把我吊得站起来。

“怎么,知道怕了?”

“早知道怕,又怎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下场”二字像只刺猬顺着食道刮下去。这戏才唱了一半,看客怎知分晓?

我道:“谁怕了?他会来的,他答应了要带我走,你们只管等着就是。”

“吉时到——”

“一,二,三,起——”四个大汉齐声吼着,将棺材抬出了屋外。

唢呐声炸开了,锣鼓声紧跟其后。我听得耳鸣眼花,五脏似被甩进了油锅里,喉头干辣辣的,一时竟无法喘息。

我的灵位被哥哥请到红彤彤的花轿中,五小鬼也提着我上了轿。

我嚷道:“我不要进轿子,进去了就看不见他了。”

“我们帮你。”火舌小鬼掐了个决,在我眉间一弹,花轿外的一切霎时可见。

“起轿——”

我回头看见,阿娘和嫂子正捂着脸追着花轿小跑,跑了一段便停了,哥哥依照习俗在轿旁随行。

两串红灯笼在最前开路,周大官人骑着高头大马,乐人沿途吹吹打打。道路空荡,晨雾未开,白日也被这锣鼓声震得不敢出来。队伍皆披赤红,在昏暗里色如凝血,所经之处,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鸡毛都不见一根,仅有一只野猫翘起尾巴来凑热闹。

正月结亲者多是冥婚,百鬼出行之时,生人理当回避。村民到底还是怕晦气,各人蒙住被子大睡,睡醒了,日头一照,便似魇梦收场,一派干净。

良久,一行人终于挪到村西。

我引颈而望,路边横斜的梅枝里漏出一个身影,是他!

他正站在门口,家门离邨路稍远,隔着烟霾,他看着比平常瘦小许多。

“快来救我,不要让我嫁给他!”我穿过帘子探出头去大喊。

“快来救我!”我喊了数声,他却毫无反应,我才知道自己忘了,阴阳两隔,我能目见这一切,生者却感觉不到我。

我越喊越弱,最后只是捏着拳头默念:“你快过来,快过来呀……”

他仍只是伫望着,没有移动半步。

前头骑着马的周大官人,或许是瞧见了这唯一的观礼者,便挥着马鞭对他招了招。

我看见他退后了一步。

轿子经过他家,正对着门口,他瞧向这里,碰巧与我对视,像是能看见我了。我倒吸一口气,奋力对他挥手,泪珠止不住地滚出来。

《离魂》中,王生可与倩女之魂相守,他多情不输那王生,必也能见到我。

古往今来最难消解者,唯有一“情”字而已。此物可驱生人赴死,可引死者复生,今次将其捻作红线串通阴阳,又有何难?

“停下!”他冲到队列之前张开双臂,“这娘子你娶不得!”

“你是何人?”周大官人勒马问道。

“我乃秀才王颂之子,也是棺中娘子的意中之人。宁娘子与我青梅竹马,情深不渝,自被许配于你,便郁郁寡欢,以致愤然辞世。其怨念深重,你若强行娶回,必会搅得家宅不宁,遗祸子孙。大官人的无心之举已然害了一条性命,如今你既已知晓原委,想来不会一错再错了吧?”

构想到此即止,神识又转回实处。

我方才想了这番说辞,自觉点水不漏。他若是与我心有灵犀,照做照说,必能救我。那官人既是好人,听他如此恳切,便也不会作孽伤他。

当此时,千钧一发,就等他来。

他立在门前,脚下微有移动。

我笑道:“他这就要来娶我了。”

我尚未来得及唤他的名字,跟着轿子的哥哥忽然抬起左臂冲他一指,又作势向他迫了两步。

“轰——”关门声宛如雷鸣,门外烟尘扬起,只剩一只灰溜溜的鞋无措地横在地上。

这景象之骤变,快得近乎诡诞,仿佛方才站着的人只是那鞋子里冒出的幻影。

我转头看见周大官人的侧脸,他被那怪人怪事逗得笑了笑。

“果然……”金发小鬼嘘道。

青目小鬼道:“又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这下可该服降了吧?”

“你说咱打这赌有啥意思,哪次出过例外来着?”火舌小鬼垂头道。

一股心绪如熔铁般喷涌上来,我趁五小鬼稍有懈弛,便一把挣开束缚闯出了轿外,谁知身上却绵软无力,直跌落在轿底,被后方的队伍接连践在脚下。

我爬不起来,只得朝着那木门哭喊道:“你快出来,我还有救,我还有救啊……”

五鬼连忙把我捉回。“别嚎了,听不见,听不见!”青目小鬼道。

“门都关了,就是听见了也不会来救你的。”金发小鬼道。

“他为什么会关门呢?”我目视前方喃喃地问。

黑耳小鬼道:“你这娘子怎么不开窍啊?是你们的这点姻缘要紧,还是他自己的下半辈子要紧?他何苦为了你去干这种挨雷劈的事?”

黄唇小鬼道:“你若真替他想,就放过他罢。”

我的脊柱一节一节变得松垮,似要坍陷成一团毒脓。

“我放过他……” 我道,“可他为什么会关门呢?”

送到村口,哥哥便回家去了。

轿子出了村,进了城,途径千岁坊,又过了几条街,很快便抵达周府门前。

落轿,鞭炮声密如暴雨。门口聚了一堆着锦穿罗的人,见周大官人下了马,便都围上前去打恭作揖。

“请娘子下轿——”

一个五六岁大、穿绿袄的女娃娃被几个老婆子从人群中推出去,磨磨蹭蹭地走到花轿前。

“囡儿别怕,快进去请新娘子出来。”孩子由人催着,逼不得已,只好掀开帘子进了轿,抖着两只小手,要捧起我的牌位。

我觉得这女娃形貌与我颇有几分相似,我端详着她,没有要腾开的意思。

火舌鬼笑道:“你不肯起,那咱们几个且陪你坐着歇一歇罢。趁着吉时未到,玩玩他们也好,就当添个热闹。”

青目鬼道:“这像什么话?”

火舌鬼答:“你看她,这哪里是要拜堂的样子?等她缓过神来,再出去也不迟。”

孩子努力想搬起木牌,头上的两只小揪儿都跟着晃动,可木牌却沉若泰山。她吓得脸色如纸,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花轿。

“怎么啦?”众人问。

“我抱不动……”那孩子用手背揩着眼泪道。

“小囡儿莫要骗人,一块……那能有多重?”

“真的抱不动嘛……”孩子急得大哭,身后的婆子忙上前捂了她的嘴。

孩子又被推着进来一回,仍是哭着出去。

人群中有人细语:“那娘子死得早,怨气重,怕是不想离家,闹脾气了。”旁边几人都跟着啧啧点头。锣鼓声仍翻动着,不断地重复,把时光一节一节煎得焦黑。

一位公子哥大摇大摆地站出来道:“我前几日听周兄说起,嫂夫人是读书识字的。周兄不如在此吟诗一首,哄得夫人高兴了,那不就好办事了?”众人皆赞此法高妙。

周大官人呵呵笑了几声,算是应下了。

他把两只手掌搓了又搓,嘴里“咝”着,晒着百十束目光,原地踱了三圈。

眼看那公子哥张口欲语,周大官人低头瞧见黼黻之上“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纹样,灵光乍现,一抬头清了嗓子道:“花残兮……月缺……”说罢又踱了两圈,接着吟道:“离人兮……愁绝!”

倒也合辙押韵,这便是诗了。

“好诗,好诗!”众人掴着手道。

方才那公子哥道:“就是愁惨了些,可还有下句?”

周摊手笑答:“就这两句了,再要念也想不出了。”他凑到轿边躬身笑道:“娘子满意否?”

“大官人问你呢,你可满意呀?”火舌鬼也在我耳边问。

我说不出话来。

“我还是搬不动啊……”小女娃在轿里嚷道。

轿外人起哄道:“你的诗不好,新娘子嫌弃你啦。”

有人扼腕道:“哎呀,那教书先生不该打呀!”

周大官人呆住片刻,回身指着那人笑起来,众人怔了怔,有两人先笑出声,随后人群最外三层接连笑弯了腰。

那笑声极有趣,似风过麦陇,所及之处无不前仰后合。我“哼”地一声,也笑了出来。五小鬼俱是一愣。

“你们猜啊,他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

我瞧着他们面面相觑的模样,更觉得滑稽,便杜鹃啼鸣般放声大笑,笑一声,便有一滴冰凉的泪打在攥紧的拳上。

隔着轿帘,却见那老道士肃穆着一张马脸,对轿内眯起了眼。

黑耳小鬼忙道:“是时候起来了,再不出去,只怕要拂了官人的面子。”

见我不动,青目小鬼喝斥道:“咱们是可怜你貌美才优待你几分,你休要得寸进尺。”

五鬼合力拉我起身,那女娃终于搬起了灵位,大口喘着气跑出了轿子。

我足不沾地,被提着臂膀飘向前去,像酒家门外荡着的红布帘。过了几重门,见到两边的厢庑游廊,绕过院中的假山屏障,便到了正房。

灵牌被端放在堂前,堂上挂着对联,写的是“红梅吐馥喜成连理,绿柳含情永结同心”。案上两柄囍字蜡烛垂着血珠,稻黍稷麦菽一盘盘堆得高高的,像硗秃之地的坟茔。

赞礼人宣唱道:“奏乐——”

“一拜天地——”

我僵得形同枯梗,旁边那人屈了膝,我仍竖着。五鬼压着我的肩背,扳着两条腿,嚓地使我跪下,生怕我挣开似的,它们几乎把我的头摁到地底去。

原来人鬼也是可以拜堂的。那人虽见不到我,却还煞有介事地与我同拜,在外人看来,便是他一人给诸看官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

“有些夯气。”有个围观者小声吐了四个字。

“别说,怪吓人的。”另一人应道。

我又觉得好笑了。

“二拜高堂——”

我正笑着,五鬼拎着我转过身去,却见八仙桌边的太师椅上赫然坐了一人,峨冠灰髯,眼嵌缩腮,正上下打量我。我的笑干在脸上,被按着拜下去,再起身时,那座椅又空了。

我忽然很想呕吐,可被小鬼揪着脖子,动弹不得。

“夫妻对拜——”

我看一眼面前的人,他敷了粉,鼻翼处隐约透出褐黄的肤色,像发了霉,我愈加反胃。

这一拜下去,我就是这人的娘子了。

可他是谁?

我晃了神,午夜惊梦的惶怛从足底淹上来——我怎么会在这里?谁送我来的?

这个人是谁?

我为何要像拜佛一样拜他?

佛,我的佛?

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这张脸呢?

我疯狂回溯到记忆上游,找到那条名叫“艾河”的水沟。我的护身佛落进去了,我泡在河里找了十年,力竭之际,却见一张面孔从水里浮出来,搽的粉掺了水,黑黄脸上坨着密密麻麻的白痘,他冲着我笑起来,大笑起来……

“我不要拜他……”我像壁虎的断尾一样扭动着,“求你们杀了我吧!”

“杀了你?你不是早就死了么?”青目小鬼道。

他们压我先拜,可是跪得有些靠前,那人叩首时,他的彩冠正碾过我的头顶,好在我不会痛。

礼毕。我不想再费力气,便侧身瘫倒,似砧板上待斩的梅条肉。双目也不眨动,眼下的砖缝模糊了,化成一道鸱沟。

五鬼把我从地上揭起,提我入了洞房。

“近水凹,傍短槎,见烟笼寒水月笼沙,茅舍两三家……”

后院方向送来丝竹之声,耳熟得很,看来那日的傀儡戏班子又领到了好差事。众人观了拜堂礼,都熙攘着看戏去了。

我在床边坐着。床似是话本里说的垂花拔步床,围栏中錾金嵌玉,锦被上绘蝶绣鸳,我做的发禄袋就吊在床前。床边窗下的红木架上摆着一只唐三彩镶鎏金瓶,周身镌着“螽斯衍庆、麟趾呈祥”的纹样,瓶内插着寒梅一枝,梅枝敧歪着似要探到窗外去。

窗上皆蒙了“囍”字,日光是陈年的酒色,在“囍”字的四张方口内流转,那些“口”中似乎生出乳牙来,将光线衔住了。

字影铺在梳妆台上,桌椅皆是新的,一面大圆镜子擦得雪亮,想是年初刚备下,专等着新妇享用的——倘或嫁进来的是位活泼泼的娘子,她见此布置,大概是极欢喜的吧。

隔墙听闻两声叹息,细辨是那官人。

“丫头婆子们都被我遣出去了,咱们夫妇俩说说体己的话吧。”

我听见那“夫妇”二字,满身的汗毛都似挂上冰溜一般。

“娘子你还不认得我吧?我姓周名充字冬庆,是家中独子。母亲早亡,父亲四年前也去了。这大宅里头的主子只剩下我一个。”

我关上眼睛,仰脸呼了口气,又听他说下去。

“我早年干了两件混账事,至今也没几个体面人家敢把女儿嫁给我。送上门的也有,可都不成样子。那日一见了你,我就知道运气来了——满城都找不到一个比你好的,真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又闻酒具相触、细流溅溅之音。

“我平常是不爱到乡下逛的,我知道我得罪过你们村里的人,这梁子结了也有二十年了。”

“可自打跟你定了亲,也就是新年这几天,我在你们村见到的笑脸儿,比我半辈子见过的都多。”

“那帮人啊,笑起来龇牙咧嘴的,丑得我眼珠子直发胀,但总比阴着脸要好看哪。”

“我就是想不明白,连他们也不记恨我了,你跟我更无甚过节,为什么死也不肯嫁给我呢?”

“我除了名声差些,有哪点不配你?我对你又有哪里不周到?我周充向来是个有始有终的人。你看,你铁了心要抛下我一个,可我既钟情于你,就绝不辜负。换旁人呢?谁能做到我这般地步?”

“娘子,我晓得你不乐意,但我哪里就好过了?”他道,“自从放了话要娶你,你们村里村外的有多少双眼睛瞧准了咱们?谁承想你不打招呼就死了,倒留了个烂摊给我。我不娶你,他们更要骂我是什么‘仗势欺人’,什么‘始乱终弃’,教我如何洗得清?”

“我今年三十有二了,这还要等多少年,才能再碰上一个合意的?有福碰见了,那女子嫌弃我的为人,可会学了你这一着,死也不要嫁?”

“娘子,我也是个凡人,我知道外头都唤我‘周霸王’,可我这恶霸却是没有一日不怕的。我原只想娶个好姑娘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嘛。”

“所以娘子,你别怨我,我也不想为难你,但情非得已,我是非娶你不可的……”

“这周大官人真不容易。”金发鬼啧道。

“娘子也该多多体谅他才是。”黄唇鬼道。

他也有这些苦楚么?真叫人疼惜呢。

后人晓其义举,必有诗称誉,我既为其妻,不妨先赋一首破题。我问火舌鬼道:“仙君可否赐我笔墨,我心中有感不吐不快。”

他道:“你真明白他了?”

我答:“承蒙厚爱,感激不尽。我有赞歌一首,烦请转交给他。”

火舌鬼帮我刺破指尖,又施了法术,我便飘至梳妆台前,以 *** 于镜面道:

嗟乎周郎不失德,纵使月缺情未磨。

借来枯骨填棺木,悬上高堂做匾额。

“你如此写来,他可知你意?”黄唇鬼道。

我笑道:“他就是不识字,也该明白的。”

半个时辰后,一串钟哑磬迷的脚步声响进屋里。

他并未瞧见镜中诗,只像条熟透的虾,摸着向床边爬来。我被黄唇黑耳二鬼蒙上盖头,见着眼下先后泊进两只绛缎朝靴,忽又探进一柄翠莹莹的玉如意来。我游思妄想间,盖头竟叫那凡物挑开了。

火舌鬼道:“这玉如意乃是祖师传下来的宝物,人鬼的盖头都掀得。”

我抬头看,新郎抹白的脸如干硬了的雪地,南北间印着几行车辙。我眼花了,混沌中却见他人眉眼。这人怕是醉极了,才将如意摆在床前小走廊的木凳上,便投河一般扎进床内睡去了。

我起身避开,斜着眼瞧他。

也是奇人。嗬,这世间的奇事不是早已纷至如常了么?

不修操行的一诺千金,饱读诗书的难觅踪影。泥佛堕深涧,烂铁茁金葩,蜜根结苦果,血墨书笑话。

我转头发笑。火舌鬼问我为何。

“我笑苍天好生刻薄呵。”我松垮垮地念道,“我虽与他无缘,但尚能自欺自圆;它却强令我亲睹那关门之景,连一寸相思净地也要夺去作践,真教我死也不得安宁了。”

青目鬼道:“你夫君就在此,你竟还挂牵那负心之人?”

金发鬼道:“不比也知道,你心里那人,哪及得上你夫君一毫?”

我寻一隅阴暗处跪坐,盯住那暝窟般的大床:“要比什么?本就比不得,不是么?”

说什么情不情,义不义,正如食素啖荤,从来只有送到这些床中人面前,才有个选不选的余地。寻常人,便只合缩在门后对着跣足垂泪,能搬上台面议价的,不过一条命罢了。

“那人不要你,你也不恨他?”火舌问。

他要命不要我,算什么罪过?他若真为我舍命,我又如何舍得?

“我不恨他,”我道,“或许他比我难过。”

我同他,本在一杆秤的两头。那砰然阖上的门,斩的不单是我的梦,也有他的。

“这娘子着实心宽。”金发唏道,“前几个鬼新娘子,要把负心汉剥皮吃了的都有。”

“心宽什么?我看是着了魔了。”青目鬼道。

火舌笑道:“你们从前是什么样的,讲讲呗?”

“你要听这个做什么?”我问。

“觉着有意思吖,若能把你的事写成话本子,或是编成歌来唱,在阴司里能卖不少钱呢。”

床内鼾声起落, *** 坐着只觉挠心,索性把这十年来的缘生缘灭细细讲给五鬼听,他们起初还戏谑几回,听到后来却都不再插嘴。

“我就这样等啊,等啊……”我说到此处便哽住了。六只鬼静默相对,终是青目忍不住问:“怎么不说了?”

窗上的“囍”字如丹霞滉漾。我起齿许久才发出声来:“我再也等不到我的佛了。”

戏台那边传来妙音:“争奈匆匆去急,再不见音容潇洒,空留下这词翰清奇。把巫山错认做望夫石,将小简帖联做断肠集……”

一阵急促的“沙喇”声忽然响起,愈来愈响,从周府大门直扫到堂前。

“什么人?”婆子喝道,“谁放他进来的?”

一个丫头怯怯答道:“他自称是客,来拜宁娘子的。”火舌听了这句,便咦了一声。

婆子问:“你是哪里来的?”

那人低声答:“我与宁氏夫人同村,村里差我来送送她。”火舌从地上跳起来,金发与青目一个点我的肩头,一个拉我的手指,我一时竟无知无觉。

“你们村就你一人来?”婆子又问。

“小郎君可真是个好心人啊!”另一个婆子道。

金发道:“这时候倒有胆子来了。”

火舌道:“他可算是来啦,出去看看吧。”

黄唇与黑耳紧抓住我的手道:“你怎么这样发抖?”

青目道:“哆嗦什么,快去吧,我倒想瞧瞧这人是个什么形状。”

我被他们五个搀到正堂去,一眼便见到他。他跪在门外,目光拭着我的灵牌,手里正拆着个布包:“听闻您爱吃双酿团子,我给您送了五个来,您要是饿了,就尝尝吧。”

他身边的老妇帮他接过那点心,寻了个素色的盘子盛着。

我被带到他跟前,与他隔着门槛,面对面地跪坐。我不由向后挪动一些,竟抬不起头来,倒像是自己有罪于他。

黑耳突然吸气道:“你们瞧他脸上,那紫的青的是什么?”

我忙抬眼,只见他眼角唇边都浮着浅淡的瘀痕。

黄唇道:“好得差不多了,不细瞧都看不出。”

火舌问:“怎么弄的?”

我道:“他初三晚上还不是这样。”

黑耳道:“谁会为难他呢?”

我不答,只是伸手去抚他嘴角的伤,却见热气从他的口鼻之中蒸腾出来,凝成白雾。一串眼泪如泉瀑落下,正穿过指尖。我心头的一根弦似被锐物勾起,振得行将碎裂。

“小郎君怎么哭得如此伤心?”老妇问。

他道:“我幼年和尊府夫人有过一面之缘,至今都觉得对不住她。”我的手兀然停在半空。

老妇道:“这话从何说起?”

他低下头去,支吾半天道:“那年她路过我家,不小心弄丢了一件宝贝,我脑子一热就答应帮她找,结果找来找去也没找着。我心里一直歉疚,只求她不要怪我,我不是有心的……”

老妇叹道:“原来如此。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何苦压在心上?”

他抽噎道:“她那么信我,把那么要紧的事交给我,都是我没本事……”

“傻孩子,快把它撂下吧。”那老妇温声道,“这原不该是你的事啊。”

我呆住了,想看进他的眼睛里去,他却垂着头一言不发。

老妇又道:“她不会怨你的,你给她磕个头,就算了结了吧。”

他点点头,退后几步,便向我叩拜。

一叩首。我抖得几乎坐不住,只昂头盯着那灰白的一线天。听见“咚”的闷响,眼泪被震得决堤而出,我仍绷着脸,任那冰珠挂满了两腮。

二叩首。青目道:“早些来不就成了?现在倒拜起堂来了。”金发在我耳边劝道:“你且看看他吧,往后就再也不见了。”我摇头时,无意瞥了他一眼,忽而抽筋似地皱了脸,哭得歪倒下去。

三叩首。青目将我扶起,又劈手在他眼前一挥。他磕头起来,弯腰掸去长衫上的灰尘。他无意向前扫了一眼,忽如炸了毛的猫狗,一 *** 跌在地上,手脚抓蹬了十余下才爬起来,扭头跑出几步又撞上了庭中的假山屏障。他嚷了一声,扒着假山绕过去,便一溜烟地飞奔走了。

我瞅着眼前的空地,其上只留爻错的爪印,还有一只破了洞的鞋。一旁的丫鬟婆子端着茶水一动不动,活像插了一地的竹茭。

金发道:“掉了三回了,竟连鞋也不得成双么?”

涕泪猛地被堵了出口,纷纷倒涌回心里去,胸中毒燎丛生,极胀极痒,我不知如何排解,便嘄呱大笑出来,直笑到伏在地上。

我知道,他方才是看见我了。

真难为他,这样怕,还连人带点心地送上来。他送了十年的团子,加上今日的,算算已满两千。说他不守信,倒真是我错怪他了。我终于想起,他做团子与我吃,原就是要赔我的佛的。到今日真是功德圆满,两不相欠。

我回头看那盘点心,眯起眼睛看。那双酿团,白得像月亮,咬开来却是盲了一般的黑。

后院仍唱着《离魂》,此时已近尾声。只听那倩女吟道:“相公,我和你两口儿衣锦还乡,谁想有今日也呵……”

火舌道:“你说你那护身佛掉下了水,真是化成个他么?”

青目道:“荒唐。泥佛入水不早成了泥浆了?哪里能化出个人来?你这娘子真是迷痴,这佛岂能乱拜?”

黑耳道:“可怕可怕,这个人倒更像是个魔星,特来折你的福,取你的命的。”

黄唇道:“你要是不到那艾河边上,便也不会被他攀扯;他要是不送这团子给你,你也不至为他所惑。可是福祸由天不能把握,教人如何走脱呢?”

金发道:“其实也未必不能走脱。你在河边见到他时,本就不该冒然上前嬉笑,失了佛也不该赌气害他自责,再后来更不该贪这几个团子吃。如此一早便消了魔障,今日又何必心伤?”

我缄默良久,方轻轻地道:“噢,我本不应遇见他的,是吧?”

我本不应遇见他的。泥佛本是子虚佛,艾河本是血泪河,迷青琐是夺命锁,双酿团是人肉饽。

若能重来,躲过他就好了——可只是躲过一个他,便能斩断一切困苦了么?我不禁摇头。

若未遇见他,我便不是我。

我若不是我,未必少灾祸。

而今论妖魔,怎限他一个?

端倪难分说,恩怨两交错。

人心如卵壳,哪堪常顿挫?

聚散终有时,云胡相追迫?

尘寰千种恨,俱因所求多。

浮世万般愁,总赖情之过。

何须复蹉跎,轮回皆苦厄。

无水自无波,无念亦无惑。

我一笑置之:“说到头,是我错了。可惜我生前无福,不能早些明白。多谢诸位仙君指点。”我揾去泪渍,深吐一口气,他们扶我坐好,各自松开了手。

“你们忙了半天,想必也饿了。” 我道, “那就分着吃了吧。”

他们摆手道:“这阳间的点心,咱们可沾不得。”

“我知道。”我合目,“拜托了。”

台上媪妪云:“今日是吉日良辰,与你两口儿成其亲事。小姐就受五花官诰,做了夫人县君也。一面杀羊造酒,做个大大庆喜的筵席……”台下众人纷纷叫好。

好一出喜上眉梢的,团圆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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